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院·分享 | 家族企业何以“富过三代”且历久弥新？

  文   祝振铎 李新春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商学院副教授

中山大学管理学院教授、校学术委员会副主任委员

一方面，如何突破家族企业传承的难题，以创新推动企业远景发展，是一项极具意义的探索；另一方面，时代呼唤企业家精神，需要企业家们敢于创新、追求卓越，勇于承担社会责任，引领企业在全球竞争中不断进化。

一百多年前，李锦记创始人李锦裳在烹煮蚝汤时忘记关炉火，而意外发现浓稠味美的蚝汁；后经反复创新改良，最终形成口感独特的蚝油。乍一看，生产蚝油不是一件时髦的事情，但味道是有生命的，通过祖传制作工艺的沿袭结合高端技术的持续创新，李锦记在竞争异常激烈的酱料市场，由一家创立于广东南水镇的小作坊成长为行业领头羊，其酱料产品远销世界100多个国家和地区。作为一家出类拔萃的家族企业，李锦记的经营已跨越三个世纪，传至家族第四代成员并仍然展现出勃勃生机。

令人惊叹的是，这样的故事在许许多多的家族企业中重复地发生，甚至相当数量的家族企业还成长为国际巨头。例如，大胆开创服务理念的沃尔玛迅速构筑起全球零售王国，以高可靠性和稳定性著称的汽车制造商丰田汽车，电子技术领域龙头的全球知名品牌三星电子等。毫不奇怪，中国的家族企业同样以蓬勃的生命力植根于各行各业，并取得辉煌成就。例如，深耕白色家电创造美好生活的美的集团，专注于汽车玻璃制造的福耀集团，业务遍布全球的跨国企业万向集团等。

究竟是什么魔力，让这些家族企业能够数十年乃至百年经久不衰？这引发了我们的思考：家族企业何以“富过三代”并且历久弥新？显然，成功的传承与持续的创新是这些企业取得成功的关键因素。为了更好地回应这一问题，我们对家族企业的代际传承如何影响创新做了一个简要的理论回溯，并试图从家族企业的特性如长期主义、家庭教育、父子共治以及创新时代性等视角寻求有益的启示。

1902年，李锦记迁往中国澳门

建立横跨广东及中国香港的分销网络

（图文来自李锦记官网）

传承与创新：一个简要回溯

家族企业通常被描绘为一个保守且重要的经济组织，它们普遍存在控制权的偏好，回避寻求新的商业机会，以致不如其他类型的组织具有创新性。然而，令人意外的是，据调查发现，超过一半的最具创新性的欧洲大公司由家族所有者控制。德国以其众多的“隐形冠军”而闻名世界，其中大量的家族企业成为特定市场的创新引领者；类似地，日本数以万计的百年老店，大部分是家族企业并且表现出卓越的创新性。

显而易见，创新对于任何企业的长期生存都至关重要。对于家族企业而言，创新的意义非凡，因为它可以增加家族企业代际传承和持续经营的可能性。这就意味着，追求代际传承的家族企业更需要通过创新来应对不断变化的竞争环境和保持竞争优势，以确保经营的连续性。资源依赖理论认为，家族企业可以通过代际传承来保持对品牌声誉、客户关系、技术专长等关键资源的控制，从而支持企业的创新活动。同时，社会资本理论关注家族企业代际传承后如何保持与供应商、客户、合作伙伴和员工的关系，因为这些关系可能促进新产品的开发和市场推广。此外，代际传承通常伴随着家族文化传统的延续，包括价值观、责任感和长期视角，可能激发家族企业成员的创新精神，鼓励他们开发新的产品或服务，也更注重社会责任和可持续性。然而，制度视角似乎带来一些相互矛盾的解释。代际传承可能影响家族企业的治理结构、决策机制和契约关系，这可能对创新产生积极影响，因为新的制度可能促进创新活动的开展。不过，由于制度变化可能导致不确定性和风险，它也可能对创新产生负面影响。

社会情感财富（socioemotional wealth, SEW）是一个在家族企业研究领域备受关注的新理论框架，它强调家族企业所有者并不总是以经济目标作为决策依据，而以满足情感归属的诉求为目的，在企业内部长久守护家族价值观，维系家族社会资本，履行家族义务，保持家族对企业的控制与传承。因此，家族企业为追随SEW理论并保持高度控制权，往往选择减少创新投资以规避风险；但家族传承同样具有延续型SEW的功能，创新并非总意味着SEW的损失，家族传承有利于企业创新投入。显然，过往对于家族企业代际传承如何影响创新并未达成一致结论，我们将更加细致地从家族企业的长期主义、家庭教育等方面探索可能的答案。

长期主义：持续创新、开创未来

伟大的家族企业往往会秉承长期主义的价值观。长期主义指的是，“着重于可持续性和长远发展而不是仅仅追求短期盈利或快速回报”。作为捕捉家族企业在时间感知方面享有的潜在优势和益处的一种方式，长期主义视角成为一种主导逻辑，它优先考虑长期影响并决定组织如何行动。因此，学者们普遍认为，与非家族企业相比，家族企业在战略行动时更具有长期主义的价值观和工匠精神。

长期主义在家族企业经营中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它对创新产生深远的影响。长期主义要求企业不仅考虑当前股东的短期利益，还要兼顾未来世代的利益，这会激发创新的需求和动力。伦普金（G. T. Lumpkin）和布里汉姆（Keith H. Brigham ）指出，坚持长期主义的家族企业更有可能进行创新投资，因为他们的目标是实现跨代传承，而通过创新建立长期竞争力就显得十分重要。此外，长期主义的家族企业更具工匠精神和专注力，将一件事情做深、做精、做到极致，这离不开创新的推动。蓝月亮正是这样一家卓越的家族企业，它始终秉承“一心一意做洗涤”的宗旨，自从1992年推出油污克星以来，打造洗手液品牌、开创中国洗衣“液”时代，并通过技术创新进一步推出国内首款计量式泵头装“浓缩+”洗衣液和“生物去渍”洗衣液等，不断推出颠覆行业的创新产品。

与此同时，代际传承和长期主义往往相互交织、不可分割。追求代际传承的家族企业往往会采取长期战略，而创新有助于提升市场竞争能力和获得持续竞争优势，满足家族控制对企业社会的长期承诺。此外，代际传承通常伴随着家族价值观和文化的传承，强调企业的长期利益和可持续性，鼓励投资未来，将长期视角融入创新决策。家族企业领域的著名学者Gomez-Mejia等认为，具有传承意愿的家族企业可以从创新中受益，因为创新带来的资源能力与竞争能力提升显然有助于增强企业的绩效及家族地位。中国情境下的代际传承更是长效激励，驱动企业进行创新投资，赋予长期战略以承诺。

坚守135年只为熬出一瓶好蚝油的李锦记的成功告诉我们，家族企业要想成为百年老店的关键因素之一就是坚持长期主义，其二是不断创新。以“发扬中华优秀饮食文化”为使命，秉承“务实、诚信、永远创业”的经营理念，这是李锦记一直在坚持的事情。正是由于这一伟大使命的驱使，李锦记一直坚持“生蚝—蚝汁—蚝油”的百年祖传工艺，高度关注食品安全，并不断投入与创新食品的保鲜、存储以及检测等技术，从而建立起了强大的品牌优势。

李文达先生的五位子女惠民丶惠雄丶惠中丶惠森及美瑜在国外完成学业，相继加入李锦记（图文来自李锦记官网）

家庭教育：家族认同、培育创新精神

家是温馨的港湾；家庭是社会最基本的细胞，也是最核心的社会组织、经济组织以及精神家园，家庭对孩子的影响将伴其一生。家庭教育是指父母为促进未成年子女的全面健康成长，对其实施的包括道德品质、身体素质、生活技能、文化修养以及行为习惯等方面的培育、引导和影响。近代教育学之父夸美纽斯甚至称家庭教育为“母亲膝前的教育”，足可见家庭教育对于子女人格和品德形成的重要性。

中国具有深厚的家庭文化，但对于家族企业接班人尤其是创新精神的培育，过往的研究常常强调学校教育和企业历练等，却忽略了一个极其重要的培育方式——家庭教育。李坚白(Jian Bai Li) 和皮耶祖卡(Henning Piezunka) 的研究表明，家庭教育、父母榜样行为以及价值观念等都对家族企业接班人的心智成长、观念形成等构成深远的影响，并进一步影响其企业经营决策。反之，如果没有恰当的家庭教育，子女之间的关系会趋于竞争，无法形成和睦的家庭关系，甚至导致不可挽回的家族纷争，对父辈艰辛的创业认同会随之降低。可见，如何引导子女成长，以及父辈的行为示范作用，对子女的影响十分深远。朱沆等研究日本著名的长寿企业半兵卫发现，贯穿下一代成长的价值观培育是百年家族企业世代延续的主要原因，尤其强调价值观培育是半兵卫家族教育的根基内容，并渗入成长经历的全过程和点滴的生活实践中。李秀娟甚至直言，家庭教育是家族企业的根基。

中国家族企业的创始人是富有创新精神的一代，但在创业初期，他们往往忙于企业管理而疏于对家庭的关心，尤其是错过了子代幼年的家庭教育。对于家族企业而言，创新式传承的核心是一代创始人创新精神的更替，良好的家庭教育是创新精神培育的温床。那些关注家庭教育的企业创始人会花更多的时间与子代互动，子辈更能深刻地领悟父辈对于企业的坚持与创新创业精神。然而，当前家族企业面临的挑战之一是子代不愿接班或传承失败，而家庭教育的缺失可能是这一问题的根源。

新希望集团创始人刘永好在创业初期忙于企业经营，而忽视了在家庭内部对女儿刘畅的陪伴与教育。尽管刘畅在国外接受教育后回国，但由于缺乏与父亲在家庭内的交流，自然难以认同企业的价值观，也难以理解父亲刻在骨子里的敢拼敢闯、开拓创新的精神。缺乏对这一精神内核的认同和传承，让留学归国的刘畅不愿接班。刘畅后来顺利走上接班的道路，这与二次创业时父女更深入的沟通分不开。在父女共同创业的过程中，刘畅接受父亲经营理念的熏陶，父女关系的磨合让企业顺利走过代际传承阶段。新希望集团也通过创新式传承，实现了从上游的智慧养殖到“灯塔工厂”，再到智慧供应链的华丽蜕变。

父子^①共治：共享共担、创新精神延续

①此处的“父子”并非仅仅指父亲与儿子，而是父辈领导者与子女接班人的简称。

父子共治是家族企业中一种重要的治理和决策方式，父辈领导者和下一代接班人共同参与企业事务。其战略目标是平稳地实现代际传承，包括权力共享、责任分担和家族价值传承。在中国家族企业的代际传承过程中，接班人通常会经历培育期、权力过渡期，以及接班后的稳定期，以实现家族愿景和传承企业家精神，确立家族权力，塑造权威。这种治理结构呈现出共享领导、相互制约和支持的特征，也反映出父辈对子女接班人的关爱、支持和权力转移。

父子共治有利于传承家族文化和核心价值观，提供更好的机会来传授企业知识和经验，推动年轻一代家族成员的专业成长。同时，父子共治也强调年轻一代的培养和发展。父辈通常致力于培养下一代的企业领导者，以确保代际传承的成功，有助于维护企业的稳定性和长期可持续发展。但是，父子共治也面临一些困难和挑战。权力和责任的分配可能导致潜在的冲突和家族内部的紧张局势，管理决策可能需要更多的沟通和协调。有时，平衡父辈的经验与子辈的创新想法也是非常困难的。

显然，父子共治期的核心任务是为下一代顺利接班提前布局，加强创新投资变得十分重要。与一般投资相比，创新活动具有更大的未来不确定性和风险。因此，在子代接任前，父子共治时期的创新投资能够增加风险承担能力并化解潜在风险。同时，在父子共治阶段加强创新投资，使子代上位后能快速获得回报，以彰显才干并树立权威。为避免接班人陷入“少主难以服众”的困境，需要赢得董事会和高管团队的信任，降低监管力度，建立防御机制，以消除短期离任威胁，避免上位后的创新带来的动荡和风险。父子共治有助于推动企业的创新活动，然而我们的研究更进一步指出，父子共治企业促使创新分化，显著促进企业低风险型创新，但对高风险型创新的影响则不明显。这只是一种过渡期的创新策略，在短期内不会出现显著的负面效应。但从长远来看，这将产生较大的影响，也就要求子代尽早进入角色，带领家族企业回到深度创新的轨道。

方太集团是家族企业父子共治的典范。创始人茅忠群是一位典型的“创二代”，他的父亲茅理翔创立了飞翔集团，专注于点火枪业务，市场份额曾一度超过90%，他被誉为“世界点火枪大王”。在1994年，茅忠群即将研究生毕业，父亲希望他接管企业。但茅忠群意识到点火枪业务已经没落，因此决定冒险进军中国厨电市场，最终和父亲成功创办方太集团。对于方太来说，关键在于通过父子共治传承家族文化和延续创新精神。如今，方太已成为中国高端厨电的领导者，其品牌满意度、信誉度和价值连续多年名列行业首位。

创新时代性：家国情怀、家族企业社会责任

中国家族企业一直在国家经济中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同时也是家族文化和企业家精神传承的典范。在这个充满不确定性的时代，家族企业的传承与创新成为连接过去与塑造未来的纽带。家族文化和创新创业精神是家族企业成功的基石，代表着家族企业家的坚韧、勇气和创造力。父辈需要将这种精神内核传承给子女，这不仅是财富和控制权的转移，更有助于年轻一辈更好地理解企业的使命和家国情怀。同时，创新被视为经济可持续增长的源泉，是对未来成长的投资，对处于转型升级时期的中国企业意义重大。创新对于家族企业尤为重要，因为创新为代际传承提供了可能性，与企业对经营连续性和跨代继承的愿景一致。因此，传承连接过去、创新塑造未来，这两者的结合使得家族企业能够在时代的潮流中不断前行，为国家和社会做出更多的贡献。

中国过去45年的改革开放催生了众多优秀的家族企业。但相对于全球巨头如沃尔玛、三星和丰田这类家族企业，中国的家族企业整体规模较小，缺乏核心竞争力。打造世界级企业不是一代人能够完成的任务，需要多代人的接力。因此，一方面，如何突破家族企业传承的难题，以创新推动企业远景发展，是一项极具意义的探索；另一方面，时代呼唤企业家精神，需要企业家们敢于创新、追求卓越，勇于承担社会责任，引领企业在全球竞争中不断进化。因此，中国家族企业的传承与创新不仅关系到自身的生存与经营，更关乎国家经济的可持续增长和高质量发展。MI·专题

主要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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