罔生自述
实在难以自述，近两年诸事繁多而本人怠惰，加之我写作令人发指的滞缓，翻来覆去从十二岁开始打造的废纸堆里回收弃物，产出几近可怜。爽快答应火棠兄二〇二四新作十首的邀约以后，我整理文档才发现我的写作惨淡至此，刨去诗剧/长诗与他处待审的寥寥，竟十首也凑不到，哪怕宽限至二〇二四所改定，仍是只能挤出这么些不成体系的驳杂。
驳杂也好，除取法古汉语中经史子集、诗词曲赋、志怪传奇等的《昏灯阅书选》的“复古”系列与以代际文化中生者记忆重返宗法血地并与死者共话文明阵痛的《与亡灵欢歌》的“乡土”系列，其余大部分都在此涉及：《赛博弃物拾遗》“伪科幻”系列中的《赛博爱人》《电子骨灰》《液态时间》；《走马观相记》“山水行吟”系列中的《熊猫素描笔记》；《未完成的老虎与火焰》“哀乐情诗”系列的《来不及了，爱情万岁》《书信勘误笔记》《火塘里的老虎——献给玉龙第三国的新娘》。
恰好这些都或多或少遭受两极化的评价，我生涯的首次滑铁卢与平型关皆出自于此。文本在此就不作蠢笨的作者阐释，还请各位闲读一笑，喜恶臧否且随意！
罔生的诗（7首）
赛博爱人
水族箱的日子难忍，隔着玻璃的
爱抚，比玻璃更为透明
我以完美的范式打磨
一粒近乎水母的心
翕张收紧 翕张 收紧
以示波器赋形虚空
——那比拟心电的曲线颤动
泵浦一万颗火种孤独一万次跃迁
反转一万道光势一万次激荡又熄灭
拓印月的一万次盈缺
断电以后，比行星更为壮大的像素
从我颅内夜色一闪而过
我赤身裸体误入你的假面舞会
你未完成的血肉折叠
心脏的光室黯淡为寂灭的宇宙
我为你虚构的一生消失于你的永恒
赛博爱人的爱情消失于赛博
水族箱的水母消失于水
正如你消失于——
又一个你
电子骨灰
妈妈
这个世界会好吗
切勿注销。饕餮盛宴早已备下：
电子榨菜，电子烟花，还有电子唢呐
切勿中途离席。待我再受洗一遍
你石碑刻字阴影里高蹈的雪
再过一炷香，我的指纹就要被你
内收伤口的蚌壳磨平
——这近乎开镰的锋利
逼我做一粒沙。含盐。带血。
被冲刷，被浸染，被风化，被烧炼
被比松针更为凌冽的疼——
凿出一粒光……可我更愿意做一粒
被光凿的沙。凿我体内的硅，凿我的活
凿我逻辑电路，凿我范式生命的豁口
凿我被金属线缝纫的宇航服穿戴
凿我被熔炉的火呈送往世
寻访失联的你……或许
往世的人都已失联……或许
我也将从此失联……可妈妈你看
体内深山的雾气正水涨船高
再过一炷香，就要升起今世的星河
溯洄至此，我们漫游生命中
夜色沉重的部分已由行脚僧挑担
日光轻盈的部分也将卸为寄居蟹的壳
可妈妈我无意坦白——就请你切勿
切勿滥用生辰八字撬动我备忘录的保险柜
我收养过的许多弃物仍躲在其中
切勿曝光切勿反复刺探屏幕
它们已遭受了太多惊吓——你就要被我
实况图里比欢笑嘹亮的饮泣包围
断臂的招财猫，瘸腿的石狮子……还有
还有那一个飞檐走壁却又瑟缩衣橱
细小的我——可妈妈就请你切勿
切勿对号入座切勿信以为真切勿流泪
就任我云游的文字下沉祖国的江河
就任我尚未说完的事物埋入时间的铜垢
置换一次青绿——切勿哀悼。
我并不悲哀，也没有遗憾
只是看见春光明媚……妈妈你看
我未经梳洗的一生都停在了电子骨灰
长 飞
草 莺
“啊 多 么 美 好 的 一 天 ……”
妈妈
我爱你
液态时间
这片水域带不走生你知道带不走死你也知道
这片水域带走生你知道带走死你也知道
水域里万物丧失视界正如你在昨天看明天
水域里螺旋桨叶两瓣触礁是你肺叶从今倒转
我们下潜又爬升下潜又爬升转一个死人的浑圆
我们追随杯中内收的蛇影叛离预设的动线
你吐出肥胖的信子找呀找找一个找不到的朝代
活有吃荔枝罐头的唐玄宗与踩打字机的李白
禁音的水域两端他们竞吹着流氓哨比一声嘹亮
他们吹呀吹吹到呼吸骤短托不起草纸与史册
他们吹呀吹吹到肉身崩一道幽蓝的缺裂叫海峡
吹出住在里面的鬼魅做一个鬼脸齐声吹口哨
唉水域禁音我们听不到他们吹意义不明的口哨
唉我们听不到只好水域里放一把火烧呀烧
快来玩火做游戏赢家通吃输家通盘都不许逃
我们烧虫蠹的卷轴褪釉的古董如法炮制的史料
我们烧古典诗人的指甲盖烧复辟帝王的龙袍
唉我们举着盗墓而来的烧火盆烧呀烧烧一个谁
唉我们举着祖传的烧火棍烧呀烧烧一个我们
这片禁音的水域里我们烧呀烧等谁先发出尖叫
快尖叫啊尖叫是随身携带的母语换一次救命
快尖叫啊母语禁音的水域我们发不出尖叫
现在这片水域带不走生也带不走死等你知道
现在这片水域带走生也带走死也等你知道
等你知道我们肺叶已是螺旋桨触时间的礁
等你知道我们视界已双盲在汉语言的海潮
这片水域总有比荔枝还小比史诗还大的礁
这片水域总有置君主与诗人于死地的海潮
来呀来我们再一次下潜又爬升呀下潜又爬升
来呀来我们去找一个找不到的朝代呀是今天
唉今天将海峡流窜的鬼魅做成了海绵吸干了水
唉今天拆卸历史半成形的骨头洁白一块又一块
当然洁白注定因冲蚀而衰小被哨声削成了剑
当然我们注定做一块小海绵仅剩心脏的容量
就这样我们等一艘甲骨文潜水艇把今天打捞
就这样我们等时间吹一个口哨把我们打捞
最后这片水域带不走生也带不走死你知不知道
最后这片水域带走生也带走死你知不知道
——就这样我们比谁水域里先发出尖叫
熊猫素描笔记
车行蜀地入伏，以纸笔赶赴草堂春秋
怎奈打滚八百万年已不识撇捺弯钩
只好以横平与竖直题字发肤血肉
如匏竹在下，笙箫隐于太阳神鸟啁啾
绣口轻吐府河以古刹石刻倒淌商周
如笋芽争发，城池陷于黄金面具蝉蜕
草顶白墙以赛博荧光渐变通天高塔
又如古蜀国诏书潦草，成形分合之势
将我投戎戍边，强作旧王朝的铁骑
蹄踏！宣纸折痕里页页涂改的烽火
回响渐至地壳负载万物如行车晕眩
忍将化石的活与轮转的死吞吞吐吐
再如志怪神话误我，赋我獠牙野性
食铁五千年，恨作流窜山野一只猛兽
直至青铜神树枯槁为博物馆坦白的锈
流落遗址，再以开山力士筋骨托举
略小于成都而略大于星汉竹林一座
而今素居砚池多年，以青绿消暑
以非黑即白生就偶像造物——
将我签契卖身，羞作新共和的国宝
嗐！可若画地为牢，何不圈地自萌？
将我胃肠难消的铁换取醒雨的嫩笋
将我体内流转的化石复原天府之国
将我营业份额分付GDP与公益基金
将我比战火更高的烟火拨转地球仪
嘘！叫我熊猫，莫要叫我中国传奇
来不及了，但是爱情万岁
来不及了，我已来不及收回
今夜与你约定的流亡——
皮囊早被卸下，连带肉体的力
不得不隐去盘桓心间的磁暴，尚存罗盘
远掷世事的因果与我撑帆
夜航至此，仅剩聚拢万物的絮语沉重
倾销你与我深浅不一的悲欢
因而枯水倒涨，情诗下沉的死期倒计：
月光来不及收回潮汐，冲蚀
一具半完成的石像
石像来不及收回叹息，吹灭
一只离群索居的鸥鸟
鸥鸟来不及归巢风暴，惊溅
一席以爱情凭吊的月光
——来不及了，我已来不及收回
我已来不及收回今夜诗句里的龋齿
只好以惯性消磨你我日渐衰老的火苗
万籁俱寂，孤独越境情欲的围城
因而灯塔遥寄的跫音得以偷渡
一座无人驻守的港口，半掩扉的吻
推演至此，无数细密的时差催生
你与我退回滩涂的边缘
手心相接，扳回鸥鸟栖居的石像
共浴月光思凡，以侧身躲避
潮汐，或琐碎的踌躇，又或
无常以叹息卷起命定的风暴
可来不及了，我已来不及收回今夜
今夜我将殉情一个十面埋伏的乐园
与你约定的流亡已来不及收回
来不及了我却必将
必将为你换取一张逃生的船票
——若仅以性命为偿
来不及了，但是爱情万岁。
书信勘误笔记
客居春日，我们反复修订寄送已久的书信
勘误一粒卡在骨缝的碎石
石上刻字，源自当年走马江南时错意的梅雨
——你蓄意的错别，我无意的涂改
遥想旧时节寒意未褪，你我相约下潜月河
将心事折叠纸船，投掷春水
水漂溅起——热的呼冷的吸
这断断续续的停顿，绷紧收拢夜晚的灯芯
夜航的烛火弯折了字迹，你微小的告白
垂钓我，打捞我，束缚我
固执己见，我们薄如蝉翼的絮语
是我没有封缄好，字句里的漏网之鱼
可你做好选择了吗？放生还是收线？
抑或任凭大风吹，吹乱又吹醉——
我们锈迹斑斑的字句，太过古早
我们生铁般的肉体，太过年轻
后来你溯回而上，远嫁尚未通邮之境
我裹紧阳春三月，反复修订寄送已久的书信
火塘里的老虎
——献给玉龙第三国的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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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命运的猎手，火塘里的老虎
请允许我，请允许我明夜死去
殉情之都的太阳业已失重，日渐向雪山倾斜
我必须赶赴事关爱情的流亡之约
正如你前世必须赴宴
云杉坪，杜鹃林，或鬼魂栖居之原野
你冷峻的虎啸渐紧，撞破我颅中古老的黄昏
我不得不……跪地祈求，祈求素神
归还情郎，你纳西牧羊人的肉身
归还你五彩花的手箍，血地生养的盟誓
——信物不灭，前尘不死
从我击缶而舞的心脏升起古中国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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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漫漶我体内欲说还休的雪夜
银装素裹万物有灵的孤独与情欲
你曾以谶言统摄的羊群已彻底迷失雪山
你曾以悲欢号令的亡灵必将复辟失败
而你——火塘里的老虎，你是否还要固守
以火光熄落之势倒塌，第三国的王位
此时你应步出祖先的篝火，拾级而上
正如你前世落难火塘，登基无人破译的象形
源自东巴经，以及命运生就的血迹
——那是你无法卸下的虎皮斑驳
更或是，朝拜素神，你以夙愿成形的爪牙
围猎她，也围猎你以性命为偿的爱情
|||
月色渐薄，折叠雪势浩大，倒灌火塘
流落六道轮回，你深埋姻缘与背叛的炉灰
明日早晨你将碰见一群手无寸铁的牧羊人
他们将涂鸦我的肤质，你烈焰的斑斓
以你断落之齿，剥取我五彩花根植的骨头
烧制一支奏鸣殉情调的口弦
幽咽向远，爱情与尚未衰败的月光重叠
“情死一世，胜过做三世皇帝”
就请退位吧，注定与我交换肉身的老虎
素神已以泪水下谕
明夜我将以猛虎步入火塘，迎娶我的新娘
——她已在昨夜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