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metown Central Plains
给在外打拼的家乡游子一个寄放心灵归宿的地方
乡土文学
作者 | 杨正慧
原创 | 乡土中原(ID:gh_06d145e3125e)
就在那个冬天,是的,1979年11月份。
刺骨的寒风带着哨子,把我们的村子吹得只剩了些青灰色的瓦屋或灰黄色的茅草屋。稀稀落落的老槐树老楝树,莎莎啦啦地摇摆着干瘦的身子,偶尔有几声乌鸦嘶哑地叫着。几条干硬的土路联络着各家各户,人们零散走动着,把头缩进衣领,双手捂着耳朵。我那时好像读小学五年级,早饭后准备到两里外的隔壁村上学去,还没走出家门多远,突然听到身后有汽车喇叭声。我们这离县城十八里地的小村当时能听到汽车声,很稀奇。于是急忙转身看,只见一辆白色的中巴车停在我家门口。和我一起上学的几个孩子都问:恁家来啥大人物了?瞅瞅去呗。说时迟那时快,我们三步并作两步往我家跑。下车的有两个穿着制服的类似领导的男的,其中一个问了句:“是杨清德同志老家吗?”那会儿除了准备上学的我和弟弟,伯父、父亲、母亲,还有高中毕业的大姐,辍学在家的二姐、哥以及才几岁的妹妹、叔叔的儿子都在家呢。伯父虽然一直单身,却一直是我们家的主心骨,有主见。他也许感觉到了什么不对头,第一个走上前搭讪,并十分客气地把客人请进屋,说自己是清德的大哥,清德有啥事吗?其中一个领导故作平常状地说:“没什么大事,清德同志出差路上出了点事故,身体受伤了。他——想见见你们。”他这一顿,伯父脸色立马沉了下去,叹了一口气说:“你们喝口水,咱就走吧!”另一位接着说:“那你们两个哥哥和三个大孩子一起去吧,都简单准备点衣服,可能需要住三两天。”“呜呜呜——”旁边的母亲随即就哭起来了“同志,清德是不是很严重,你们可要说实话。他小儿子才四五岁呀!……这不,刚从部队转回来,县里的家还没安稳,就只好把孩子送回来了……”“大嫂,别激动,没啥大事的。您在家好好照顾几个小孩子,自己也要保重身体,等过两天清德出院他们就回来了。”然后又对我们这些背书包的说:“你们赶紧上学去吧哈,没事的。”我哪肯立即离开,边不情愿地转身,边踌躇满怀地往后望,直到那车子带着大人们离开视线,心里还在十五个吊瓶打水,七上八下的。到底叔叔怎么了?在哪里的医院呢?为什么车子带走那么多人?是不是说明很严重?……这一晌在教室的我如坐针毡,以往恨不得不下课都想跑出去。那天下课腿像灌了铅似的,走不动,不愿意出去玩。满脑子都是叔叔那不十分熟悉但很高大的影子——从我记事起,就常听伯父、爹妈念叨当兵的叔叔。说叔叔从小忠厚老实、话语不多,但懂得人情世故,全村人都喜欢他。我父亲他们兄弟姊妹五个,在伯父18岁那年,奶奶就因病去世了,留下爷爷一身疾病且脾气暴躁,整天日亲骂娘的,家里没个安生日子。万幸父亲娶了勤劳干练的母亲进门,从此穷得叮当响的家,总算有个女主照应。母亲既是儿媳,妻子,又是母亲般的长嫂,因为叔叔才12岁,小姑才7岁。母亲白天给富人家织布纺棉花, 在饭点回家做饭,抽空给一家人洗衣磨面,做鞋子,一家省吃俭用接济些费用供叔叔上学,因为大家都觉得叔叔是读书的料。可是五八年六零年的特殊时期,家里实在揭不开锅,父母不得不担着衣物和刚出生的大姐,走南闯北地找活讨生计,叔叔也不得不辍学了,好像初中没念完。日子好过点了,叔叔就被推荐在村上当会计,他算是当时村上极少有的文化人。再后来为了能省出一人口粮,正好赶上征兵,叔叔就去当了兵。叔叔是什么兵种我不大清楚,伯父和母亲也不怎么懂。只知道我读小学那会儿,叔叔常给胃病肝炎困扰的母亲寄药品。母亲总是让大姐在煤油灯下念叔叔简短明了的信,内容大抵就是问候伯父他们的身体,我们姊弟几个的情况,然后重点就是交代药物如何服用。接着便是大姐按照母亲的意思,给叔叔写回信。那时,对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伯伯、父母来说,晚饭后坐在煤油灯下听叔叔的寥寥数笔的来信,就是最最重要、最最开心的事。他们听后,三言两语地交代大姐回信些什么,比如三位大人身体都很好,母亲用药后身体恢复情况等……我一边听信,一边不时地抬头看墙上镜框里叔叔寄回来的几张黑白照片,想像他的性格脾气,他说话的语气,他打仗时的威武……总之,叔叔那时在我心中就是军神。直到某年某一天,叔叔带着婶婶和妹妹回来探亲了。他穿着整洁的绿军装,军帽上的红星特别明亮!村上当过兵的说,叔叔肩上的杠杠表明起码是政委级别。他一踏进院子就满脸笑容,没有我想象的威严,反而非常平易近人,比照片上的形象生动多了。那些天我特别好奇地观察叔叔的行动:他从不睡懒觉,每天和母亲他们起床时间差不多。起床后用自己专用毛巾、牙刷牙缸洗脸刷牙,只是脸盆和我们混用。我于是很羡慕他讲究卫生。吃完早饭,叔叔就背着淡红色十字的卡其色药箱,出门了。我很好奇,很想知道他去哪里,又不敢跟出去。因为印象中叔叔回来过两次,但我从来没敢主动跟他说过话,也不知说什么,他偶尔问学习啥的,我对答一下就跑开,觉得很羞涩,也很激动。于是悄悄向父母打听,父亲总是自豪地狠抽一口焊烟说:傻妮子,这都不知道?你叔是卫生部队的大医生,当然是给庄上老少爷们看病去了。于是,我更加敬重叔叔的人品了。就对好友炫耀——我叔不仅是部队大干部,还是大医生,还无偿为乡亲看病弄药,太了不起了!用现在话说,叔叔可以封神了!那些天,我们家小院子里天天汇集着络绎不绝的乡亲们。男人们抽着叔叔带回来的香烟,赞不绝口,说味道就是比白河桥(我们南阳当地制造的,比较便宜,好像当时才一毛五一包),可叔叔从不抽烟。好孩子们兴奋地品尝着叔叔带回来的糖果、花生什么的零食,还时不时来一句“这东西上的味道很好闻呀!”叔叔只是温暖地笑,看得出,他很享受乡亲们的幸福感。七几年那会儿,正在读高中的大姐也辍学了,刚好有两个女儿的婶婶生了个儿子。接到叔叔的来信一家人都替他们高兴,可叔叔说婶婶要上班,没人带孩子,好像很发愁。母亲突然想到大姐在家闲着,可以去带弟弟,无非我们少了个挣工分的。这样一来二去沟通,大姐也很想出去大城市看看,因为婶婶他们家在西宁市,叔叔部队在甘肃张掖,对我们这些农村孩子来说,那就是挺诱惑人的诗和远方,大姐当然欣然同意。又过了两三年,大姐回来了,而且好像有点不高兴,说,再也不去了。这事一直到我长大后才明白,原来大姐是生叔叔气。那时他们部队和大姐一样在那帮亲戚带孩子的多了去了,后来人家都被通过关系安排留在部队当兵,或安排在西宁市上班了,只有叔叔坚持不能违背原则,说乱走后门搞贿赂是不正之风,为此还和婶婶吵过几架,婶婶还骂他死脑筋。大姐原来是赌气回来的。后来的一个秋天,就是1979年!叔叔家的小弟弟突然被叔叔带回我们家了,而且听说是要在我们这长住一段。原来叔叔转业回县城社旗了,他被安排在卫生局当副局长,婶婶在酒厂当工人。我们全家别提多开心了,终于可以经常看到这个名不见经传但令人敬畏的军人了!最高兴的当然是伯父,但他好像也有点伤感,经常一个人蹲在角落抽闷烟。原来叔叔坚持提前转业回老家,就是为了能多照顾像父亲那样照顾过他的伯父。是呀,伯父为了照顾爷爷和姊妹几个中唯一的读书上学的叔叔,舍不得离家出门,毅然放弃了去山西煤矿挣钱的机会。据说去那里干活的乡亲后来都落户了附近城里,工作也转正了,妻儿一大家子过得有滋有味。可,伯父一辈子未能成家。眼看伯父快七十了,还一直跟着我们一家生活。叔叔总觉得欠伯父和我们家太多,转业回来自己工作生活可能都会损失很多,但能照顾一下伯父,帮帮我爹妈,他毅然决然还来。还听说,叔叔和婶婶为了转业回老家,闹得不可开交,最后还是叔叔私自硬办了他俩的各种手续。婶婶哭闹之后也只有忍气吞声,再也留不到西宁了。婶婶出生寒门,从小被爹妈捡来的,爹娘又去世早,跟着哥嫂过清贫的日子。但自从跟随叔父到部队,参加了工作后,浑身香水味儿,小资情调十分浓郁。她再也不愿意回河南老家!特别嫌弃老家路面坑洼不平,崎岖难走,越是阴雨连绵,猪牛粪便越是随处可见,躲之不及。叔叔这样的憨厚老实之人肯定看不惯,但又不想和她争执,怕在部队影响不好,所以他俩总是表面风平浪静,私底下翻江倒海。这下倒好,他们永远离开大城市,要在老家穷乡僻壤的小县城扎根,可想而知,婶婶多么恼羞成怒!……脑海里放电影似的,回忆着叔叔的点点滴滴,猜测着他受伤的情形,我和母亲没着没落地熬过了三天三夜。最终,我们最担心的噩耗,还是霹雳一样从天而降了!又是在我将要上学去的早上,寒风依然飕飕地嚎叫着,院子旁边的柴火垛边,时不时卷起一大阵旋风,弄得天昏地暗,气温低得滴水成冰。一阵喇叭声又突然响起,我的心一揪,三天前那辆煞白的大巴车,再次出现在我家门口!两男一女的工作人员下来说,让家里所有人都坐车去县城。尽管没说下文,我们都意识到了不该来的还是来了……母亲一边哭泣一边招呼我们四个孩子上车,那些人也没劝阻母亲哭,等于告诉我们事实了。一路上,带哨的西北风隔着车玻璃不停尖叫,母亲紧紧抱着叔的儿子,不停地啜泣,抹眼泪。小弟弟一脸茫然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乖巧地沉默着,也许在等待着使他他迷惑的答案。没多久,车子穿街走巷后,就停在了一栋大楼前。只见那里人头攒动,大门口左右摆满了瘆人的花圈。接着,便看见我大姐、二姐哥哥哭得眼睛红肿,过来接我们下车。下车后还看见村上好多熟悉的男同志,年轻的,年长的,还有大队的干部们。姐他们小声说,我们全公社各个村都来的有代表,我们大队两个村来的最多。所有人胸前都戴着小白花,亲人晚辈们臂上都戴着黑纱——这,曾经是周总理逝世时候,大会小会、学校单位常见的一幕啊。所以,我跟着大家哭泣的同时,深感震撼!觉得叔叔就是国家领袖一样的伟人。再接着,我们被带到一辆上,车上装着一口漆黑的棺材,里边躺着可敬又可怜的叔叔。那一刻,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那么清晰地观察叔叔的容颜……他双眼紧闭,嘴巴微张,面孔黄蜡,没一丝血色。额上、脸颊上、勃颈处贴面了纱布,就连鼻孔还堵着棉球。事后才听伯父他们说,叔叔是去庐山开会路上,大巴车在南阳红泥湾大桥遇早晨大雾,桥面又滑,一头栽进了河里。他本该坐在中间位置,但上车时只有前边有空位,别人占了他的位置,他就凑合坐在了车子右前边一点。结果出事的时候,车就是往右前方倾斜,扎进河里的。所以他和旁边一位伤势最重,失血最多。等有人发现,他们被急救到南阳市医院,他们都没了生命体征。然后就被放置在太平间,接我婶和他们俩女儿到南阳医院,再去乡下接伯父、父亲他们,商量后事……告别完遗体,我们都进了那座楼中,只见里边很宽敞,一个高高的演出台,下边足足有千把人的座位。原来那是县电影院,也是当时县城最大的演出及大型会议场所。大姐说,叔叔的追悼会马上在这里召开。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第一次见电影院,不是看电影,竟是和心中的伟人叔叔永别!多么讽刺!我们全家人都被安排在最前排中间座位。会场鸦雀无声,静穆得可怕。大概十几分钟后,有位领导模样的上台了,好像是叔叔单位的局长。他拿着话筒,很沉重地喊了一句:全体起立,请为革命的好战士,人民的好公仆杨清德同志默哀……我瞬间泪崩,热血沸腾!从他的悼词中得知,叔叔转业到地方后,不到一个月向卫生局局长申请上岗工作11次,可按规定他应该休养三个月后正式赴任上班。最后一次申请领导不得已同意了,也是因为刚好有个庐山会议,想让他熟悉一下地方工作环境,程序什么的。没想到,这新单位的第一次上班,竟然成了最后一次……叔叔的长女萍姐上台致悼词,是被两个女护士搀着进行的。她披头散发,一脸痛苦憔悴。几分钟痛苦追忆,全程痛哭流涕,直教人撕心裂肺。姐姐道出了叔叔短短四十多个春秋的含辛茹苦,沧桑奔波的羁旅生涯;道出了一个父亲的威严慈祥,道出了一个军人的恪尽职守。长风哀嚎,大地悲鸣。中午11点左右,我们随着长长的车队,把叔叔送到了烈士墓地。下葬那一刻,婶婶再次哭得休克,护士抢救过来后,她嘴唇发白,面如土色,极度虚弱疲惫地喊着叔叔的名字,絮叨着:都是我的错,都是我把你骂死的,老天糊涂呀!应该把我收走才对呀!……直到今天,我也无法想象,在那个冰天雪地的冬天,叔叔是如何顶霜冒雪踏上南去的大巴的,他是如何被车子砸进刺骨的河水里的!作为军人,作为军医的他,是如何忍受玻璃扎破喉管剧痛无法自拔的!他是如何流血流到无能为力、停止呼吸的!叔叔走后,伯父、父亲、母亲好多天茶饭不思,母亲以泪洗面,身体更不如以前。可想而知婶婶怎么生活!于是,父母决定让勤劳善良的二姐暂时留在婶婶家,帮他们洗衣做饭,照顾婶婶身体。那个冬天,我们家,像塌了天一样!几年后,大姐二姐都嫁给了军人,哥哥也意志坚定地当了兵。这,也许,这样才能告慰叔叔的亡灵。但是,几十年过去了,每当大雾的冬天,寒冷的早晨,我都会一阵阵地抽搐,眼前总是浮现叔叔遇难的一幕。每当路过那个烈士陵园,都会一步一回头地往里边张望,心里可摸着叔叔的灵位所在方向……此刻,隆冬又至,寒风萧萧,落叶飘零。我又想起他老人家。刚好大姐打来电话说,早两天她女儿女婿带着俩外孙,去叔叔那里了。他们带了祭品,鲜花。坟墓整理得很干净,周围的柏树特别旺盛。孩子们认真读了墓碑上的碑文,听妈妈含泪讲了姥爷的故事。
作者:杨正慧,河南省南阳市桐柏县城关镇,中学语文教师。
乡土文学《乡土中原》(Hometown Central Plains)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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