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火虫
亦结
姐姐,想起你,就意味着想起故乡
距离我们生出鞘翅,又过去三个整年
海拔越低,就越不熟悉,越爱做梦
流水啊流水,削尖脑袋钻过针叶林
黄山坡,红黏土,踩着唱着,不识火
在我们长大的山里,草木茂盛,花朵寻常
姐姐,想起那时,我们有无数个好时候
夜里四个分明的季节,以及持续的丝竹响
我们有天生的抒情,我们有发光的尾巴
照亮那些失落的。不会只晓得埋头跋涉
我们也会有抽屉的钥匙,和打开它的理由
像拆开一枚硬糖果,连带波纹收紧的动作
草莓小丘。你的嘴巴变成我的,你的语言
也变成我的,细长的手指,如果时间悦服
要再次飛出西山,盖好云被子,在天上
弹钢琴。引来参差的短音符,低头叫醒
晚睡的小儿快起床,胆小的姑娘快梳妆
勤劳的孩子,要趁眼睛变黑前洒开捕捞网
在银鱼悬空的脊背,刺下我们的名字
萤火虫啊萤火虫,遗忘是我们的禁止词
获评委奖、首奖、大众评审奖
乘赤豹兮
胡既明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屈原
雾气从楚国散出来,飘到我门扉前
已是数百年过去。时至如今,我仍保持
固有的生活,穿赤色衣物,用漆树
为自己清洗双手。我想起故国中
那些把弓藏在袖子里的人,用鼻子和传说
追捕我。他们散发着官员气息,房中的月略大。
我身披石兰,在山洞中独坐,路上的倦客
已不再攀谈,他们折起柳枝说爱
个个年轻,脸庞刚在水中造成,问所从来
各执一串发紫的茶花。听起来不像∶楚……
“怕,怕听见他家的地址,绕过十里的路
怕从跻身的人群中碰到他。”怕语言从黄金
融化成一堆沙,契约的宋纸从前年
就开始枯黄,像一堆掉进时间里的桂叶。
我怕它们,如同人们怕从我栖居的山谷跌落。
月份表我翻来覆去看,这个朝代翻新
另一个朝代。青铜的声音我依然听∶划船的
男人和采芙蓉女人,相约走在云梦泽的
边界,别担忧,你们搏动的心脏唤不醒楚国豹。
续上歌舞,久违的神灵露出银白色身体
我时常委身,期待目光伴随福泽而至。
这山中寂寞足以吹坏一支脆笛,每日
我打磨梁柱如用身体打磨他更年轻的身体。
没有人从盛宴里醒来,细腰们瑟缩在
低咽的壁画中。“魂兮归来,反故居些。”
我每夜都听到楚王的兵马在墙内喘息
让我回去,让我坐在豹背上出游,我不能留在这里。
获评委奖、尾奖
理想主义者的悲歌
袁佳运
——满地玻璃渣,你在找糖吃
如今草原的草长满刺猬,风筝的线带着电。
晴空下,戴着黑色帽子
请允许我为童年的猫收个全尸。
那时我们还会靠着太阳,念着肤浅的诗歌,
面对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一紧张就吃指甲,
后背上的刮痕是梦中侏儒长身体的欢乐。
念想,就因为那时还有一个念想,
于是我们骄傲地成为
被未来垂钓的幸福鱼类,在无穷苦水中
欣喜着颗粒状的摇曳理想,凝视、张嘴,
直到太阳形状的食物卡在咽喉处,
酸涩的泪死在眼中也不落下一滴。
这是生活的礼物,蜉蝣般的牺牲
维持生态和谐运转:和谐!和谐!
于是就在哭笑不得的年岁里,
你对着我笑,又哭着说:
“我是白天的玩具,在垃圾桶旁边徘徊的燕子。
你是夜晚的更夫,在街道上收集公交站地址。”
于是就在太阳冷到发烫的白昼,
我们一起
透过历史夹缝中的歌声,
感受巨石城墙外的大风吹,
森林深处伐木工的号子也一并传来:
“我们制造自己,我们毁灭自己。
我们点燃理想,我们熄灭理想。”
木头的呼吸声,一点一点地消失,
一点一点地撞击我们心脏深处的褶皱
直到撞击成花瓣的模样,
看见,穿着喇叭裤的工人抱着东北的雪在跳舞。
时代棱镜中,不变的族在鞭打口吃者唯一
依赖的鹰眼:识别每一颗谎言上的诗句。
走进,爬进,拖进
守着出租房的厨房,看着盐的理想
在染缸中活成酒吧与迪厅里的烟灰。
变坏的苹果才可以诱惑,凝视药的
吞金,暮光在街道的雪海中挣扎。
方圆之地,一直在躲,一直在躲。
除雪观察
路豫
引“我把这陈年风褛送赠你解咒”
1
一对印第安斑鸠,讨论着
“雪”的拟声词。两只蟋蟀的械斗
引起了更远处,周身婆娑的叶脉
吻上雾凇的响动,轻灵的忍冬花
有不得不飘落的理由。
2
几排清脆的香樟,阴晴不定地挽起
山峦中亟待发生的一些未果之事:
“我们不擅长抛给对方一个
没有经验的承诺”。两个素未谋面的
逃难的人,用怀疑的信封
给午夜偷渡的良马一个借口
“雪”就能轻易地击穿彼此。
3
你听不到石榴花打鼓的声音吗?
那些在割草机中捕捉到窸窸的脚步
慢热的,急停的哈气。
为此我推开一面桌子
轻熟地展示昨夜捂热的葡萄
预备的留声机中打开了
一个冷空气蔓延的清晨
我坚定地从人群中走出的身世。
4
春天要在四月降临。
我衷心园艺,春笋
和流水的错落。两个小时
频频用树枝修理我的条纹
在邓尼特的自然和时间的跳跃中
成为一圃胜利的树莓。
5
繁星,波光如水,一颗接一颗地
溶化。彗尾衔着一把折叠的斧柄
劈开蝴蝶丰腴的羽翼。小碎步
不要走入宁静的花园
阿泉还是那句话
不要走远,不要走远
6
一个美丽的比喻,被你迅捷地装进口袋。从邮局拆出的口信,不乏有不善言辞者,
执拗地避免一次幽独,面对雪崩时,你仍是一个缺水的人。
这与我无关,与药理学无关,与知更鸟迂回的游弋无关。
猫科在雪地中紧张地踱步。这与顺从无关,也与我拒绝从你的翻阅中退出无关。
7
最后的日子
我该思考过剩的盐
一身糜烂的洁白
还是废除更多的
木格措
十三月
雨下了很多天,折多河连夜上涨
也不停歇。山有雾
我们继续朝前走去
好天气时而眷顾,大多是交给更远的
一个女子尽心教书的地方
这里的云要厚些,但已经不宜和你
谈论那些看似丰满的故事
同样地,业已无力偿还
黄昏倾泻时的债务
在巨大的空旷中
汽车盘桓到更高的海拔
桑吉麦朵告诉我们
关于木格措的一切温顺和冲突
尤其大雨之后
山上影子太多,一个人很难找到自己
素晴日
长山司礼
木马沿闪烁经络蔓延,欢乐独自雀跃
我的困倦日是一间房间抑或一片公园,坐在高处
或横躺在床上,睁着眼听。听雨,听死寂阳光重压下
螺纹轻微碎裂。听没有任何声音的空洞,或者
什么也没去想。你也在等着一种时刻,可现在还管不着
现实正是那个时刻与你之间的全部空隙。我眼球上
环旋的催眠术。收敛着
貘的弱影像在我脑中难过,不断闪回如同
人类童年的生命机器,缓慢运作
一点点撕碎。
侦探小说里,散落满天的花边新闻
在空中碰撞。在公共花坛,选举演讲如通灵仪式
它如期进行而冲破规则。我们雾状地升腾向自身的远处
似多年前我在地下铁浑浊空气里察觉到的,从我暗淡的镜像
往两侧延伸出的漫长的真实,于变速中完成释放。
夜的黄色风暴,席卷我们的面庞。雨中视觉摇晃
光雾就于这雨间凌散了,迷幻电子的死亡陷阱
你舞于四季中心有喁喁靡音,变奏、旋转着步调
这末世之舞呀,曾经也将永逝于灵魂自燃的寂静之中
不曾有过如雨花石的对位法一般契合的存在,在此刻也在纯粹之时
你生命漫漫荒凉的旷野之上,无数呼喊横冲直撞无所顾忌
阴郁的天空下恐惧从未消散,那么
把我们的脸同样贴近死亡。十八岁,二十六岁的年纪
无数纸张合围向你,梦来自于你,在极少的崩坏里赤裸着身体
你朦胧着眼睛拒绝认知定义,五官模糊同时拒绝指令
你一个人在这里听……
这座城市的交通系统逐渐失灵,接着雨侵蚀人们的眼球
植物完成枯萎的过程;你清醒的
在雨拟化而成的鸟笼里金色滑步,滑步,
又将滑向哪里。
这里不会有童话再被创造,你不断
讲述不断讲述逐渐逐渐远去,
就像遗忘此刻如同感知错乱时的迅速
会有另一个旅客将你没能搞清的故事再一次整理
又一次。十月,做了好久的梦,
睡眠安稳即便已经末世终焉
获反面奖
老虎蛀牙之殇
徐鼎竑
溃烂在舌苔的最深处发芽,老虎
最先出卖的,就是她天生皮毛上的纹身
接着腐朽蔓延到齿根,将健康的牙齿拔下,换上龃齿
Voices unheard, stories untold.*
嚼碎鸢尾草或者紫苏的根茎,汁液充斥在口腔
和伤口上的神经一起,助力着哀嚎的燃烧
逃无可逃了吗?但也许更多的龃齿还在逃亡
Children's cries lost in the wind.*
无奈与守候做交换。天平的另一侧,只能是老虎
完全浸透到泥土中的尸骨。只有呼叫,继续呼叫着
在门口期待即将上门服务的牙科医生,带着猎枪赶来
We must listen, we must act.*
病历卡轻飘飘。诊断一秒钟就将进行的手术
微弱的字迹,渐渐唤醒死去的神经
原来老虎也会颤抖,在这一劳永逸的疼痛面前
For every child deserves to be heard.*
*为南非诗人娜塔莉·本杰明(Natalie Benjamin)的关于反对儿童拐卖的诗集《The Weight of Silence》(沉默的重量)中的名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