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家族企业》杂志
做大做强已然不易，何况还要做久。百年老店至少需要三代人的跨代接力。在企业家层面，离不开坚韧不拔的精神（Grit）；在企业层面，要有基于冗余资源的资源重组、战略变革来应对外部冲击的复原力（Resilience）；在家族层面，一种来自长期导向（Longterm Orientation）的集体性坚持，护航企业穿越商业周期和外部干扰，历经多代传承使得企业长青。对于立志于成就百年基业的创业家族来说，培养后代坚韧、皮实的心理品质，甚至比才智培养、财富传承更重要。
什么是心理韧性？
心理健康不仅仅是没有心理疾病，还是一种积极向上的心理状态。基于积极心理学的看法，韧性是一种面对变化、逆境和风险时抵抗打击、灵活应变和快速适应能力，是我们经常说的“皮实”。“皮实”首先要有“实”，即有实力。就像有“平头哥”之称的非洲蜜獾，看似娇小甚至颇有喜感，但是面对百兽之王的狮子、成群结队的鬣狗还有让人后背发凉的毒蛇，“生死看谈，不服就干”“发起飙来连自己都害怕”。人家天生坚硬的皮肤是防守之盾，异常敏捷的走位和锋利的爪牙乃进攻之矛，还有臭鼬一般的特殊气味，让那些体型更大的动物都不愿跟他“一般见识”。
“皮实”除了“实”还要有“皮”，不达目标不罢休，粘上了就像牛皮膏药揭不下来。创业者需要一颗大心脏，一次次触底还能反弹。坚韧源于对长期目标的持久热情与坚持，天然的乐观主义，越挫越勇直至成功。行业内的专家，都是那些踩遍了所有“坑”的人，心中早有大数据堆积出的各种应对方案。所谓的最后成功，也不过是经历99次失败后的一种自然结果。正如尼采所说的，凡是杀不死我的，都让我更加强大。那些无法忍受极致痛苦的人，当然感受不到极致的快乐。电话销售员为什么能够接受一次次被拒绝，因为他知道只要打上足够多的电话，成交是必然的事。皮实来于习得的技能与实践智慧。
因此，坚韧皮实这种优秀的品质，来自天生的基因还有后天的培养（by nature and nurture）。平头哥蜜獾那自然是天生的，人类则是更看重后天的培养。之所以为人，自然是对生物属性的超越。统计学思维和优生学思维有时被种族主义滥用，种族优越论只相信血统，因此一直被当代伦理学所警惕。我们遗传了家长的身高与容貌，也传承了他们的“三观”，更要呼唤家庭教育、学校教育和社会教育的合力。教育帮我们树立目标，习得技能，提升“逆商”。
韧性水平依赖心理资本账户余额
抑郁是影响18岁以下青少年身心健康的最常见心理障碍。这些孩子长大后往往伴随抽烟、酗酒、偏头疼、焦虑乃至自杀倾向。各国青少年抑郁的发生率在8%—20%，我国青少年抑郁检出率为15%—50%。心理韧性则是应对重大压力源的良好适应过程，是一种稀缺的优秀品质。
心理韧性是拥有跨层次内涵的复杂概念。它可以是一种素养，面对压力时遭受更少的抑郁、焦虑等精神痛苦，表现出很高的适应性和复原力水平。韧性强的人对疼痛感的耐受度都高。它也可以是一种结果，刻画为积极自信的饱满状态，随时待命，当遇到困难时能够有效动员最大的资源集中解决问题。它还可以是一种个体积极适应的动态过程，不屈不挠直到成功。从过程观来看，培养二代的韧性需要有生态系统的理念，那里既有风险因素也有保护因素。家庭保护、社会医疗保健以及同学朋友的社会性支持，会增厚心理资本账户，强化青少年韧性特质。夫妻离婚、父母外出打工、校园霸凌、唯成绩论的内卷化教育则会减损青少年心理资本账户。
心理资本是一种积极导向、可再生的新型战略资源，使人们有较强的自我效能感，面对挑战性的工作坚信自己努力就能成功。富含心理资本的人往往乐观，泰山压顶也能相信自己有步骤有方法做到“四两拨千斤”。他们对目标锲而不舍保持希望，因为“此心光明”，遇到打击时能复原并超越，比之前做得更好。
心理资本账户很像金融账户，如果只有支取而无储蓄就会出现账户耗竭。一方面，账户余额取决于“生息”能力。心跳维持在130—160次/分的中等强度体育锻炼，磨炼意志塑造良好品质，产生的大量内啡肽和少量的多巴胺产生愉悦感和镇痛作用。这种轻松愉快的感觉会形成一定的机体记忆和大脑印象，吸引人们长期进行体育运动。根据麻省理工学院刘旭（Xu Liu）以及Steve Ramirez等学者针对小老鼠的光遗传学研究（在2013年前后陆续发表在《科学》《自然》《细胞》等顶级学术杂志上），提供治愈抑郁症的药物恰恰来自患者自己，是发生在过去的愉快记忆而不是当下的所谓舒适生活，会鼓励病患走出灰暗生活。该研究的意义是明确了家长的任务，是帮助孩子在早期存储足够多的美好和积极记忆（positive memory），那是抵御未来挫折与压力的良药。
心理资本账户可以通过社会支持来充盈。老师、朋友、同伴的同情与支持是应对负面冲击的缓冲器。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哲学家之一，在获得博士学位之前就享负盛名，当年曾向看不懂其论文的博士学位答辩委员会教授安慰道：别介意，我知道你们永远搞不懂我在讲什么。天才如维特根斯坦，也曾经有过自我否定乃至自杀倾向。直到剑桥大学导师、作家和哲学家罗素，笃定无疑地告诉这位弟子，你是一位完美的天才。亦师亦友的罗素对维特根斯坦一直给予无止境的赞美。维特根斯坦在剑桥第一个学期的期末告诉罗素，他在罗素的办公室度过了人生最美好的时光。自他投身哲学领域的工作后，身上发生肉眼可见的变化让家人都大吃一惊。
家庭是充盈孩子心理资本账户的主要源泉
遇到罗素是维特根斯坦的幸运。但毫无疑问，家庭才是充盈孩子心理资本账户的主要源泉。温暖的家庭氛围造就了成长的优势环境，家庭能够向孩子展示更多的问题解决方式，提供多维度的认知模式，帮助困境中的孩子找到方向。孩子更愿意与家人倾诉获得情感支持，获得生命意义，增加心理资本账户余额，有助于强化自尊、快速充盈心理复原力，进而提升学业成就，实现个人的积极发展，获得发展其他资源的更多能力。不是每个青少年都能够和家庭产生积极互惠的正反馈效应。冷漠的家庭氛围降低孩子的心理资本账户，孩子的消极发展进一步削减了成长资源，从而滑入长期负面情绪、资源得不到扩展的低水平陷阱。
父母关系冲突（parental marital conflict）是导致青少年发生情绪问题的关键因素。这种冲突的强度、频次、最终是否得到解决以及孩子的觉知，会对心理健康产生不同影响。父母冲突的家庭，不仅直接给孩子以消极的情绪，还因家长更为严厉地管教孩子，如过度干涉、打击信心、否定孩子以及诱导孩子内疚实现心理控制，妨碍子女建立稳定的自我安全意识。他们感受不到家庭温暖和父母支持，在社会交往中变得怯懦无助，对外界压力的承受力进一步降低。
没有安全感的孩子不敢迎接挑战，因为他知道只能一个人面对挑战。战斗还是退却，势单力薄如他只能选择后者。这在单亲家庭、留守儿童身上可能更大概率看到。留守儿童的心理健康状况普遍堪忧。值得一提的是，创富家庭的二代不少也曾是“留守儿童”。父母一方有一年以上的外地创业经历，孩子或者与单亲生活，或者与祖辈生活，甚至是长期寄宿在学校或者老师家里。他们从父母处获得的金钱无法替代家庭情感支持。
不过，我们仍然可以看到很多来自不完整家庭的孩子，比如双亲都有严重身体和心理疾病，仍然有健康和积极的生活态度，表现出较高的心理韧性。同样地，有不少家庭形式看似完整但家庭功能不全，孩子的心理资本账户常常出现赤字。没有完成与父母分离实现个体化的孩子一直受困于原生家庭，在唠叨易怒的妈妈和憋屈不得志的爸爸之间做小心的平衡。餐桌上的孩子，有的感觉像是在参加法院庭审，既要为爸爸还要为妈妈都辩护几句。小心维护家庭形式完整的孩子，在外往往表现为缺乏自我、失去自信。他们的心理资本账户只有被父母“取款”，而不能从家庭接受“存款”充盈自己的账户。
心理资本的欠账并不直接与家庭财富相关，低收入贫困家庭的青少年并不必然缺少心理韧性。现有心理学研究表明，贫困生面对外面的学习压力、人际关系、惩罚和批评等生活事件时，应激反应显著少于普通生，心理韧性量表得分高于普通生。付出劳动、懂得感恩的孩子将早先的匮乏经历当作人生的财富，珍惜当下。当他们经营企业时，也不会把杠杆用得太高，而是将一定的冗余资源留作后盾。“留余”文化基因正是家族企业长青的秘诀。
培养皮实的孩子需要什么样的家庭教养方式
家庭教养是重要的环境变量，对青少年学业发展、心理健康、自尊人格均有显著影响。教养模式是父母子女间的联结方式，也是互动的质量呈现。每个家庭在养育孩子过程中表现出来的教养观念、教养态度、行为举止以及情感表达，都会是“千家千面”。很多家长认为自己践行的是积极教养方式，富含情感，给予孩子温暖和理解。但事实上，时不时地表现出过度的干涉、过度的保护、严厉和惩罚、拒绝和偏爱，从心理学的量表上看都属于消极教养而不自知。等到孩子长大自己组建家庭有了孩子，因为上一代家庭教养方式的烙印，家庭教养模式会出现代际传递。积极教养方式培养出来的父母，也往往对自己的孩子采用积极教养；消极教养方式培养出来的父母，极力避免让自己的孩子再遭遇一遍相同经历，试图更换其他教养方式，但是很多做法仍然与上一代“押着韵脚”，活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样子。
具体来说，在中国式的创业家庭经常表现出权威式、专制式以及纵容式三种教养方式。权威教养给子女命令，同时鼓励亲子双方交流，这样的父母也有一定程度的操控与惩罚。而专制父母虽然也是给子女命令，但要求无条件服从，常采用体罚的方式操控孩子，后者较少地感受到温暖。专制型父母带出来的孩子容易沉迷于网络、电子游戏、酒精、毒品以及叛逆、抑郁乃至自杀等问题。纵容型父母对子女有控制，但只使用最低水平的责罚，子女也容易有网络成瘾的倾向。权威教养与专制教养都能提高孩子的自我韧性。尤其是专制教养看似消极，但在有的家庭，有的孩子更像是得以“接种”小剂量病原，激发抗体形成更强的免疫力。在中国文化情境下，由于浓厚的孝道家文化以及集体主义氛围，青少年对“专制父母”——同时也是“君主型企业家”父母的耐受度较高。权威教养和专制教养的界限不那么清晰。一般来说，相较于专制家庭经常出现的爸爸妈妈一起“混合双打”，权威教养里表现了严父的进退有度，还有慈母作为家族情感官的安慰和斡旋。无论哪个国家，爱与规矩都是教育的两个面，缺一不可。
心理学研究还表明，男孩与女孩要有不同的教养方式。女生因为生理和激素变化对环境更敏感。她们心理发育早，更容易感知到家庭不和，心理资本账户衰减，容易产生内耗型的心理问题。女生在关系取向和情感诉求方面较男生需求更大，对家庭氛围和教养方式更具敏感性。权威型教养对6—9岁男童的学业能力有帮助，10—15岁则是宽容型更有用。男生因为睾酮素的分泌，更可能通过喝酒、打架等违纪行为和攻击行为等外化行动来应对外部扰动。青春期男生比女生面临更多的亲子冲突，更容易被不良同伴影响成为问题少年。男孩比女孩更容易遭受身体虐待。事实上，男孩如果目标过高，超越了自己承受能力，也就容易导致身心俱疲，出现严重的心理问题。
很多人认为创富家族的二代衔着金汤匙出生，大树底下好乘凉。然而，多数的新生代在成长阶段得到的家庭支持可能还不如普通孩子。高成就水平的父母给他们大山般的压力，也许，对于二代韧性的培养并非适合采用挫折教育。恰恰相反，对于自信心不足、原本就属于三心二意接班的二代来说，他们更需要的是鼓励教育。创业家族要警惕“大树底下不长草”。传承是将精彩留给后代，父辈的任务是鼓励孩子成功、成就孩子，进而最终能够接手企业。
这个时代不缺聪明的悲观者，少的是皮实的乐观者。即便是厄运，也不躲闪，这样才能让好运撞个满怀。坚韧皮实是创富家族优秀企业家精神的重要组成部分，可以培养、需要呵护，是一个家族特殊的精神气质，需要代代相传。终生攀登，才能笑到最后！
（作者是浙大城市学院创业与家族企业研究中心教授，浙江大学管理学院企业家学院副院长。图片来源于网络，若涉及版权问题，烦请联系我们。本文详见于【《家族企业》杂志2024年7月刊】 未经本刊授权，不得转载；经本刊授权转载的，请注明来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