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当卢卡斯·德巴格的名字回响在莫斯科柴科夫斯基音乐学院大厅的上空时,观众沸腾了。这位没有任何专业音乐学院学习背景的参赛选手,用琴键上对作品的阐述与表达深深打动了在场听众。令人惊讶的是,他11岁才开始学钢琴,大学学习的是文学专业,20岁以后才在钢琴教育家瑞娜·谢列舍夫斯卡娅(Rena Shereshevskaya)的教导下接受较为专业的钢琴训练。尽管在决赛中德巴格获得了第四名而非冠军,但他无疑成为当年柴科夫斯基国际音乐比赛最声名卓著也最为特别的一位获奖者。2015年,卢卡斯在“柴赛”现场演奏柴科夫斯基《第一钢琴协奏曲》自此,这位文学专业毕业生开启了他全新的音乐家生涯。今年11月,德巴格来华进行演出,笔者有幸在此之前对他进行一场详细的专访。德巴格的音乐富于感染力与语言的诗性。虽然他有着文学学科背景,但演奏对他来说更像是一种讲故事的方式,而非文字般的解释与呈现。他惯于在不同的作曲家之间塑造一种对话与联系,音乐几乎听不到刻意处理的痕迹,一切个性的表达宛如自然界中植物的生长与叶片间流动的风。他说:“音乐是一种语言。它有自己的语法、拼写表述和修辞学。因此,在我看来,最重要的是尽可能清楚地理解和读懂、说出这种语言。”他的舒伯特作品律动轻盈、呼吸流畅,所有的停顿与歌唱浑然天成,和弦中似乎又包含着某种人生记忆;斯克里亚宾则如音程和节奏的呢喃轻吟,时间的流动与情绪的歌唱交织其中,乐谱地图的指向显现在氤氲的声音延续中。他曾说:“音乐的表达与器乐练习不同,只有音乐家心中已经有了声音,乐器才能开始歌唱。乐器是沟通的渠道,让听众感受到音乐的存在。但音乐家不需要乐器就能在音乐语言中生活。手指服从于大脑,它们没有自己的思想,在要求它们在乐器上做任何相关的事情之前,它们需要思想的存在。”将于11月21日在国家大剧院上演的独奏音乐会中,德巴格在曲目安排上并未依照时间顺序,而是上下半场都采用了“拿破仑蛋糕”一样的三层曲目安排——上下半场仿佛两场分开的、相同作曲家构成的小型音乐会。他认为,一个半小时的音乐会太长,而时长45分钟,先弹一两首小曲,最后演奏一首规模较大的曲目,是他最理想的音乐会形态。“我设计这场独奏音乐会的初衷,是要分两部分带领听众领略三位作曲家的不同风采。我将乐曲与情绪、调性联系起来,前半部分围绕E调展开,后半部分则围绕升C调展开。我喜欢在作曲家之间架起音乐的桥梁,这些作曲家虽然不能见面,但却通过音乐相识。”这种音乐上的对话体现在他对每首作品、每场音乐会曲目的理解和设置之中,也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德巴格对音乐独特的浪漫主义解读方式。德巴格10岁时被莫扎特的《第21钢琴协奏曲》深深吸引,开始学习钢琴,但不久之后他就放弃了学习音乐专业,其后在巴黎第七大学学习文学。机缘巧合之下,一次非正式的酒吧弹琴经历让他与瑞娜·谢列舍夫斯卡娅相识,由此得以专业、系统地学习钢琴,“瑞娜是我遇到的第一位钢琴老师。她以艺术家的身份而非学术权威的身份授课,分享她的观点。她并不是什么都懂,她只是太爱音乐了,以至于她对自己听到的东西要求很高。我记得,我从未见过她把自己的音乐理念强加给学生。只有当她发现学生对某个段落的诠释毫无头绪时,她才会提出音乐建议。但即便如此,经过一段时间后,当学生找到自己的方向时,她总是很高兴地说,‘按你的想法去做吧’。在她的帮助下,我更深刻地认识到,在钢琴上演奏一首乐曲,可以做很多事情。”德巴格和老师谢列舍夫斯卡娅
某种意义上说,真正的艺术家总会被命运牵引着走向自己的道路。德巴格曾说他不爱钢琴,爱的是通过钢琴抵达的一种状态。相较于钢琴家,他更是一位音乐家;相较于音乐家,他更是一位艺术家。而他对这三者的定义也十分有趣地解释了他音乐表现力的来历:“钢琴家是指能用钢琴流畅地、灵巧地演奏音乐的人。音乐家是一个会说音乐(也会读音乐,但并非所有音乐流派都需要)的人。艺术家是生活在艺术中的人——他/她生活中的任何一件事、任何一个动作都可以在艺术作品中找到呼应。这是一种潜在的艺术表现形式。”©Dovile Sermokas
古典音乐家通常与专业、严格、辛苦等词汇紧密联系在一起。能在一众从小接受严酷音乐训练、浸润在专业环境中的参赛者中脱颖而出,人们无疑津津乐道于德巴格非专业的学习路径,以及他对其他艺术领域的学习与理解。德巴格说:“我很难准确地说出我在文学、电影和绘画中遇到的元素与音乐诠释有多大关系,但我坚信,每一种艺术体验都会深深地融入音乐家的个性之中,其诠释与之有着必然的联系。”音乐的诠释向来诚实地反映演奏者对音乐乃至周遭世界的认知。演奏者弹出的每一个音符都藏着个人经历的每一个瞬间,读过的每一个句子,说出的每一种声音。古典音乐演奏的呈现之于演奏者、创作者与观众,具有不同的角度、观感和意义。有的演奏家认为演奏是对乐谱文本的“诠释”与完整“翻译”,有的则认为演奏家的表演具有“创造”的意义,是将固定内容的重新组织、带有个人理解的新发展;有的听众带着“考卷”(乐谱)检查作为被试者的演奏家演奏得是否准确、完整,有的则在演奏版本中寻找不一样的声音、新的创造。对于演奏是“诠释”还是“创造”的问题,德巴格有他自己独特的看法:“诠释往往与表演混为一谈。诠释是演奏者用声音将音乐文本翻译出来,与听众分享。乐谱中有许多内容,但还有许多内容需要演奏者通过对乐谱的批判性阅读来选择。很难说诠释的主观和客观部分之间的比例,因为两者必须交织在一起才能产生音乐效果。如果演奏者不能深入地阅读乐谱,使演奏成为一种‘音乐陈述’,就无法达到诠释音乐的水平。”由此可见,即便具有独特个性的演奏家如德巴格,也认为在演奏中要先具有诠释的基础,音乐的本质在于发现作曲家自己的语言,而不是演奏者的自我发挥。他自己也尝试作曲,希望自己的创作能达到与作曲家对话的程度,但他坦言一部分作曲家的语言不是目前他的年龄能胜任的,“我经常将这一使命(演奏)比作演员的使命。有效的诠释似乎是为听众的欣赏而对作品进行的‘再创造’。演奏者不是作品的创作者,但通过演奏再次赋予作品生命,他/她希望能理解作曲家的愿望并在演奏时将其变成自己的愿望。我喜欢这样的想法,即让人觉得乐曲是在听众面前即兴创作的。这也会给人一种真正的发现感。”德巴格曾在访谈中说自己学习乐谱的方式更多是听与看,而非手指的锻炼,完成音乐更多是“创造一种理念”。他认为音乐规则是一种语言:“音乐规则是一种有组织地表达有意义事物的方式,这应该是选择诠释和高效练习的指南针。手指上没有肌肉(不过手掌上有很多复杂的肌肉),所以练习伸展是没有意义的。我认为,严格的身体练习是对心理不适的一种补偿。当头脑中的想法很清晰,对音乐的理解也足够深刻,能通过乐谱上的所有音符看到乐曲的形状时,练习就更多的是为了比较一些指法选择、检查一些音色,而不是为了学习什么。用重复来学习的问题是,它并不一定与理解结合在一起。而记忆力强的关键在于,理解所记忆的内容。”德巴格提到,太多的学院课程在研究风格和类型。而对他来说,他对风格差异不感兴趣,音乐就是音乐,是音乐在联系着作曲家,在作品之间牵线搭桥。“书面音乐的生命力比作曲家的生命力要长得多。我坚信,好的音乐有它自己的生命;即使考虑到现在人类的生活与过去作曲家同时代人的生活如此不同,它也能穿越时空。所有作曲家说的都是同一种音乐语言,他们都有自己的表达方式,但语言是相同的。音乐形式是一种构造,它不仅能给同时代的作曲家留下深刻印象,最重要的是,即使创作者不在了,它也能保持活力。一首乐曲的风格是由一些信息组合而成的,这些信息可以从有关乐曲创作年代的文献中获取,也可以由演奏者本人、教师、评委、音乐学家或评论家任意选择。因此,它并不那么可靠。获取有关乐曲的文献资料非常重要,但随后你还必须对所读到的信息作出解释,而这些解释在大多数情况下会受到不同理解的影响。音乐语言则更加扎实,不容置疑——巴赫或拉威尔的主和弦仍然是主和弦。我认为,首先坚持这个简单的事实,才更有可能获得音乐上的意义。和声已经为诠释提供了很多方向。在我们决定‘该做什么’之前,当我们意识到和声的作用时,和声已经告诉我们‘不该做什么’。一首乐曲的深层结构就在和弦进行中。”从他的演奏理念中可见,对古典音乐作品的理解在准确地“诠释”后,应更偏向于在乐谱的密码中“发现”,而不仅是“诠释”;音乐的核心是一种真理,作曲家、演奏家发现真理并完成它,而这种真理的发掘仅存在于真诚面对作品,不沉溺于自我表现的学习者之中。2015年,德巴格受老师的鼓励参加“柴赛”并一鸣惊人,成为一名真正具有职业演奏生涯的音乐家。但德巴格并未因自己的成功而表现出对这一音乐职业发展形势的欣赏,而是坦诚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我们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音乐家可以通过社交媒体以表演为职业。几年前,当我决定准备参加比赛时,是因为比赛似乎是与观众见面的最诚实的方式,也是在非常好的音乐创作条件下获得表演机会的方式。我讨厌网络,不认为它是一种好的途径。我也知道比赛中存在一些腐败现象,但我始终相信那里总会为诚实、全心投入音乐的人留有一席之地。我非常幸运,我知道许多非常真诚的年轻音乐家因为比赛投票方式等原因未能入围。”赛后,他开启了忙碌的演出活动并灌录了一些CD,演奏自己创作的作品,但从未以观众的喜好作为自己职业生涯的基准,而是选择自己能理解、流利运用的音乐语言,在自己、作曲家和听众中建立联系。当今的生活与大部分古典音乐被创造的时代已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仅是音乐,严肃文学、古典油画、芭蕾舞等都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境遇,时代的速度与这部分艺术的生长似乎形成了矛盾。德巴格认为:“如今的形势不仅对艺术家,对所有人都很严峻。社交媒体吸走了我们大部分的注意力,我们大部分时间不是在睡觉或工作,而是在社交媒体应用程序上。我们的精神财富都用在了社交媒体上,被动地服从于利用我们自身认知偏差的算法。我认为,艺术与其说是一种逃避,不如说是一种与现实重新建立联系的方式。互联网倾向于取代现实,同时又让我们逃避现实;而艺术是一种接触现实、自然和真情实感的方式。”同时,德巴德感到自20世纪录音技术普及以来,人类与音乐之间的关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20世纪之前,不可能固定一种诠释;但现在,我们这些音乐家只关心在录音或拍摄的表演中弹错了多少个音符,而不是关注更重要的音乐元素。在‘干净利落地演奏’之后,‘讲故事’成为第二位。所以,今天的演奏家与他们的前辈相比,有着不同的优先考虑事项。”在动荡、浮躁的世界中,获得成功之后仍能真诚地面对音乐的本真,以写作、发现真理的方式研习音乐,用艺术作为感知真实世界的钥匙——德巴格的音乐打动人心的理由可见一斑。在叹息于当今世界的变化后,德巴格也表达了他对音乐未来走向的看法:“我对未来仍然充满希望。我不断遇到充满创意和才华的年轻音乐家;我相信,在这个世界上,我们会更清楚地认识到,急剧的技术革新尽管有很多优点,却会对我们的艺术实践造成损害。我们会找到新的方法来分享真正的音乐情感。”- THE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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