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接电影史:《好东西》是当代神经喜剧吗?

文摘   2024-11-23 16:24   土耳其  

2024年11月22日上映的国产电影《好东西》未映先火,在经历了11.9-11.10北京上海小范围点映以及11.16全国大规模的点映之后,引起了一波又一波的赞誉,被许多影迷称为今年国产片最佳,豆瓣开分也达到了9.1的高分,实属今年现象级的电影产品。

该片导演邵艺辉在2021年就贡献出一部不俗的上海城市喜剧电影《爱情神话》。在《爱情神话》中,灵敏机巧的台词、上海演员自然生动的表演以及城市中产阶级的爱情故事共同塑造了邵式爱情片的基本风格——即接地气又有灵气的“话痨电影”。



这一风格延续到了《好东西》当中。在这部被称为“爱情神话平行篇”的影片中,女性的情感体验、生活困境被放置在前景,严肃的性别议题被抬上餐桌,上野千鹤子成为男性雄竞的热门导师,从女孩到女人的成长都在“girls help girls”的女性友谊语境下获得推进。

所有这些在当下社会中被反复提及并讨论的女性议题都被该片解构为散文式的爱情故事、打趣式的性别话语以及生活化的场景设计。社会议题的严肃性被身份游戏、金句游戏所拆解,这构成了该片最为亮眼的风格底色。难怪有学者指出“这部影片处理的两性话题十分犀利,但它的质感却是温和、调皮和轻盈的”。



鉴于当下对该片性别议题的讨论已非常充分,以大萧条时期好莱坞神经喜剧为对照,从类型批评和剧作分析的角度可以打开另一种进入这部佳片的路径。

神经喜剧(Screwball Comedy)公认的发端是 1934 年,繁盛于1934至1942年间。1934年有两部重要的神经喜剧片上映:《一夜风流》和《二十世纪快车》。特别是弗兰克·卡普拉拍摄的《一夜风流》,开创了神经喜剧最初的范本。其后出现了《费城故事》《育婴奇谭》《休假日》等类似风格的影片,这些影片在人物塑造和叙事程式等方面基本遵循了类型化公式。托马斯·沙兹指出:“虽然卡普拉的是疯疯癫癫的喜剧,库克的是爱情喜剧,而霍克斯的是疯狂的喜剧——但是所有这些影片对人物性格、社会态度和叙事格局的处理都是公式化的描写,这成为一种明显的类型。”


神经喜剧中在性暗示、两性对抗和女性形象等方面具有文化学和社会学的深层意义。作为吹破美国社会自负泡沫的有价值的遗产,它们时常温和地嘲弄虚假的社会结构,或天真或不那么天真地戏弄爱情、婚姻和家庭的神圣制度。

神经喜剧中的女主角经常主动出击,展现出与男性势均力敌的姿态。古怪又疯狂的女主角经常发现自己置身于受欢迎的男性和他的未婚妻之间的三角关系中。她的任务就是把男主角从死板的女人那里解救出来,让他重获自由。而神经喜剧的男性角色必须在女性手里或者情节本身中经受惯例的折磨。

神经喜剧中的喜爱往往是通过侵犯和进攻来表达。这给神经喜剧的类型公式增添了一种观念——陷入爱河中的人们会不惜一切折磨彼此。

就性别角色而言有别于传统好莱坞电影中的英雄式形象,神经喜剧中的男性一改传统面对女性时占据的主导地位,而通常在两性战争处于弱势一方。他们常常在和女性的对峙中处于下风,且处处受制。神经喜剧片的女主角是公然反抗传统的女性,女性一般比男性拥有更多的权力和能力。

以霍华德·霍克斯的电影为例,男性角色生活中的巨变往往都是由女性引起的。他电影中的女性往往强势,能够与男性竞争,而且通常是电影的焦点。在《育婴奇谭》中,男女关系的展现是建立在对比之上的。爱丽丝和苏珊之间的差异,诠释了从女性为社会期望所束缚到女性从社会枷锁中解放出来的进程。

神经喜剧从本质上来说,是以两性之间的追求为重点的浪漫喜剧。在神经喜剧中,爱和战争是公平的,而且爱总是胜利的一方。神经喜剧的爱情经常以情侣一起开心游戏的形式表现出来,情侣就像一对孩童。爱情、幻想和童年之间的联系是它们之间的共同点。神经喜剧将闹剧和教养结合起来愉悦电影观众,让那些有足够理由遵循严格的社会传统的绅士和淑女们告别理性,重返孩子气般的恶作剧。

如果说好莱坞神经喜剧的这些类型特征是对上世纪三十年代美国社会大萧条的时代反映,这一时期男性失去了自我身份的两重基础:职业和家庭,他们开始将女性视为竞争对手,并且怀疑起自己的男子气概,那么《好东西》所面临的境况则是当代社会中女性地位的攀升和女性话语的公共化,女性的生命经验也随之被诸多作品呈现、放大。因而,我们也就不难理解《好东西》中的女性形象和神经喜剧中充满反抗与挑战意味的女性角色为何有着如此巨大的相似之处。她们虽然面临的时代处境不同,但是却共享着同样的精神意志。

宋佳所扮演的单亲妈妈王铁梅是一位真实又复杂的女性,她在职业生涯和生活领域都具备反抗传统的角色特质。在职业生涯上,她毅然决然抛弃掉了自己的调查记者身份,徒手扛起养家的责任,在流量为王的时代能屈能伸,既能写就自身的女性故事又能直播带货。

当面临所写文章的大量恶评时,她也会漏出自己脆弱的一面。在生活领域中,她的女儿王茉莉则是她的软肋,她在教育女儿的道路上倾尽了自己的所有,而且养成了敏感的神经,遇事都想要找老师为女儿讨回公道。同时,面对着前夫的“结扎宣言”、鼓手的示爱和以及两位男性之间的“雄竞”,王铁梅以身示范可以不依靠男性而活,女性之间的情谊占了上风。

王铁梅的领居小叶则是一位生性自由的女主唱,她反抗的动因来自于原生家庭带来的内心伤痛。从小缺爱,在母亲的打压和厌弃中长大的小叶将强大的王铁梅视作自己的偶像,并对她产生了母亲般的依恋,而对比自己小很多的王茉莉则有着同龄人般的交往认同,她们之间产生了强大的友谊力量。

尽管小叶对情感的渴求让她遭遇到了“渣男”的伤害,但是凭借着女性间的支持和主导能力,她逐渐走出了生活和爱情的虚妄。当王茉莉对她说出“你的眼睛很美很亮,我喜欢你看我,你怎么看我都没事儿”时她接受了自己的脆弱和无助。在一次次女性间的拥抱中,她得以在伤痛中自救。

《好东西》并非严格意义上的神经喜剧,但是它却带着神经喜剧对传统性别认知进行反抗的特质。在王铁梅、小叶和王茉莉三位女性身上,我们可以看到当代女性多元而真实的生存境况,她们之间的情感联结取代了女性与男性间的爱情游戏,让“her story”这一命题被无限放大。对《好东西》而言,“神经”或许意味着对生活和爱情的不妥协,无论是发疯还是伤痛,这些都是女性的真实状态,是她们对传统结构性规则的抵抗。

从角色塑造的角度,我们可以说《好东西》有好莱坞神经喜剧的特质,同时,它们还有一个相同的叙事暗线:性或者说性冲动。由于海斯法典的缘故,神经喜剧对情色场面都是绝对回避的。

《一夜风流》的名字翻译大胆直接,然而事实上全片直到结束连一个拥抱亲吻都没有。其中的经典一幕是“床单戏”。床单仿佛成了吹弹可破的窗户纸。它不给予视觉上的刺激,却给予想象上的延伸。艾丽在黑暗中脱下外衣。盖博在“墙”的另一侧,一边抽烟一边盯着床单。两人之间的暧昧情愫通过一张床单相隔,这一幕成为性的间接体现。

在《好东西》中,女性的性冲动也未被直接呈现,而是被性别议题所化解了。在王铁梅和鼓手小马发生关系的一场戏中,性的过程被性别议题先入为主地打断了。王铁梅被小马粗暴地撕开内衣,导致了性过程的中断,最终转向对男性学习黄片行为的声讨。在小叶和医生小胡的戏中,小叶声称自己已经结婚并有一个九岁的孩子,以此来回击小胡对她感情的玩弄,在这里,对于情感关系的探讨也超过了性本身的讨论。除此之外,关于性的机巧台词、打趣话语取代了性的真实呈现,诸如“结扎”、餐桌戏小马的露肉这些场景都体现了这一特征。

对《好东西》而言,性别议题先行并非它的症结,而正是切中时代命脉的剧作法则。神经喜剧通过制造男女之间的性张力,使被压抑的爱欲得到宣泄和释放。《好东西》同样如此,从剧作层面来看,性的表达被性别表达所取代,使得压抑其下的话语失衡在某种程度上得到了补偿。

因而,从类型和剧作的双重意义上,《好东西》都契合着神经喜剧一部分的特质,更为重要的是,它属于我们当下所生活的时代,对女性话语表达而言有着格外重要的意义。我们需要这样的电影,时代需要这样的电影。

[1] 沈文烨.笑声中的颠覆:美国神经喜剧研究[D].中国艺术研究院.2017.

[2] 桂琳.桂琳评《好东西》:新一代导演在拍一种很新的电影[EB/OL]. 文汇文艺评论. (2024-11-17)[2024-11-21].

作者/JOJO

排版/Mint

编辑/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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