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津冀学者音乐类非遗考察团队(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中央音乐学院音乐学系、中国音乐学院中国音乐研究基地、天津音乐学院音乐学系、河北大学艺术学院、河北师范大学音乐学院、河北大学出版社等)
2016年1月23日中午,京津冀学者音乐类非遗考察团队与东王村云车会成员于东王村果园合影 石亚男摄
第一排左起:李伟东 张虎生 李国华 金凤仙 马喜凤 梁国芬 李小堆
第二排左起:齐易 袁金楠 闫肃 全金明 苏秀春 李洪杰 李建明 田薇 袁亚婕
第三排左起:李章德 李五须 李中月 李中学 张树林 周宝先
2016年1月23日上午,东王村云车会附属吵子会成员的合影 齐易摄
文/齐易
记得在2013年夏秋之际由保定市文广新局组织评审第四批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的时候,戏曲审议组的两位老师在最后的专家大会评议上谈评审意见时说:雄县东王村的“云车会”不知道是个什么剧种,“云车会”也不像是个剧种名称,从听觉感受上这个小戏有点像丝弦的味儿,建议将其改名为“丝弦”。于是,这个小戏就这样被定名为“东王村丝弦”。当时笔者具体负责民间音乐系列的评审,没看过东王村这个民间小戏的相关资料,自然也就没有发言权,只是对东王村云车会留下了这样一个最初的印象。在2015—2016年京津冀学者音乐类非遗考察团队对雄县的音乐类传统文化形式进行全面考察、摄录的工作中,我们于2016年1月23日来到了大营镇东王村,对这个村的“丝弦”进行了考察、摄录。根据观看演出、记录信息、收集资料、访谈会长等一系列过程了解到的实际情况,再加上对相关资料的查阅,我们才知道这个被当地人称为“云车会”的小戏,原来是一个由民间歌舞向戏曲发展的中间类型,与柳子弦索腔系统的丝弦类剧种完全不是一回事。有了现场考察的感性认识,再加上查阅资料、静心探究,我们对东王村云车会的认识逐渐变得清晰、丰富了起来。在本文中,笔者将从这个小戏的历史概况、演出剧目、唱词特点、音乐特点、器乐伴奏、文化价值等几方面谈谈自己的认识。云车会亦称“小车会”或“太平车”,本来是属于中国北方秧歌类的民间歌舞,至今我们还常常可以看到春节期间秧歌队出会时秧歌、旱船、跑驴、小车各式花样鱼贯而行的综合表演。只不过东王村的云车会不是以舞为主,而是以做戏演唱见长,这是由秧歌的“小场”表演逐步发展而来的。中国北方传统秧歌的表演分过街、大场、小场三种表演方式:“过街”是秧歌队在街上的行进表演,“大场”是全体表演者在固定演出场地以舞为主的集体表演,“小场”则是在大场表演之后三两个人以唱为主的表演。秧歌的小场表演所唱的内容,多是当地的民间歌调,而且往往有角色、有情节,在一些地方这种小场表演还向着戏曲的方向发展而成为“秧歌戏”。我们在东王村看到的云车会,就是在这种秧歌类歌舞小场表演的基础上向戏曲方向发展的中间类型。在网上搜索,可以查阅到河北及京津地区大量关于“小车会”的相关信息。2014年春节,我们也曾经在距东王村直线距离约30公里的霸州市杜岗村考察过该村的“小车调”。只不过这些名目相似的民间组织,有的尚在民间歌舞阶段,有的已经如同东王村云车会那样衍生成了民间小戏,有的由于专业创作者的加入已经在向着大戏靠拢。如霸州市杜岗村的小车调,这是一个与东王村云车会同类的戏班,在河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网展示的其申报省级非遗项目资料中,言明它“脱胎于古老民间花会——小车会”,早年间所演的都是《择邻》《婆媳和》一类情节简短、角色仅两三人的小戏,后来还办过科班,演过《贫女泪》《巧奇冤》一类的大戏,1949年后甚至编演过新戏《刘胡兰》。东王村的云车会是百余年前从本县孤庄头村(该村目前已失传)学来的,当时在东王村一位非常有学问的人——李云成(老艺人李培增的爷爷)及李如贵、侯振远、李景春等人的操持下,通过姻亲关系把以小戏方式演出的云车会学到了本村。东王村云车会的第二代传人是李培增(当时在云车会中他岁数最小,如今这茬人只剩他一个了)等人。他们于20世纪30年代初开始学习云车会表演,随后在抗战时期和“大跃进”至“文革”时期有所间断,但是断断续续总算维持到了今天。东王村云车会演出小戏《小拜年》剧照 齐易摄
由此说来,云车会从传到东王村那时起,就已经是现在的小戏样式了。只不过在百余年的延续过程中,东王村这个京津保三角地带的小村庄就如同一个保鲜的电冰箱,将小戏几乎原样保存到了今天,没有让它往大戏的方向靠拢,仍然保持了刚刚脱离开秧歌类歌舞小场表演时的角色简单、戏出短小、连唱带舞、诙谐风趣、乡土气息浓郁等特点。当然,云车会小戏在百余年的延续过程中也不是没有一点变化,比如云车会附属的仪仗乐队吵子会打破惯例吸收了女会员,增强了实力,扩大了队伍;小戏的伴奏由原来的只有一把京二胡拉弦演变成由板胡主奏、更多乐器参与伴奏的形式;上台表演的演员在过去是清一色的男演员,而现在剧中的旦角多由女演员来扮演,甚至为了适应女演员的演唱需要,云车会的唱腔还从整体上做了降低调门的处理(原来基本上是G调,现在改为F调)。这些在历史发展过程中的变化,是局内人在外部环境影响下顺势而为的主动选择,是中国传统文化为增强其生命力而做出的适应性变化。东王村云车会能有现在的局面,与会长李中月的努力是分不开的。李中月1953年出生,“文革”期间在雄县中学上学时当过校宣传队队长,在学校学习过扬琴、秦琴、唢呐、二胡等各种乐器的演奏。高中毕业后,他于1972年当了村校里的民办教师,教音乐、语文等课程,后又回村里做了十多年的大队会计。在经济大潮兴起后,他还做起了生意。20世纪80年代末,云车会的李士泽、李培增等老一辈人找到李中月,动员多才多艺的他加入到云车会里来。他在会里连表演带伴奏,后来又学会了吹笙,很快成了会里的骨干力量。云车会是口传艺术,以前没有乐谱,李中月全凭耳音分辨将所有剧目的曲调用笙模仿了出来,从而成了最精通云车会音乐的人,随后就担负起了传承新学员的工作。他还整理了云车会全部剧目的剧本与简谱曲谱,使口传文化有了文字、乐谱的记载,给大家的学习带来了方便。在购置道具与乐器、申报非遗项目时,他既出钱又出力,勉力维持着一个民间戏会的良性生存。为配合我们这次考察,东王村云车会一共演出了三个剧目,分别是《商州路》《小拜年》和《钉大缸》。东王村这个由秧歌类的歌舞表演发展而来的云车会小戏,与其他同类民间组织一样,总有一出标志性的以小车为主要道具(一人坐车、二人推拉)的三人小戏。各个会的情节内容往往稍有不同。东王村云车会的这出标志性的小戏原名就叫《小车》,后来会长李中月等人因小戏唱词标示这个故事发生在去往“商州”的路上,将其改名为《商州路》。李会长整理的说明材料中指出,这出小戏的情节是周景王的东宫娘娘苏英被西宫娘娘梅玉春所嫉,梅玉春兄梅伦使计让景王降罪苏英,忠臣潘葛以妻替苏英死,又在苏英发配的路上让老家人张老汉夫妇随行保护。这出小戏演的就是发生在发配路上的一段故事。霸州市杜岗村的小车调也有类似的一出小戏,名为《推车送皇娘》,表演时也是一个老汉推车,一个婆儿拉车,车上坐一“皇娘”,但是剧情与东王村云车会的《商州路》稍有差别:商朝一位皇娘遭遇宫廷变故,流落民间被一对老夫妇收留,后来皇娘的夫君东山再起,老夫妇再把皇娘送回。两地的小戏都是写“娘娘”的,只不过东王村云车会的剧情发生在发配路上,而霸州市杜岗村小车调的剧情发生在荣归路上。古本戏曲丛刊本绣像《苏英皇后鹦鹉记》(影印明富春堂本,王力钤印) 网络图片[1]
查询相关资料,得知这出小戏出自明初传奇剧目《苏英皇后鹦鹉记》,原剧讲的是周代的一段演义故事,只不过原来的剧情很长,东王村这个小戏的情节仅相当于其中的“苏妃奔湘”(而不是“奔商”)一折。《苏英皇后鹦鹉记》在后世影响很大,许多剧种、曲种里都有关于这个剧情的表演,如川剧《白鹦鹉》、福建梨园戏《苏英》、赣剧《白鹦哥》、湘剧及辰河戏《一品忠》等。[2] 由此可以看出这出小戏的情节是有来历的,是受传统社会主流戏曲的影响而形成的。接下来表演的《小拜年》,讲的是女婿到丈母娘家拜年的故事,情节诙谐风趣,这也是二人转表演中一个常见的“帽戏”(正戏开演之前的小段儿)。东王村云车会的《小拜年》中,带有浓郁本地口音的道白、粗线条拙朴的化妆、带有喜剧色彩的做戏表演、没有太多装饰的唱腔音调配合通俗的剧情,使得演员的表演充满了浓郁的乡土气息,有较强的观赏性。场上陆续轮换出现的三个角色——媳妇、丈母娘和小姨子都由同一个演员扮演,因而要“一赶三”地一再换装。第三个剧目《钉大缸》亦称《王大娘钉缸》,徽剧、川剧、秦腔、河北梆子、豫剧等剧种都有此剧目。其完整的故事情节是百草山中旱魃化身王家庄王大娘,取死人噎食罐炼成黄瓷缸,用以抵御雷劫,后为巨灵神撞裂,王觅人补缸;观音乃遣土地幻作补锅匠人,假作修锯,故意打碎其缸;旱魃怒欲加害,观音请天兵天将斩除旱魃。东王村云车会及北方众多秧歌类歌舞中小场表演的《钉大缸》,只是表演其中的土地爷假作锯缸人故意打碎其缸的情节。除了以上三出小戏外,东王村云车会能够演但这次考察未摄录的剧目还有表现薛丁山、樊梨花爱情故事的《报回头》——薛丁山因点卯不到贻误战机,受到主帅樊梨花执纪责打,而后樊梨花又心生不忍,对薛丁山讲明大义,百般安慰;表现杨宗保、穆桂英爱情故事的《指路》——杨宗保奉佘太君之命去乔山搬兵,途中迷路,巧遇在山中学艺的穆桂英外出采药,穆桂英为其指路并以情相探,二人初生爱意;表现薛仁贵荣归乡里与其妻柳迎春井台相会生出误会的《井台会》——与京剧《汾河湾》的部分剧情相似。综观这个戏会组织的全部剧目,内容上、剧情上显然受成熟戏曲剧种的影响,但往往又只抽取原来整个剧情的一小部分来演出,而不是上演完整的剧目,由此也可看出云车会小戏与秧歌小场表演的亲缘关系——这本是秧歌小场表演的一个重要特征,是因秧歌出会表演时平地“打场”演出时间不能太长的局限所致。在表演场合方面,东王村云车会作为一个民间戏会,首先是在年节期间为本村的村民演出,以散发着浓郁乡土气息的民间戏曲文化为农村的传统节日增加喜庆、热闹的气氛。同时,作为民间文化交流的一种方式,云车会还常常在年节期间及农历三月十五(这一带的地方神“后山奶奶”的诞辰日)等节令到皮家营、后营、梁神堂、北沙口、张岗、于庄、周庄等远近友好村落进行公益性演出,以这种方式密切与各村村民之间的关系。近些年随着云车会社会影响的扩大,附近村落有些办丧事的人家,也来请他们去演出,并适当给予报酬。云车会唱段的唱词,分上下句结构与三句结构,也常见上下句结构与三句结构混用的情况。每句的唱词字数大致相同,有时句句押韵,有时只有下句押韵,也有时不严格押韵。上下句结构唱词如《商州路》中的《对唱》《有老汉定计高》等唱段。如《对唱》:有老汉驾起了车,我婆儿把绳接。推的推来拽的拽,使得我婆儿喘吁吁。使得老汉连吁带喘,走上坡歇上一歇。有老汉定计高,叫婆儿你听着。梅伦领兵追到此,后面的官兵闹吵吵。叫婆儿你若不走,老汉我可就顾不得你了。三句结构的唱词,常常与上下句结构的唱词混用。一般情况是前面一至两个三句结构的唱词,后面结束时接一个上下句结构的唱词。如《小拜年》中的《夏作五我心欢喜》《有老身喜心间》《夏作五泪两行》《小二姐下厨阁》及《商州路》中的《老汉怒气发》《苏妃泪两行》等唱段。下面是《小拜年》里的《小二姐下厨阁》:小二姐下厨阁,下杂面熥饽饽,黑的白的熥上几个。叫姐夫吃上个饱,饭量大吃得多,吃得饱饱别饿着。夏作五饱餐一顿,小二姐抄了家伙。有时三句结构的唱词夹在上下句结构的唱词之间,如《商州路》中的《四季风》:到春来起和风,风摆动杨柳青。桃开杏谢梨花盛,石榴花开红似火,玉贞子开花粉妆成。观不尽春天美景,不觉得夏天到了。有时则是相反,上下句结构的唱词夹在三句结构的唱词之间,如《小拜年》中的《大三十儿家家忙》:大三十儿家家忙,买纸码请高香,起了五更把供上。闺女过来要花戴,小子过来要炮仗。手内无钱怎么样,有钱的新年过了,无钱的光遭饥荒。作为一个民间小剧种,在唱词与道白上常常夹有大量的当地方言土语,如“使得我”(累得我)、“光遭饥荒”(形容因缺钱财日子很难过)、“爬叉子礼”(慌张地跪下磕头)、“小子”(男孩)、“黑疸”(一种秸秆作物上长的菌生物)、“熥饽饽”(在火上烤或蒸窝头、馒头等饭食)等,形成词语使用上浓郁的地方风格特色。民间的小戏,往往是百姓的口口相传,注重的是故事的通俗性与趣味性,在历史逻辑上常常出现不合规律的事情。如《商州路》本来是讲周代的故事,可在《老汉这里把话云》这一唱段里,老汉“讲古”却讲到了“楚国”的“蒋武云”;如果说这还勉强说得过去,那么《小拜年》里小二姐唱的《夸姐夫》一段里,把姐夫比作“南朝包文正”,显然把北宋的人物往前移了数百年。总体来看,东王村云车会有的剧目仍然停留在民歌演唱阶段,如《钉大缸》;有的刚刚受戏曲的影响有了戏腔的变化趋势,如《报回头》;大部分剧目的唱腔在由民歌音调往板腔变化体发展的方向已经迈出了步伐,初步具备了板腔变化体的意味,只是还没有发育出完备的板式和丰富的腔调。东王村云车会表演的《钉大缸》,从头到尾都在反复运用同一个当地民间叙事歌调。这个歌调我们考察团队在2016年1月19日考察雄县杜庄村刘家吹打班时,曾在下午的丧礼仪式上听到乐手们连吹带唱地表演过。由此可见,《钉大缸》是一出典型的仍然停留在民歌演唱阶段的剧目。整出《钉大缸》小戏反复使用了这样一个显得诙谐、风趣、活泼的基本曲调,只是根据唱词的变化在曲调上有所变化。在前奏和间奏的乐队演奏中,为了增加活泼、风趣的效果,还加入了小堂鼓、板和小手锣跟随音乐的节奏敲击伴奏。李中月会长说,早年东王村云车会还有一个与《钉大缸》相似的以民间歌调唱故事的剧目《小放牛》。近些年恢复这个剧目时,因老人们都难以完整地回忆起剧情和唱段、唱词了,所以才没有恢复成功,把这个剧目丢掉了。再如表现薛丁山、樊梨花故事的《报回头》的三段唱腔,我们虽然没有在考察现场看到表演,但是笔者听到了李中月会长的演唱。这个小戏的三段唱腔好像是两个不同的曲调,但都是向戏曲化方向发展的、与民歌音调有了一定距离的唱腔。其第一段唱腔是中速稍慢的一个戏剧化的戏腔。第二、三段唱腔使用的是另一个曲调,这个曲调的“53 63 2”“35 32 121”等音调,多少受后面将要谈到的《小拜年》等向板腔变化体发展的曲调影响,但基本上仍属于叙事民歌歌调。在这里还要说明,用西方的记谱方式来记写云车会的唱腔极为困难——《钉大缸》这样的歌调还比较容易,《报回头》就开始难记了,后面的《商州路》等几出戏更难,只能记下个大概。这是由于这种口传的、时时处在变化中的曲调,其演唱节奏的弹性伸缩变化、音调的游移等很难用节拍规整、音高固定的乐谱框定,即便根据录音记写下来了并相对准确,也只是“这一次”的乐谱记录,下一次的演唱又和这一次的记谱不一样了。能够较熟练使用简谱的李中月会长,长期以来试图以简谱记录这些唱腔,并为之花费了四五年的时间,七易其谱,结果还是仅仅大致与演唱相似。他得出的结论是:“记谱不是个办法,就得口递(口传心授)。”“记谱仅仅是给不熟悉云车会唱腔的外来乐手临时参与伴奏提供了一些方便,但是还得告诉他们不要死抠谱,要用耳音随机应变。”但在写文章时为了说明问题,笔者还是不得不借用外来的记谱方式对云车会的音乐进行描述,这实在是一种无奈。除了《钉大缸》和《报回头》这两出小戏外,《小拜年》《商州路》《指路》《井台会》等各个剧目都在向着板腔体音乐结构体式发展并初见端倪,所使用的唱腔,其曲调的走向和音乐风格大致相同,在前奏、间奏、板式、句式、唱腔的起落音、甩腔等方面有着一定的规律性。需要指出的是,这类向板腔体方向发展的小戏,其音乐仍然不像完善的板腔体那样完全由上下句反复构成,而在句式上常常以上下句结构与三句体结构相交替,但是在每个乐段的音乐素材使用及段尾落音上又有明显的重复现象,呈现出曲牌体向板腔体音乐结构体式过渡的中间状态。 作为一个向板腔体发展的剧种,一定要有板式的变化。据李中月会长讲,云车会唱腔最基本的板式是速度为每分钟大约100拍、一板一眼、音调轮廓与风格基本一致的“二板”,绝大多数唱腔属于二板,此外还有少量可以大致记写为4/4拍、速度较缓慢的“头板”。按照惯例,板腔体的板式,多是由一个基本曲调做节奏节拍与音调的“变奏”而来。但是笔者反复倾听演唱录音,从两种板式的曲调风格、调式色彩都迥然不同,头板的音调被冠以“青杨子”的曲调名,一个唱段一种板式到底、较长的唱腔中间没有板式变化等情况来看,可以得出的结论是:云车会唱腔的基本板式二板与较慢的头板之间,只是速度、板式的不同,但是它们之间并不是“变奏”关系,也就是说头板不是由二板的曲调变化而来,而是较慢的另一个曲调,两者之间并没有“亲缘”关系。这种情况的出现,正是这个剧种处在从民歌唱故事过渡到板腔体剧种的中间演化过程的具体体现:云车会还没有像由柳子弦索腔变化而来的河北省本土剧种老调、丝弦那样,抛弃初期曲牌体时期使用的许多曲牌,只用一个最具鲜明特色的曲调做板腔变化而形成整套唱腔,而是各种曲调都仍然保留在这个剧种里,但又受板腔体戏曲的影响,不同曲调之间有了初步的板式差别。云车会的二板一般为中速或稍快一些的速度,以“Re”“La”“Sol”为旋律骨干音形成一个相对固定的曲调轮廓,且尾音常落“Re”。旋律多切分节奏,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句尾音常落“Re”而带来的呆板倾向。如果是中速,既可用于叙事,也可用于抒情;如果是像《大三十儿家家忙》这样稍快些的速度,则更适于叙事。名为“青杨子”(巧合的是,与东王村云车会同类的剧种——霸州市杜岗村小车调也有类似的“男青杨”“女青杨”曲调)的一板三眼节拍的头板比较少见,仅在《商州路》中的《哭痛伤怀》和《立瞧家乡》两段唱腔中有,《指路》里的《上马撩衣》也有部分片段显现。这种徵调式性质的曲调缓慢、伤感,适合表现悲伤、苦痛的情绪。在前奏、间奏方面,云车会小戏有一个比较固定的、具有宫调式色彩的曲调,既用于前奏,也用于每个唱句之后的间奏(仅有个别唱句不用此过门过渡,直接进入下一个唱句):在将此音调用于间奏时,有时伴奏乐器还会在人声演唱之后、这个间奏之前加“2 | 1 — |”的过渡音调。将此音调用于前奏时,还可能有板鼓、铙、钹等打击乐器的开引。如: 云车会二板唱腔每个唱句的起音较有规律,男腔一般从“Re”上起,从“Re”做五度跳进到“La”,然后旋律做下行,显得比较有棱角;女腔一般从“Sol”上起,从“Sol”做二度级进到“La”,然后旋律做下行,显得比较平稳。这个规律可以从谱例《小拜年·大三十儿家家忙》的男女角色对唱里清楚地看到。当然也有例外,极个别情况下也有男腔从“Sol”上起、女腔从“Re”上起的。云车会二板唱腔每个唱句的落音,情况则较为复杂。第一种情况是整个唱段所有唱句均最后落“Re”,如《小拜年》里的《夏作五买贺礼》、《夏作五我喜心间》(见文后附谱1),《商州路》里的《有老汉定计高》等。由于每个唱句后面(除最后一句外)都接前面所述那个宫调式性质的过门,这就形成了人声演唱的商调式与过门音调的宫调式之间的调式色彩对比。第二种情况是整个唱段大多数唱句均最后落“Re”,唯独最后一句落在“Do”上,如《小拜年》里的《大三十儿家家忙》和《商州路》里的《四季风》(见文后附谱2)等。第三种情况是有时唱词上下句结构的下句和三句结构的第三句落“Do”(这时如果是女腔,还常常有 的甩腔,音调显得较为华丽),其他唱句落“Re”,如《小拜年》里的《夸姐夫》和《商州路》里的《我婆儿怒气发》(见文后附谱3)等。第二、三种情况由于过门音调及一些唱腔尾句落“Do”,使整个唱段有了比较明确的宫调式色彩。还有个别二板唱腔每句的尾音总是落“Do”,如《商州路》里《老汉我这里把话云》的全段和《有老汉怒气发》的后半段唱腔。这种以“Do”“Sol”为骨干音的唱腔,与一般二板音调形成色彩上的对比。总的来说,在板式、句式、唱腔旋法、唱句起落音等方面,东王村云车会这个小戏让我们看到了由秧歌小场表演使用的民歌音调向板腔体发展最初阶段的样子。东王村云车会的器乐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是云车会的出行仪仗队——吵子会,另一部分是云车会小戏的伴奏乐队。云车会传统的出会队伍是前面两人抬一个大锣,鸣锣开道;随后有人持一管“长尖”(管身全长约120厘米,无按音孔,只能吹直音的吹奏乐器),时时吹出“呜——”“呜——”的长音以壮声势;紧跟在后面的是云车会所属吵子会,奏出热烈喧腾的打击乐声响;最后是扮成各种角色的云车会成员鱼贯而行。这种出会的行街表演,与它的母体秧歌类似。行进到了既定的表演场地后,先是由吵子会的热闹锣鼓开场,随后便是各种小戏出的依次表演,而这与三两个人以唱为主的秧歌小场表演又是一以贯之的。过去每到年节,东王村云车会常常到新城县(今高碑店市)和白沟、于庄、昝岗、孤庄头等远近村落出会演出。如今云车会出会时,虽然开道锣、长尖之类的前导没有了,但吵子会仍然与云车会相伴而行。东王村云车会附属吵子会的演奏 齐易摄
吵子会是这一带常见的乐种,分唢呐领奏的文吵子”与纯打击乐的“武吵子”两种。云车会所属的吵子会属于红火热闹的纯打击乐的武吵子,他们能够演奏的曲目只有两番(段)。为了适应当代百姓的审美趣味,这个吵子会在原来的基础上增加了自创的“花式聚散”“对敲对舞”等花式表演,增强了观赏性。吵子会还打破旧俗,招收了十几名女乐师,扩大了吵子会的人员规模,使队伍更加壮大。近年来,随着其声誉的逐渐扩大,社会上有商家开业、红白喜事等活动需要营造热闹气氛的,还常常请这个吵子会去单独表演,为云车会这个民间戏会开辟了财源,增强了自身造血功能。云车会器乐的另一部分是小戏的伴奏乐队。原来的伴奏只有四五个人,其中有调乐器只有一把京二胡,后来逐渐加入了板胡、二胡、阮、笙、电子琴等乐器,并逐渐改为板胡主奏。这种伴奏乐器种类和主奏乐器的变化,是受到了梆子腔剧种及当代审美时尚影响的结果。这次我们考察时参与伴奏的,除了李中月、李中学等五人外,另有几位乐师是会长李中月的外村朋友(民间剧社、票友组织之间常有互助之举,哪里有活动,大家就凑到哪里去助兴),他们看着李中月记下来的乐谱当下就能应付(这是记成简谱的好处,虽难说准确,但总算有所参照)。李中月打算进一步培养新的演员与乐师,尤其是伴奏乐师,他说不能长期依靠外援,要培养自己的人。东王村云车会的文场伴奏 齐易摄
伴奏乐队的文场基本上就是随腔伴奏,只不过根据乐器的性能及乐师的兴致有或加花或化简的适当随意处理。在我们考察、摄录时,由于一部分乐师是即兴加入伴奏的,对云车会的音乐并不太熟悉,只是看着并不太准确的乐谱照猫画虎,所以很难做到随心所欲、配合默契。伴奏乐队武场乐器的使用与一般戏曲有所不同,除板鼓是每个剧目固定使用外,其他打击乐器因剧目的需要而增减。如《钉大缸》加了板、小堂鼓、小手锣,《商州路》加了铙钹(这种铙钹是一种较为新奇的搭配,为一片铙与一片钹组合,敲击时发出一高一低的特殊声响)、梆子,《小拜年》在铙钹、梆子的基础上加了小手锣。一般来说,板鼓担负乐队的指挥,是必不可少的乐器;梆子的使用则增强了唱腔的节奏感,使这个由秧歌小场表演向戏曲转化的小剧种更像个戏腔;板、小堂鼓以轻快的声响增加了伴奏的诙谐、热闹色彩;小手锣“台、台”的声响除了增加伴奏的诙谐气氛外,还常常配合演员的动作来击奏,使动作更具戏剧感;铙钹“咣、咣”的特色声响给人的印象非常深刻,几乎成了云车会的招牌性声响——它往往在前奏、间奏中担负开引、承转的功能,并在行路(《商州路》)、负重行走(《小拜年》)等情景中渲染气氛。云车会所表演的这些剧目在艺术上普遍具有化妆粗线条、道白多用本地方言、演唱多用本嗓真声等特点,还常常以二人、三人的对唱形式进行演唱;在表演上诙谐风趣、质朴无华,甚至《商州路》里表现路遇截杀拼死脱险的场面时表演者也仅仅是用双剑写意式地比画一下而已,总体上保持着刚刚从秧歌小场表演里脱胎出来的“二小戏”“三小戏”(由生、旦、丑等两三个人表演的小戏)原初样貌,具有浓郁的民间土戏特色。将东王村云车会与我们以前考察过的同类剧种——霸州市杜岗村小车调比较,我们发现杜岗村小车调在历史上曾经深受河北梆子的影响。据说他们的第四代传人是清道光年间的王洪,他曾创办“三庆和”科班。从道光年间到民国初年,王洪祖孙三代连续办科班达60年之久。他们并不以教小车调为主,而是以教河北梆子为主,出过艺名“驴肉红”的任敬三、人称“十一红”的王维林等梆子名角(小车调的王金僧团长家墙上还挂着王维林老先生的照片)。因为这种历史原因,他们的小车调深受河北梆子的影响,已经形成相对完整的板腔体音乐结构,并且演出过《贫女泪》《巧奇冤》《柳树景》《松林错》《咬脐郎》及新编现代戏《刘胡兰》等角色众多、行当齐全的大戏。从审美的角度来看,东王村云车会这样保持着刚从民间歌舞脱胎出来的、样貌原始的民间小戏,可能不如霸州市杜岗村的小车调或更成熟的、在剧场里表演的大剧种、大戏更赏心悦目,但这种“原始样貌”正是其重要的文化价值所在。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一个重要价值是历史认识价值——这类小戏的文化价值不在于其是否符合现代观众的审美需要,而在于它作为中国戏曲发展历史某个阶段的标本,能够让后人清楚地了解中国戏曲是如何沿着民歌、说唱、民间歌舞走向完整成熟的大戏的。“民间歌舞—场演唱故事—成熟大戏”是中国戏曲许多剧种的形成路径,而民间歌舞走向成熟大戏的中间过渡形态是什么样子,我们从东王村云车会这类民间小戏里可以找到活生生的案例。通过对这类小戏的文化形态与内容的研究,我们可以更真切、更深入地认识中国戏曲发展的历史脉络。这种重要的历史认识价值,即是这类小戏应该受到重点保护的充分理由。作为一个非遗保护项目,这类小戏在延续它的文化生命过程中,一定要做好它的原生态保护,维护它的“文化标本”价值。除了局内人为增强其生命力顺势而为的主动选择之外,千万不要由官方或其他外部力量强行地、盲目地将其“发展”“改良”。如果将它向成熟大戏的方向“发展”,脱胎换骨地变成角色众多、行当齐全、符合现代观众审美需要的“成熟”剧种,变得面目全非以后,它的历史认识价值也就荡然无存了,这个非遗项目也就走上了绝路。一个地域总有最能够代表这一地域文化特点、体现这一地域文化风貌的具有“文化地标”性质的文化品类。从戏曲艺术的角度说,在我们所考察雄县境内的许多音乐文化品类中,具有“文化地标”性质的戏曲品类不是河北梆子(因为它是河北省境内广泛存在,在其他省市也有一定影响的剧种,不唯雄县所独有)及京剧、评剧等大剧种,而是像东王村的云车会、韩庄村的老秧歌(可惜我们这次没有考察这个小戏)这类在自己土地上生发出来的、具有浓郁本土特色的小剧种。它虽然其貌不扬,保持着乡土本色,却是雄县及附近地域所独有,因其独到的特色而当之无愧地成为地方文化的优秀代表。为了使这个戏曲“文化地标”更加璀璨,为了人类多元文化的盛景永存,让我们努力做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让东王村云车会这类具有代表性的地方音乐文化形式在国家文化保护政策的关怀下、在李中月会长等传统文化局内人的不懈努力下得以健康存续,让源远流长的中国传统文化生生不息、万年长青![1]摘自http://www.997788. com/11709/search_307_7138820.
html,访问日期:2016年10月2日。[2]参见白海英:《戏文的近代传承和民间经典的叙事策略——以〈鹦鹉记〉为例》,《民族艺术研究》2012年第3期。
(文载河北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箫鼓春社·雄县卷》,此前还载于《戏曲艺术》2017年第3期。)雄县东王村云车会演出剧目:《商州路》
”土地与歌”微信公众号已经刊载京津冀学者音乐类非遗考察团队第一期、第二期对高碑店市、雄县、安新县、容城县考察的工作手记、表演视频及成果目录,可以点击蓝色链接文字进入阅读。
第三期工作是对涿州市、涞水县和易县的考察。涿州市的考察,“田野寻风”微信公众号已经刊出了涿州市非遗普查、华庄村吵子会、东下庄村张家吹打班、南横岐村横岐调、西韦坨村诗赋弦、涿州市京东大鼓西河大鼓、义和庄村河北梆子、泗各庄村马家吹打班、东古邱村道乐班、刁窝村子弟高跷会、长安城村吵子会、上庄村音乐会、东韦坨村河北梆子、上庄村旱船会、南胡宁村竹马会、常村河北梆子、三城村十不闲霸王鞭与八大扇、西茨村登云圣会、长安城村秧歌会、陶营村高跷会的考察手记,可以点击蓝色链接文字进入阅读。
涞水县的考察,“田野寻风”微信公众号已经刊出了南北高洛村四乐社、北白堡村音乐会、福山营村南乐会、东赵各庄村音乐会、张翠台村河北梆子、东南租村十番会、蔺家庄村南乐会、三义村旱船会、山南村霸王鞭、城内村高跷会、木井村花会、周家庄村小车会、南关村京剧、车厂村老调、东关村龙灯会的考察手记,可以点击蓝色链接文字进入阅读。
除刊登考察工作手记外,“田野寻风”微信公众号还会陆续刊登团队学者在考察基础上撰写的一系列学术研究文章。已经刊出《田野上的一万个瞬间》(张振涛)《高碑店市音乐类非物质文化遗产概述》(荣英涛)《官民互动,礼俗兼具——高碑店市义店村冰雹会祭礼仪式用乐的历史民族音乐学考察》(常江涛)《石辛庄村音乐会音乐民族志研究》(荣英涛)《官护民养——撞河村吵子会考察探析》(张月)《高碑店市前南里村吵子会的考察与研究》(夏侯玲玲)《高碑店市吵子会考察研究》(张月)《老树新枝——曲堤村武术-吵子会考察纪实》(张月)《丁家庄村十番会田野考察与研究》(夏侯玲玲)《高碑店市地方剧照“上四调”产生、传播之文化分析》(刘小梅)《撞河村上四调戏会考察研究》(节选,陈铭方》)《高碑店市的民间戏曲(上)》《高碑店市的民间戏曲(下)》(齐易 刘潇潇)《传统瑰宝,鼓曲佳音——高碑店市王亮先生的西河大鼓演唱》《高碑店市河头村高跷会的调查研究》(赵聪)《孤株村秧歌会考察报告》(刘诗洋)《雄县音乐类非物质文化遗产概述》(齐易)《雄县亚古城村音乐会调查研究》(徐文正)《雄县开口村音乐会考察与研究》(陈瑜)《雄县赵岗村音乐会调查报告》(荣英涛)《冀中笙管,雄州雅韵——杜庄村音乐会考察报告》(李涛)《雄县十里铺村音乐会考察报告》(吴晓萍)《雄县韩庄村音乐会调查报告》(荣英涛)《雄县北大阳村音乐会考察与研究》(夏侯玲玲)《雄县葛各庄村音乐会考察报告》(吴晓萍)《高庄村音乐会实地调查报告》(林敬和)《雄县古庄头村音乐会调查研究》(王先艳)《邢村音乐会实地调查报告》(林敬和)《常庄村音乐会考察》(荣英涛)《雄县米黄庄村音乐会调查报告》(李欣)《雄县小庄村十番会调查研究》(陈瑜)《雄县杜庄村刘家吹打班研究》(齐易)《雄县南庄子村、张二村、张神堂村吵子会调查研究》(王先艳)《雄县荣河北梆子剧团调查研究》(张国强)可以点击蓝色链接文字进入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