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切缅怀丨垦拓之光——《我与中国当代民间文学:刘锡诚口述》序

文摘   2024-08-26 15:30   福建  



垦拓之光——

《我与中国当代民间文学:刘锡诚口述》序

刘守华


锡诚与我同庚,我们有五位同龄人曾于2005年在兰州西北民族大学郝苏民教授处共度70寿诞。岁月飞逝,恍如昨日。如今读到这部新编成的刘锡诚献身中国民间文学事业一辈子的口述史,激情涌动,不胜欣喜,便冒着武汉的暑热愉快阅读起来,不禁又沉浸在对许多往事的忆念之中。


《我与中国当代民间文学:刘锡诚口述》
刘锡诚口述,丁红美编,商务印书馆,2023年版

我曾以《走向成熟,走向世界——中国民间文艺学百年历程》为题,在加拿大华文学刊《文化中国》1999年12月刊出一篇专论,文章开头写道:行将结束的20世纪,在中国历史上是一个风雷激荡、翻天覆地的历史时期。千百年来紧密伴随民众生活,真实记录他们历史足迹、直接抒写他们爱憎苦乐与梦想追求的民间口头文学,也相应地备受文化界的关注,终于构成为一门现代人文学科——民间文艺学,并获得了长足发展。从五四时期北京大学成立歌谣研究会,创办《歌谣》周刊,到90年代规模宏大的民间文学三套集成陆续问世,从鲁迅称道众多民间故事讲述人为“不识字的作家”,到毛泽东亲自倡导采集民歌,学习民间文艺以补益新文艺创作,从《故事会》这样的刊物每期发行几百万份,到一系列口头文学家的口述作品专集纷纷问世,享誉全国并走向世界,等等。诸多事例构成百年中国文化史上别开生面的崭新篇章。


在世纪之交写作此文时,笔者曾为中国民间文艺学的世纪辉煌而意趣昂扬。经过20多年来开启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这一个宏大文化工程,如今民间文艺学的广度和深度又有了巨大推进,再来忆述有关中国民间文艺学发展世纪辉煌的风雨足迹,就更加心潮激荡难以平静了。这就是我被锡诚兄这部口述史所深深吸引的底蕴之所在。


我是50年代初在洪湖师范学校因热衷采录革命歌谣表现优异而被选送至华中师大中文系攻读,1957年毕业被校方作为开设民间文学课程的教师而留校的,随后又被吸收成为地方民间文艺研究会的骨干成员,一直走到如今。刘锡诚在北京大学攻读俄语专业,被曹靖华先生推荐也于1957年毕业后进入中国民研会工作,此后几经转身还是回到中国民协,将此生最宝贵的青春年华献给了中国民间文艺学专业,值得我们为之礼赞。


我以自己的切身经历为依据多次申说,中国民间文艺学事业所采取的是“三驾马车”体制,就是中国民协、高校民间文学专业和社科院民间文学研究室“三位一体”密切协作。民协既是文艺团体,又是政府管理的半官方机构,可以说是这项事业的核心部门,是三驾马车的主驾。锡诚在主持民协常务的10多年间(即组织编纂三套集成期间),实际上就是这马车上的主驾手。我作为参与许多相关事务的地方民协负责人,对此感受颇深,不能不生出对他的分外敬意。


他最为明显的功绩是加强民间文学的理论研究。他创办并主编《民间文学论坛》,推动全国民间文学研究异军突起。他特别重视培育新人,召开青年民间文艺家座谈会,鼓励他们写文章,发表文章后又评奖,叶舒宪、吕微、陈建宪等一批卓有成就的学者就是在此时脱颖而出的。他于1984年5月,特地在四川峨眉山召开“民间文学理论著作选题座谈会”,共有60多人参加,声势浩大,视野开阔。我应邀参加,在5月26日的日记上写着:“下午由刘锡诚作报告,他提出了一些很好的意见,主要是要求大家奋发努力,深入进行某一方向的专门研究,在三五年内拿出较高水平的学术著作,为建设中国民间文艺学作贡献。”我除几次在大会上发言外,还于5月27日单独和他谈话,获得热烈支持,他写了封给我校章开沅校长的信,建议成立一个民间故事研究中心,并鼓动我组织一个中国故事学国际学术研讨会以扩大影响;又将我已写成初稿的《中国民间童话概说》列入全国选题规划,由此促成此书完稿后在四川民族出版社顺利出书,并随即获得全国高校人文社科首届评奖的二等奖。它也成为我于30年后出版10卷本《刘守华故事学文集》的奠基之作。


青年民间文学理论工作者座谈会(1986年5月)


他还富有远见地组织编印了一系列供会员内部参看的《民间文学内部参考资料》,如1958年苏联民间文学工作者会议的三个文件,其中瑞尔蒙斯基的《民间文学的比较历史研究》,学理深邃,使我眼界大开。我从事民间故事的比较研究,虽是从1985年邀请美籍华裔学者丁乃通先生来校讲学正式起步的,实际上我也认真研读参照了苏联民间文艺学家一些以马克思主义历史唯物论为准绳的相关理论著作,并非对欧美学界亦步亦趋。


这里还须补充说明一点,我于1956年刊发于《民间文学》杂志的《慎重地对待民间故事的整理编写工作》一文,早在1959年就受到苏联学者李福清的关注,他在《现代中国民间文艺学》的长文中即深表赞同,可是此文刊发于《苏联民族学》1960年第1期上,我们当时无法得知。直到80年代刘锡诚夫人马昌仪将此文译成中文刊于民研会的《内部参考资料》上我才得悉全文,由此以评论他的《中国神话故事论集》中文版为话题,与李福清建立了颇为密切的友好关系。


在这些《民间文学内部参考资料》中,有一本蒙古学者好尔劳所著《论蒙古民间故事》,实为苏联学派全面系统论析蒙古族民间故事的重要著作,我读后颇受教益。便赠与在我门下攻读博士学位的李丽丹参阅。她后来专攻蒙古民间故事,于2021年在北京大学出版了一部厚实专著《鄂尔多斯蒙古族民间故事研究》,在这一事例中无疑也含有锡诚兄苦心孤诣推进中国民间文学研究的机缘。


对民间口头文学的调查采录和学理探究,本是建设中国民间文艺学相辅相成的两翼,锡诚兄作为双肩挑的中坚人物全身心投入,称得上是几十年勤苦不辍。他十分注重田野调查,足迹遍及祖国的东西南北,在口述史中留下同乡野村民融洽相处的生动叙述以及在文学期刊发表的优美散文。我虽足迹偏狭,但也陪伴他走访过湖北著名道教胜境武当山的民歌村,同来自山野的男女老幼共享民间口头文学带来的人生快乐,他如痴如醉沉溺其中的动人情景恍惚如昨。


锡诚兄的难能可贵之处是无论处于顺境还是逆境,都没有放下笔杆。列入国家社科基金项目的《中国原始艺术》和《20世纪中国民间文学学术史》,无疑是问世后深受好评的他的学术代表作。还有他赓续中国诗学传说的民间故事传说研究以及晚年作为国家非遗保护工程主要专家的学理评说,这两项学术工程我以为也值得特别点赞。


《中国原始艺术》问世后,在1988年9月22日召开的出版座谈会上,钟敬文先生给予充分肯定地表示:“作者花费六年的时间写出这样一本书,成就是很大的,不是急就章。”“中国原始艺术作为一部严肃的学术著作,无疑是初战告捷,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中国的原始艺术研究迈出了第一步。总之一句话,这是一部严肃的学术著作。”


《中国原始艺术》

刘锡诚著,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


至于《20世纪中国民间文学学术史》,正如2016年3月15日由中国民协和中国文联出版社创办的座谈会上,众位学人就指出的,它作为我国民间文学领域的第一部学术史,对中国民间文学的百年历程进行了细致的梳理,全面展示了中国现代民间文学发展的历史概貌,不仅填补了中国民间文学学术史著作的空白,也为民间文学乃至整个民俗学学科的发展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中国艺术报》2016年10月12日以整版篇幅,刊出我撰写的长篇评论《映日荷花别样红》,文章在反复研读全书的基础上指出,本书将百年民间文艺学史划分为滥觞期、歌谣运动、学术转型、战火烽烟、新中国十七年和改革开放新时期六个时段进行梳理,以资料丰富翔实,视野开阔,持论公允,气势宏伟,显示出鲜明的学术特点。书中将学理、学派的解析梳理和民间文学宝藏的采录开掘紧密结合,融为一体,既洋溢着作者对献身于民间文艺学的同仁的深情赞誉,也是基于国情对拥有各族民间文学宝藏的中华文化辉煌殿堂的全景扫描。由于本书学术蕴含的丰厚,华中师大民间文学专业把它作为博士课程教材供学生研读,教学效果甚佳。


《二十世纪中国民间文学学术史》

刘锡诚著,中国文联出版社,2014年版


锡诚兄晚年作为国家非遗保护专家委员会的主要成员,又跨进到另一个更为宽泛的民族民间文化领域。由于传统民间口头文学及绚丽多彩的民间艺术在物质文化遗产的活态项目中所居重要位置,长时期沉浸于民间文艺海洋中的锡诚此时便获得了施展才华的更大空间,他不仅十分关注那些传统民间故事传说及其传承人的评审鉴定,还就非遗保护开发所牵连的一系列学理问题进行论辩探索,文化艺术出版社于2016年出版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中国道路》一书所辑录的20多篇文章,就是这些理论成果的集中展现。湖北省将神农架流行的一部神话历史叙事长歌《黑暗传》首次申报列入国家名录里,因其《黑暗传》的原名不雅而遭领导小组终审否定,就由于我直接致信给刘锡诚几位专家申辩而再次审议列入国家名录。中国政府于2004年签字加入联合国的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国际公约之后,于2005年由国务院发布通告,以坚决而有效的方式在全国强劲实施非遗保护行动的,在专业人才和理论知识都准备不足的情况下匆匆上马,于是原本从事民间文艺学的这批学人,自然就首当其先地被吸引到非遗保护的专家队伍中来。刘魁立、乌丙安、刘锡诚等进入国家专委会,我进入湖北省暨武汉市专委会,都属于这种情况。锡诚兄晚年在这一领域对许多项目和传承人的评审活动以及就相关问题所作的学理探讨,耗费的心力与奉献,我以为并不亚于他在民协主政时期的作为,是又一次学术青春的勃发,值得我们在其学术人生中给予充分尊重。


我曾在2012年发表的《五湖四海结学缘》一文中提及:“中国民协多年来由贾芝、钟敬文、刘锡诚等人担任领导工作。在中国文联各协会中是一个地位不高的小协会,却有着很强的凝聚力。老中青几代人矢志不移,多年来对推进这项新兴的‘人民文化事业’起着核心作用。我这几十年的学术生涯,可以说就是在这个文化学术圈子中进行的,同中国民间文艺事业不断迈步向前的步伐息息相关,这也构成了我学缘特色主调。”在同辈学友中,由于我俩都是在大学毕业的1957年跨进当时绿荫铺地的民间文艺学圃耕耘劳作,具有了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这个学术团体的同舟共济,于是和他有了密切交往而友情日深了。多数情况是我向他及夫人马昌仪求教,他出版的每一本书几乎都会亲赠给我参阅,他给我撰写的从《民间故事的艺术世界》到《一个含有史诗魅力的中国民间故事》写作了序文,还给国家社科基金处推荐编纂《刘守华故事学文集》并促成其问世。我耗费心力完成的《中国民间故事史》见书后,他立即在《中国文化报》上撰文,将它作为“民间文化领域一项拓荒性的重要研究成果”予以点赞。他既有关于苏联民间文学理论研究成果的丰富素养,又有在新中国拓荒时期从事文学评论工作的丰富体验,因而笔下的民间文学评论,常以其引入诗学美学的新境界受人称道。他于2018年问世的自选集《民间文艺学的诗学传统》一书选辑了他研究评说《牛郎织女》、《陆沉》、《白蛇传》、《梁祝》、《金鸡》、《钟馗》、《八仙》等民间叙事精品的力作20余篇,我常置案头参阅,对我近年尝试作民间故事的诗学解读就给予了许多有益启示。他以双肩挑角色,既奋力于协会繁杂的组织工作,又能埋头于相关项目的研究写作,实属难能可贵。


《民间文艺学的诗学传统》,
郝苏民主编,刘锡诚著,上海文化出版社,2018年版

民间文艺学科在学苑中或在社会文化生活中常以其边缘性引人注目。其研究对象属于社会下层文化或弱势群体文化,虽然它因和“劳动人民”挂钩,在新中国成立后获得一阵青睐,可是在上层精英文化及传统文化理念的挤压下,更多时候所遭遇的是冷落漠视,不论在社会上或大学里都是如此。“民间文学”在高校文科学位排名榜上至今还没有合理地位就是一个明显事例。因而不论在高校或在社科院、文联系统中,创造新业绩就更为繁难。锡诚兄正是在中国跨入改革开放历史新时期的八九十年代,授命于艰难之际主持中国民协领导工作,全力投身于中国各族民间文学普查并编纂“民间文学集成”,和推进民间文学基本理论研究等重大民间文化工程之中,而殚精竭虑,上下求索。“口述史”中的诸多坦诚述说,我作为全国一盘棋的地方诸多事项参与者之一,细读起来不能不倍觉亲切而更增敬佩。


刘锡诚在钟敬文的书房里


细读这部口述史,为锡诚兄的坦诚评说深受吸引,在倍感亲切的同时,对其出于珍爱中国民间文艺而不惜艰辛劳作一辈子的作为,以及取得的一系列杰出成果,敬佩之情不禁油然而生。钟敬文先生临近百岁时,在我的笔记本上题词:“吾侪肩负千秋业,不愧前人庇后人”,这“吾侪”中的老中青几代民间文艺学家,正是将保护与弘扬民族民间文艺作为裨益民族文化建设的千秋功业而自觉肩负并坚韧迈步,才成就了中国民间文艺学事业的今日之兴盛局面。在当下正以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奉行为国策的情势下,我们必将迎来人民文化事业更辉煌的未来。


是为序。


2023年6月20日

写于武昌华中师大


文章来源:原文刊载于《西南学术》(第3辑),注释详见原刊。

图片来源:图片来自于网络。

免责声明:文章观点仅代表作者立场,与本号无关。

版权声明:转载、引用请注明出处并保留二维码。


到民间去

顾       问:万建中

                杨利慧

指导老师:唐璐璐

本期编辑:林诗瑶

投稿地址:mjwxyjs@163.com

长按识别二维码关注我们


到民间去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民间文学研究所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