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梦蝶︱给山磊落、云奥奇、雷刚果、蝴蝶温馨与哀愁

2024-12-16 13:13   北京  

   No.31 Zhou Mengdie
   1921—2014


▍菱角


偎抱著十二月的严寒与酷热

你们睡得好稳、好甜啊

你们,这群爱做白日梦的

你们,翅膀尖上永远挂著微笑的

一只只手的贪婪,将抓走多少天真?

热雾袅绕,这儿

正有人在蒸煮、贩卖蝙蝠的尸体!

一袭袭铁的紫外套,被斩落

一双双黑天使的翅膀,被斩落

一瓣瓣白日梦,一弯弯笑影……

上帝啊,你曾否赋予达尔文以眼泪?



▍二月

这故事是早已早已发生了的

在未有眼睛以前就已先有了泪

就已先有了感激

就已先有了展示泪与感激的二月。

而你眼中的二月何以比别人独多?

总是这样寒澹澹的天色

总是这样风丝丝雨丝丝的——

绛珠草底眼睫垂得更低了

“怎样沁人心脾的记忆啊

那自无名的方向来

饮我以无名的颤栗的……”

而你就拼著把一生支付给二月了

二月老时,你就消隐自己在星里露里。



▍孤独国


昨夜,我又梦见我

赤裸裸地趺坐在负雪的山峰上。

这里的气候黏在冬天与春天的接口处

(这里的雪是温柔如天鹅绒的)

这里没有嬲骚的市声

只有时间嚼著时间的反刍的微响

这里没有眼镜蛇、猫头鹰与人面兽

只有曼陀罗花、橄榄树和玉蝴蝶

这里没有文字、经纬、千手千眼佛

触处是一团浑浑莽莽沉默的吞吐的力

这里白昼幽阒窈窕如夜

夜比白昼更绮丽、丰实、光灿

而这里的寒冷如酒,封藏著诗和美

甚至虚空也懂手谈,邀来满天忘言的

繁星……

过去伫足不去,未来不来

我是“现在”的臣仆,也是帝皇。



第一班车


乘坐著平地一声雷

朝款摆在无尽远处的地平线

无可奈何的美丽,不可抗拒的吸引进发。

三百六十五个二十四小时,好长的夜!

我的灵感的猎犬给囚锢得浑身痒痒的

渴热得像触嗅到火药的烈酒的亚力山大。

大地蛰睡著,太阳宿醉未醒

看物色空蒙,风影绰约掠窗而过

我有踏破洪荒、顾盼无俦恐龙的喜悦。

而我的轨迹,与我的跫音一般幽敻寥独

我无暇返顾,也不需要休歇

狂想、寂寞,是我唯一的裹粮、喝采!

不,也许那比我起得更早的

启明星,会以超特的友爱的关注

照亮我“为追寻而追寻”的追寻;

而在星光绚缦的崦嵫山下,我想

亚波罗与达奥尼苏司正等待著

为我洗尘,为庄严的美的最后的狩猎

祝饮……

哦,请勿嗤笑我眼是爱罗先珂,脚是拜伦

更不必絮絮为我宣讲后羿的痴愚

夸父的狂妄、和奇惨的阿哈布与白鲸的命运

因为,我比你更知道──谁不知道?

在地平线之外,更有地平线

更有地平线,更在地平线之外之外……



▍行到水穷处

行到水穷处

不见穷,不见水──

却有一片幽香

冷冷在目,在耳,在衣。

你是源泉,

我是泉上的涟漪;

我们在冷冷之初,冷冷之终

相遇。像风与风眼之

乍醒。惊喜相窥

看你在我,我在你;

看你在上,在后在前在左右:

回眸一笑便足成千古。

你心里有花开,

开自第一瓣犹未涌起时;

谁是那第一瓣?

那初冷,那不凋的涟漪?

行到水穷处

不见穷,不见水──

却有一片幽香

冷冷在目,在耳,在衣。



▍晚安,小玛丽

晚安,小玛丽

夜是你底摇篮。

你底心里有很多禅,很多腼腆

很多即使啄木鸟也啄不醒的

仲夏夜之梦。

露珠已睡熟了

小玛丽

忧郁而冷的十字星也睡熟了

那边矮墙上

蜗牛已爬了三尺高了。

是谁底纤手柔柔地

滑过你底脊背?

你底脊背,雾一般弓起

仿佛一首没骨画

画在伊底柔柔的膝头上。

自爱琴海忐忑的梦里来

梦以一千种温柔脉脉呼唤你

呼唤你底名字;

你底名字是水

你不叫玛丽。

贝叶经关世界于门外

小玛丽

世界在一颗露珠里偷偷流泪

晚香玉也偷偷流泪

仙人掌,仙人掌在沙漠里

也偷偷流泪。谁晓得

泪是谁底后裔?去年三月

我在尼采底瞳孔里读到他

他装著不认识我

说我愚痴如一枚蝴蝶……

露珠已睡醒了

小玛丽

在晨光熹微的深巷中

卖花女冲著风寒

已清脆地叫过第十声了。

明天地球将朝著哪边转?

小玛丽,夜是你底;

使夜成为夜的白昼也是你底。

让芦苇们去咀嚼什么什么吧!

睡著是梦,坐著和走著又何尝不是?



▍蓝蝴蝶
(拟童诗,再贻鹙子)


我是一只小蝴蝶

我不威武,甚至也不绚丽

但是,我有翅膀有胆量

我敢于向天下所有的

以平等待我的眼睛说:

我是一只小蝴蝶!

我是一只小蝴蝶

世界老时

我最后老

世界小时

我最先小

而当世界沉默的时候

世界睡觉的时候

我不睡觉

为了明天

明天的感动和美

我不睡觉

你问为什么我的翅膀是蓝色?

啊!我爱天空

我一直向往有一天

我能成为天空。

我能成为天空么?

扫了一眼不禁风的翅膀

我自问。

能!当然──当然你能

只要你想,你就能!

我自答:

本来,天空就是你想出来的

你,也是你想出来的

蓝也是

飞也是

于是才一转眼

你已真的成为,成为

你一直向往成为的了──

当一阵香风过处

当向往愈仰愈长

而明天愈临愈近

而长到近到不能更长更近时

万方共一呼:

你的翅膀不见了!

你的翅膀不见了

虽然蓝之外还有蓝

飞外还有飞

虽然你还是你

一只小蝴蝶,一只

不蓝于蓝甚至不出于蓝的



牵牛花

──寄慧琼


一路熙熙攘攘牵挽著漫过去

由巷子的这一头到那一头

少说也有八九百上千朵之多吧?

昨晚放学回家时还没个影儿

今天抓起书包刚一跨出门

便兀自豁破朝阳金光明的眼睛

曲调是即兴而颇为Wagner的:

一个男高音推举著另一个

另一个又推举著另一个

轰轰然,叠罗汉似的

一路高上去……

好一团波涛汹涌大合唱的紫色!

我问阿雄:曾听取这如雷之静寂否?

他答非所问地说:牵牛花自己不会笑

是大地——这自然之母在笑啊!



▍不怕冷的冷
——答陈媛兼示李文


即使从来不曾在梦里鱼过

鸟过蝴蝶过

住久了在这儿

依然会惚兮恍兮

不期然而然的

庄周起来

由于近山,近水近松近月

冷,总免不了有些儿

而冷是不怕冷的!

已三十三年了

的异乡。还有,更长更深重于三十三年

异乡人的孤寂——

冷,早已成为我的盾

我的韵脚。我的

不知肉味的

韶。媚妩

绀目与螺碧……

据说:严寒地带的橘柑最甜

而南北极冰雪的心跳

更猛于悦欢

最宜人是新雨后晚风前

当你曳杖独游,或临流小立

猛抬头!一行白鹭正悠悠

自对山,如拭犹湿的万绿丛中

一字儿冲飞——

冷冷里,若有鼓翼之声来耳边,说:

“先生冒寒不易”



▍九宫鸟的早晨

九宫鸟一叫

早晨,就一下子跳出来了

那边四楼的阳台上

刚起床的

三只灰鸽子

参差其羽,向楼外

飞了一程子

又飞回;轻轻落在橘红色的栏杆上

就这样:你贴贴我,我推推你

或者,不经意的

剥啄一片万年青

或铁线莲的叶子

犹似宿醉未醒

阑阑珊珊,依依切切的

一朵小蝴蝶

黑质,白章

绕紫丁香而飞

也不怕寒露

染湿她的裳衣

不晓得算不算是另一种蝴蝶

每天一大早

当九宫鸟一叫

那位小姑娘,大约十五六七岁

(九宫鸟的回声似的)

便轻手轻脚出现在阳台上

先是,擎著喷壶

浇灌高高低低的盆栽

之后,便勾著头

把一泓秋水似的

不识愁的秀发

梳了又洗,洗了又梳

且毫无忌惮地

把雪颈皓腕与葱指

裸给少年的早晨看

在离女孩右肩不远的

那边。惺惺眼与日日春的掩映下

空著的藤椅上

一只小花猫正匆忙

而兴会淋漓地

在洗脸

于是,世界就全在这里了

世界就全在这里了

如此婉转,如此嘹亮与真切

当每天一大早

九宫鸟一叫



▍盛夏

蟋蟀蟋蟀蟋蟀……

──天气真热!

你听见不?那是

我的热

被我的热所逼

一路

落荒而逃的喘息

一直逃到眼见得最后一片树叶

都烧焦了的所在

我的热乃发一声喊:

那是雪!是自有玫瑰以来

最本色

而不畏人说的一段夏日

无刺的



▍约会

谨以此诗持赠,每日傍晚

与我促膝密谈的桥墩


总是先我一步

到达

约会的地点

总是我的思念尚未成熟为语言

他已及时将我的语言

还原为他的思念

总是从“泉从几时冷起”聊起

总是从锦葵的徐徐转向

一直聊到落日衔半规

稻香与虫鸣齐耳

对面山腰丛树间

袅袅

生起如篆的寒炊

约会的地点

到达

总是迟他一步──

以话尾为话头

或此答或彼答或一时答

转到会心不远处

竟浩然忘却眼前的这一切

是租来的:

一粒松子粗于十滴枫血!

高山流水欲闻此生能得几回?

明日

我将重来;明日

不及待的明日

我将拈著话头拈著我的未磨圆的诗句

重来。且飙愿:至少至少也要先他一步

到达

约会的地点



▍用某种眼神看冬天

用某种眼神看冬天

冬天,冬天的阳光

犹如一簇簇恶作剧的金线虫

在白雪的身上打洞

不呼痛?也从不说不的雪!

一个洞眼一个;

快意的,我把忧愁

譬如昨日死的忧愁

一个洞眼一个

一个洞眼一个地埋却

在某个吞声而不为人知的深夜

要来的,总是要来的!

用某种眼神看冬天

冬天,一切的一切都在放大,加倍──

日,一日长于一日

夜,一夜暖于一夜,乃至

黑猫的黑瞳也愈旋愈黑愈圆愈亮

而将十方无边虚空照彻

所有的落叶都将回到树上,而

所有的树都是且永远是

我的手的分枝;

信否?冬天的脚印虽浅

而跫音不绝。如果

如果你用某种眼神看冬天










【《水》 诗 刊 出 品】

水域:火棠 王不用 李昀璐
漩涡:孟垚
浪潮:周幼安
波纹:李遂
叶子上的修行:广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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