迈克尔·蒂尔森-托马斯执棒伦敦交响乐团 ©Mark Allan
文 | 杨罕琚
今年10月23日,我在伦敦聆听了伦敦交响乐团与其桂冠指挥迈克尔·蒂尔森-托马斯(Michael Tilson Thomas)合作的马勒《第二交响曲》,这是一场预祝指挥家80岁生日的音乐会。
自2022年宣布确诊恶性脑肿瘤以来,蒂尔森-托马斯的每一场音乐会都变得弥足珍贵,无论是对他自己抑或听众与乐团。去了同曲目前一场演出的好友告诉我,演绎出奇地感人。然而很遗憾,即使乐团比平常更为卖力,23日的演出也未能达到我所期待的神奇效果,甚至有时显得松散、拖沓;好友也承认,当晚指挥家与乐团的状态均不及前一场。虽然蒂尔森-托马斯的右手拍点基本保持了清晰准确,但当面对“马二”这样复杂的大作品时,这位步履蹒跚的病人已经无法像他曾经那样面面俱到地给予演绎细致掌控了。
这也使我想到了今年7月末萨尔茨堡音乐节上的一次类似的情形:彼时,比蒂尔森-托马斯还走不动路的97岁的布隆施塔特(Herbert Blomstedt)指挥维也纳爱乐乐团与歌唱协会合唱团演绎了勃拉姆斯《悲剧之歌》及门德尔松《“颂赞歌”交响曲》。说实话,这样的演绎似乎注定要缺少精湛的细节处理,也不可避免技术上的小瑕疵,即使“布仙人”尚能在部分段落中召唤出老骥伏枥的美妙瞬间。
布隆斯塔特在萨尔茨堡音乐节 © SF/Marco Borrelli
听到这些景仰多年的大师们如今的演绎,我是心情复杂的:有感激,有感慨,亦有感触。当一位指挥家年老力衰时,我们应当如何聆听他的艺术?换言之,我们应当期待从他这里听到什么?
或许,我们多少要在技术层面为指挥家的身体状况做一点妥协。普遍来讲,指挥从业者的年龄上限要高于器乐,毕竟指挥并不严格地需要演奏器乐那样灵活的身体机能;但要胜任指挥,要求的是过人的脑力与肢体协调,不同情况下的迅速应变,乃至于台上台下的沟通技巧。这些素质对于气力不济、思维迟缓的耄耋老人而言,多数情况下不免是一种奢望。
历史上,成功的大师们往往会指挥至生命的尽头;不过,随着精力无可避免地下滑,他们晚年的表现不尽相同。并非谁都能像阿巴多一样在人生最后的音乐会上背谱且相当精确地完成柏辽兹《幻想交响曲》——比如,杨松斯最后的日子中留下的演绎中便暴露出接近灯枯油尽的指挥家在技术与能量上的严重缺陷。而即使是阿巴多,那几场作为告别的《仲夏夜之梦》与《幻想交响曲》也未必能在质量上媲美他更年轻时的传奇演绎。
不过,虽然在技术上或显迟钝,高龄指挥家们一般在威望上突出地优于后辈同行们:他们更受到乐手们的尊重与信服,能够更为轻松地在排练与演出中贯彻自己的音乐意志。我就听说,有一位我很崇拜的、技术非常杰出的女指挥家,在客座某东德名团演绎舒伯特《“伟大”交响曲》时,遭到了乐手的轻蔑与抵触:毕竟,这样的核心传统曲目,乐团真的能“自动驾驶”得很好,不少老乐手们认为自己比她更懂这个作品,她要做的最多是把基本提示打出来。而如今在伦敦备受爱戴的蒂尔森-托马斯,据说当年也并不很受他执掌下的乐手们待见。时过境迁,当乐团中已经多半是全新的年轻面孔时,如今大师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已具备权威的说服力。
正是由于高水平乐团(尤其是演奏他们熟悉的曲目时)能够保证一场演出的下限,甚至“自动驾驶”得不错,经验丰富的指挥家们往往也懂得如何合理高效地分配自己相当有限的精力,抓住技术或结构上的难点与重点,以保证演出的水准。比如,我就观看过布隆施塔特在2022年指挥布鲁克纳《第七交响曲》演出当日上午的公开排练。指挥家对于效果拔群的一二乐章只简单调整,却非常智慧地针对这部容易显得“头重脚轻”的作品,花了大心思解析三四乐章,尤其是那些容易被忽略的插部与变奏——这也使得当晚的“布七”逻辑连贯而具有自然的冲击力,不愧是名家之演,即使并不极尽雕琢。
反观上文提及的指挥家的萨尔茨堡现场,即使其完成度比“布七”更为粗糙,但自音乐响起至结束的那一段时间中,无论台上台下皆进入一种专注的状态——这样的氛围并不常见;而这样的氛围我也在蒂尔森-托马斯的许多现场,乃至众多大师的晚年录音中听到过。对我而言,聆听一位接近生命终点的大师的现场,最难能可贵的正是其无可替代的深刻体验,即使这样的体验可能只在几个瞬间中存在。技术的完美并不直接带来真正的“音乐”的发生,更不可或缺的其实是真正的艺术家的人格,而这一点未必会随着机能退化。
巴伦博伊姆曾说,富特文格勒在排练时是哲学家,在演出时是诗人。套用这句话说,对于这些走向艺术与个人生命终点的大师们(包括巴伦博伊姆自己)而言,虽然“哲思”无可避免地衰微,但或许他们尚能启发乐手与听众聆听“诗意”。他们的每一场音乐会都是一次燃烧生命的“回光返照”,都是弥足珍贵的时刻:衰老的阴霾迟缓了他们的手耳,却也映衬出追求音乐时更为灿烂的光明。当然,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但哪怕有一次这样的体验,也会是终身难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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