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706期)
追寻古城消逝的遗痕
小河东流
(一)
人生苍凉的黄昏,开启锈蚀沉重的记忆闸门,一个个熟悉的身影、一件件亲历的往事、一条条渐离渐远的老街旧巷……纷纷浮出水面,恣肆漫溢,变得清晰、具象、温馨而又灵动起来。
远的不说,回眸几十年前,饱经风霜的鸠兹(芜湖)古城,容颜沧桑,褶皱纵横,老态龙钟。那密如蛛网的小街陋巷,印象深刻的老建筑老景致老地方,哪怕是衰颓废弃毫不起眼的一宅一井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无不藏匿着尘封的历史碎片和漫漶的岁月遗痕。
在老街小巷的蜗居里住久了,见到别人搬进靓丽的小区、豪华的公寓别墅,总免不了羡慕、焦灼、甚至带有点嫉妒。可真轮到自己搬家迁徙,离开半生栖息的旧居时,却又是那样依依不舍。
古城镜湖东南隅,原来有条不起眼的小巷:藕香居。清末民初,因赖氏在此巷内开设“藕香居”茶馆而得名。小巷幽深而狭窄,清一色的石板铺就。石板光滑润泽,凹凸不平,除了深深浅浅的脚印,还有一道道重叠交错的沟辙,那是古代的马车、独轮车留下的痕迹,印证了年代的久远。路两旁,大多是晚清民国时期建造的两三层砖木结构的建筑,灰砖、粉壁、鱼鳞瓦、花格窗、排板门、马头墙,典型的徽派风格。造型别致,古色古香。当然,因年代久远,也有点残破衰颓,摇摇欲坠。
清晨,那卖熟藕的妇女臂弯挎着小木桶,上面用白纱布蒙着,还飘散着袅袅热气,准时从小巷经过,边走边喊:“卖——熟藕哎——桂香甜藕哎!”那音韵清脆、圆润、富有节奏感,非常悦耳。还有推着平板车,叫卖藕稀饭的老人在巷里转悠。孩子们听到熟悉的吆喝声,便纷纷从家里跑出来,争相买着吃。有时,大人们起晚了,来不及烧早饭,也买上一截甜糯的熟藕,一边吃着,一边匆匆上班去。
晚上,只要天晴,便有一个挑着馄饨担,腰围白兜布的老大爷,敲着竹梆,吆喝着在小巷里游弋。那灶膛里的柴火舔着火舌,噼啪作响。随叫随停,立等可餐。楼上谁家想吃馄饨或“酒酿水子”就招呼一声,从窗口用绳子放下一个竹篮,里面放着钱和碗。那老人收下钱,盛上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馄饨或酒酿水子放进篮里,楼上人便又将篮子吊回去。我多次吃过老人的馄饨和酒酿水子,那味道真好,连汤都喝得一口不剩。只可惜那时钱少,不能常吃。
“藕香居”茶馆虽早已消失,但那甜丝丝的藕香却好像仍然飘逸在残存的小巷里,缠绕在人们的鼻翼间心坎里。
(二)
芜湖古城,乃清末民初“全国四大米市之一”。当时,广州、潮州、烟台、宁波“四大米帮”的会馆、米号、商铺等散落在繁华闹市区。清光绪八年(1882)兴建的“广东同义堂米业公所”,就设在来龙里。来龙里南起新芜路,北至交通路,全长252米,宽约两米,青石铺路,蜿蜒曲折,旧时以舞狮子玩龙灯而闻名。附近有“大戏院”(亦称“大舞台”)和“小戏园子”。“大戏院”旧址即后来的“大众电影院”所在地。这里是城中达官贵人,商家士绅,家境富裕者光顾的场所,上演的多是大戏——京剧,当时全国跑红的京剧名角如:盖叫天、尚小云、厉慧良、荀慧芬等一流演员,均先后来此献艺揽金。
“大戏院巷”位于范罗山东南麓,南北走向,南通新芜路,北接牛奶坊,左邻曾家塘,右依红墙院,长120米,宽近3米,原为碎石路面。旧时这里叫严家山,明末清初画家,芜湖铁画创始人之一萧云从的父亲慎馀公墓就落于此处。萧云从逝世后,也安葬于父墓旁。
“小戏园子”,又称“小戏院”,此巷南北走向,东与中山路平行,长200米,宽2米多。芜湖开埠形成米市,山西、陕西商人来芜开设票号、钱庄。光绪三十一年(1905),他们在范罗山右定慧旧址上建“山陕会馆”,里面有戏台,经常邀请戏班演唱,形成“小戏园”。
这里是平民百姓,草根阶层娱乐之地。既有正规班子唱京戏,更多的则是由草台班子轮番唱“梨簧戏”(旧称泥簧,是流行于以芜湖为中心,包括当涂、马鞍山、和县、含山、繁昌等沿江一带地区的民间戏曲)。还有说大鼓书、表演单口或双人相声、魔术杂技等等,五花八门。因离“大花园”露天表演场所也不远,出小戏园子北巷口,上华兴街,向东走几十步,就是大戏院南巷口,故而“塘口”极好,人头攒动,生意火爆,非常热闹。
少儿时期,我家有个亲戚就住在此处,我常去他家玩。离亲戚家不远,住着位老花师,鹤发童颜,整天笑眯眯的,很和蔼。他家院子里栽有各种名花,春有茉莉、夏有栀子、秋有兰菊、冬有梅竹。尤其是那棵蓬蓬勃勃,枝繁叶茂,高达二楼屋檐的桂花树,不仅郁郁葱葱,而且四季开花,小巷里总是飘散着沁人心脾的幽香。表哥多次带我去看花。有时,我们从老人那里讨得几枝新鲜的桂花,回家插在清水瓶里,能香好多天呢。
后来我才听说,老花师年轻时曾是某大学讲师,1957年“大鸣大放”祸从口出,被划为右派,开除回家。凭着植物学专业知识,他养花卖花,兼糊火柴盒子并打零工,熬过了艰难岁月。
巷口,有个小书摊,几个破旧书柜,加三四条低矮的长板凳,很简陋。摊主是个戴着大圈套小圈深度近视眼镜的中年男人,他不多话,除了收钱照应生意,手里总是捧着本大部头书籍在读,眼镜几乎贴在书面上。那段时光,好不容易向妈妈哼来几枚两分、伍分镍币,舍不得花,攒着。一到来龙里,就跑去看小画书,直到傍晚天黑,主人要收摊,在频频催促下,我才意犹未尽地离去。在那里,我认识了哪吒、孙悟空、武松、诸葛亮、穆桂英、抗日小英雄王二小……知道了猫头鹰是益鸟,蚱蜢是害虫,夹竹桃有毒……小书摊是我的启蒙老师。
1948年,“广东同义堂米业公所”,亦称“广东会馆”,改作“江广米行会所”,欲东山再起,却因国共纷争,战乱不休而式微倒闭。会馆旧址有一棵百余年的广玉兰树,粗壮挺拔,蓬勃茂盛。拆迁改造时,开发商将来龙里和进宝街合并,建成一个住宅小区,起名“广玉兰花园”。从此,来龙里彻底消失。
(三)
我有个文友,住在“曾家塘”小巷深处的四合院里,环境相当不错。晚清时,此巷因曾国藩在这里“买塘建宅”而得名。全长180多米,宽2米,弹石路面。位于范罗山南麓,东与中山路平行,西与扶风里衔接。据说,当年曾国藩来芜湖,指挥湘军与太平天国作战,大获全胜后,看中了此处,想在这里兴建豪宅,颐养天年。为掩人耳目,由他的弟弟曾国荃出面买地填塘,准备盖房。岂料,却发现与李鸿章家族有竞争之嫌。老谋深算,爱惜羽毛的曾国藩,故而主动缩手放弃。所以,芜湖很少见到曾氏产业,而李鸿章家族的房产田地,强大势力,却独霸一方,别人很难插足。
1926年,曾家塘,包括小戏园一带的贫民棚户区突然失火,风助火势,火借风威,眨眼间烧毁两三百家草房,千余灾民无家可归。警察局以有碍观瞻为理由,不准再搭盖草棚,迫使其迁离。灾民无奈,只好聚众请愿,群情激愤。官府怕引发暴乱,难以收拾,不得不同意灾民仍在原地重建草棚安身。商会还出面,组织捐款,购买搭棚所需的竹木稻草,并救济灾民,化解了风波。事后,善良的灾民们还向商会敬献了“万民伞”,立了“功德碑”。
“曾家塘”我那位文友家的大杂院,是方宽敞的天井,青石板铺地,洁净得像是古铜镜,光可鉴人。门楣斗拱梁柱佛龛,雕有精美的花鸟纹饰。靠院门左角有眼水井,井口细小但很深,井壁爬满绿茵茵的藓苔和藤蔓,打上来的水冰凉冰凉。光滑的井沿上有一道道深浅不一的沟痕,那是长年累月打水被绳索勒出来的。井旁有个葡萄架,夏季,那茂密错杂的藤叶在小院一角撑起绿色的伞盖,那一串串晶莹的青紫相间的葡萄一嘟噜一嘟噜悬挂在棚架上,轻风吹过,微微晃动,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望一眼,牙龈就发酸,直咽口水。邻家窗外,还有棵肥硕的芭蕉,每到天阴下雨,淅沥的玉珠落在碧绿阔大的芭蕉叶上,滴滴答答,声声入耳。
院里的几户人家相处得很和睦,茶余饭后,大伙儿搬出板凳竹椅,坐在天井里,谈谈家事、国事、天下事,倒也别有一番情趣。
(四)
南起儒林街,北至丁字街,巷子虽小但名气颇大的打铜巷(亦称打银巷),原是古代铜匠银匠的聚居地,全长百余米,弹石路面,且比较狭窄,只有1米多宽,仅可供两人擦肩而过。若是迎面来了辆板车、三轮车或挑担子什么的,只得小心避让了。由北往南拐,通往长虹门,延至青弋江边;由南往东去,它连接富豪名流汇聚的萧家巷,直抵南门湾闹市区。打铜巷建于何年已无可考证,只是从那岁岁年年人来人往被鞋底车轮磨擦碾压出的褶皱沟痕来看,可以认定它的苍凉和悠久。那斑驳残缺的马头墙、风蚀褪色的青砖黛瓦、破损朽烂的排板门、石刻砖雕的檐角斗拱,无不藏着动人的往事。过去的铜匠银匠虽不属于富裕阶层,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家境小康,房屋盖得都还有模有样。
小巷地势低洼,每逢夏季连降暴雨,狭小的下水道来不及排水,巷里便陡然积起盈尺浊水,老人们行走不便,叹气唠叨;孩子们则兴高采烈,在水巷里冲啊杀呀打水仗,个个浑身弄得湿漉漉的,活像一群水猴子。
不过,小巷一个最大的优点就是阴凉。巷子窄,两旁的墙壁高而笔直,路边及院落里高大繁茂的老槐、梧桐、垂柳、阔叶杨等枝杈交错,像伞盖一样遮蔽着小巷,炎炎夏日巷子里是晒不到太阳的。因此,许多行人宁可绕道钻小巷,也不愿意暴露在宽敞无遮的大街上,让烈日烤得汗流浃背,眉毛胡子都发焦。冬天下大雪,小巷却从不积雪结冰。小巷一线天,风一刮雪花就飘向别处去了,即使有点积雪,天一晴,家家户户立马就会自觉清扫,条石路面总是干干净净的。有些好心人,还在低洼积水处垫上煤渣、铺上草袋,防止老人孩子跌跤。
到了二十世纪后期,原本居住在这里的打铜匠、打银匠们多已搬迁或改行了,小巷里仅藏着屈指可数的两三家老字号店铺还在勉强维持生计。取而代之的是家庭式手工作坊,一些大商场大超市买不到的针头线脑、钮扣毛刷、竹器铁具、花种菜籽、蒲扇钓钩等等不起眼的小商品,在此或能找到。
(五)
南门湾丁字街口的那家中药店,年代很久喽!砖木结构,前店后坊的阁楼式建筑虽已破旧,但依然骨架傲然,余威犹存。店门口挂着很考究的金字黑漆招牌,上书五个雅致鼓凸的大篆:“崔万成药号”。当年文革动乱,此店被砸烂,并被迫改名为“南门药店”,改革开放后,又将老字号招牌挂了出来。就这样一改一换,二十多年逝去,从前的孩子们都已长大成人,手里皆牵着自己的娃娃了。
这家药号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镶嵌在四壁上的高大橱柜,一排排一层层数不清的小抽屉。儿时,母亲曾牵着我的小手去抓药,我曾傻乎乎地问:“这么多抽屉,要是抓错了怎么办?”母亲笑道:“不会错的,那抽屉上都标着字号哩。”
只要一走到巷口,老远就能闻着草药香。有时路过店门口,看见那位面熟的大伯在碾草药,便蹲在一旁傻看。只见大伯坐在高脚凳上,用双脚踩着铁碾轮,轻松而有节奏地碾轧着扇形铁槽里的草药,心里便痒痒地想试一试。可老人真让我试了,那铁轮又不听我使唤,怎么踩它也立不起来,更不转动。大伯哈哈笑,一拍我的小脑袋瓜:“去吧去吧,别耽误我工夫!”若是碰上正在切甘草,有调皮的孩子正好路过,就会顺手抓上一根,逃之夭夭。大伯不撵也不骂,只是宽容地摇头笑笑。
(六)
小巷是老城的神经末梢,又像是复杂的迷魂阵,外地人初来乍到钻进巷子七弯八绕,往往晕头转向,分不清东南西北。小巷里常有弹棉花的、穿绷子床的、修伞补锅的、捏糖人泥猴的、买桂花熟藕五香螺蛳的……生意人串来串去,彼伏此起悠扬的吆喝声在深巷里回荡,充满了市井烟火味。
晴朗的夜晚,月光如水,那卖馄饨、卖藕稀饭、卖酒酿水子、卖老鸭粉丝汤的人挑担推车在巷里游走,灶膛里的柴火吐着通红的焰舌,铁吊子、铜锅、钢精锅里热气直喷,香味飘逸,孩子们即便吃过饭了,也嚷嚷着要买。不是“搅精”,只是觉得新鲜好玩又解馋。
每天清晨,曙色熹微,小巷里会准时响起推车老大妈倒垃圾的手摇铜铃声。上学的孩子连蹦带跳,手里拿着熟藕、乌米蒸饭、蛋饼包油条等各种早点,欢欢喜喜上学去。家庭主妇们提着竹篮,陆续从菜市回来,新鲜的猪肉、活蹦乱跳的鱼虾、粉嫩的蔬菜、洁白的豆腐……压得篮子沉甸甸的。
眨眼间,一代人就大了,就老了,就默默走向生命的终点,那历经数百年、上千年风雨兵燹天灾人祸的小巷能不老吗?由幼而老,由生而熟、由盛而衰,本是自然法则,铁的定律,任何人都无法超脱,也无法更改。
到了新旧世纪交替时,我就隐约预感到,自己钟情的这些苍老衰颓但却底蕴厚重的小巷怕是留不住了。
随着老城区的拆迁改造如火如荼快速推进,诸如十里长街、藕香居、来龙里、曾家塘、打铜巷、法华庵、红墙院、头道渡、寺码头等等老街老巷老地名,连同那些破烂不堪,摇摇欲坠却又别具特色的百年老屋老楼老店铺一起,陆续消失得无影无踪。
因此,走在弯曲幽深,简陋古朴,花香飘逸的残存小巷里,心中便滋生出一份莫名的感伤和深深的眷恋。
老城改造是好事,我赞成。只是心里多少有点不踏实,祈盼着规划、设计、建设者们,能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爱惜和赓续人文遗产,多动动脑筋,多费点事,多增加点投入,尽量保留、恢复、再现一些古街老巷的原始风貌,让新的建筑景观多一些文化味、历史味、艺术味、地方味、人情味。这可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啊!
我家早已搬进了现代化公寓,一片又一片老街老巷老城区,随着推土机挖掘机隆隆的轰鸣声在地面上消失了。尽管居住条件得到了很大改善,但我还是时常忆起故巷里那卖熟藕的吆喝声、老字号里浓浓的草药香、夜巷里的馄饨元宵担、琳琅满目的小书摊,叮叮当当的打铜打银声,还有那徽派四合院里的水井、芭蕉、葡萄架……
古老幽深的小巷,我童年、少年、壮年时温馨纯朴,风情万种,烟火味浓郁的小巷,你这悄然一别,还会以另一种崭新的姿容,惊艳归来吗?!
作者简介:何东(笔名:小河东流),1958年9月出生,安徽芜湖籍。曾上山下乡务农数载,当过工人、厂部秘书。后考入报社,从事采编工作,直至退休。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
耕耘文学四十余年,已在《人民日报》《文艺报》《中国文化报》《中国记者》《杂文选刊》《深圳特区报》《安徽文学》《清明》《女子文学》《当代小说》《太湖》《作家天地》以及网络媒体《史志芜湖》《中江文史》等数十家报刊网络媒体,发表诸多文学、文史作品,并屡次获奖。有作品入选中学生参考教材及优秀征文专集。
先后有短篇小说集《古城绝唱》,散文集《徽州的背影》,中篇小
说集《故园沧桑》,长篇小说《张恒春》,诗词选集《云影风痕》,中短篇小说精选集《梨花风起人未还》等九部文学著作出版发行,部分作品被中国国家图书馆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