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风知劲草，
劲草还是草，
劲草经过编织成为绳索，
扼死更多的植物。
春天暴雨温柔，
使庄稼倒伏。
到了秋天，
一种碧绿的结构耗尽生机，
破碎挨着破碎，
崩裂传染崩裂。
在夏天人人穿着厚衣服，
怀揣着一把刀，
刀鞘在一点点变薄。
雪亮得耀眼，
像你漏光的身体。
2024.6.28
可能的姜萍
褶皱的脸，浑浊的哭声，
肮脏不像生命的属性，
石头在规定的形状中成为美玉，
教鞭尖端的火去烧制，淬炼，
语言里的水去洗，
切、磋、琢、磨的工艺里诞生老师，
世界因为度量的手掌而趋于圆润。
那双眼逐渐变得不同，
仿佛一个挖不尽的矿井。
围过来汲水的人层出不穷，
奇迹源源不断地钻进他们的嘴里，
再反刍，以武器的形式。
她受困于上升的引力，
幻觉带来更大的幻觉。
她是不计其数的芸芸众人，
暗面上的光点，明面上的黑斑，
她唯独不是她自己。
她的心被掏空，表皮被吹来的气鼓胀，
我们拉着她像拉着气球悲喜沉浮。
2024.6.29
消失在垃圾压缩箱里的清洁工张梅
垃圾能够变为珍宝，
珍宝可以毁于垃圾。
她失踪了，这是第二次，
女清洁工张梅，一位清扫垃圾的人
被垃圾吞噬，一万吨垃圾
把她包围，把她藏在岩层般的
压缩箱里。没有人能够找到她，
她在一万吨垃圾的中央，
仿佛一个腐烂的心脏。
命如香，草芥亦是菩提，
在一生的透镜里观察，
道近乎被我们扔出家门的垃圾。
谁的衣服里住着错误？
当掀开外套，错误就像水一样
流走，在烈日的暴晒下消失，
我们始终捉不住它。
2024.7.11
宾夕法尼亚的枪声
我们都知道枪响了，
即使没有听见。醒来时，
枪击川普的新闻拥挤着溢出屏幕，
寂静的轰鸣像文件被依次分发到耳朵里。
飞来飞去的信息交换久违的激动，
他们说枪声是风暴在蝴蝶的翅膀上
播下的种子，世界要变天了。
或许是的，世界的天由七十亿个
方形瓷片组成，
那一片属于个体的，
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枪声要被写进史书里，
我们在史书的外面
阅读荆轲，他把匕首包裹在地图里，
刺向庞大空虚的秦宫，这是一个符号，
符号越过事物，不需要命中。
2024.7.14
医生李晟
你用刀延续人的生命，
你的生命终结于刀，
保卫我们的金属，包围我们的金属。
白色是脆弱，全能是一团黑雾。
在废墟般的身体里找疾病，
仿佛在巨大的交响乐里找一个杂音。
你擅长寻找，只是寻找者
找不到自己，医者不能自医，
他人的时代，是地狱亦是天堂，
世界把我们完整地倒映在
一面花脸组成的镜子，瞬息万变，
你究竟在何处？一根针在海里，
看不见的心在我们浊重的血和骨里。
人和人不同，刀和刀不同，
我们以共同的症结辨认出知音或敌人，
土地有限，皆已分配给主人，
机械把自由捏造成一种形状，
饥饿的满足正在清澈空虚中张口，
你把肉身献于猛虎以拯救
蔷薇的灵魂，香气出现即散去。
2024.7.21
长沙汽车撞人事故
撞击发生前，八位死者不认识司机，
他们没有机会再去认识他。
汽车的力量使他膨胀为一只怪兽，
他们的破碎没能阻止他野蛮的变异。
他们是老师，银行职员，快递员，
清洁工等已有的名称，撞击没有
让他们飞起，而是让他们彻底
停留在名称里。他们不可能再去别处，
再被别的名称俘获，再成为别人。
死粗暴地完成了生，死的重力
比他们以往遭遇的都更沉，更牢固。
他们失去了可能，尽管可能是一种
可能不会出现的奇迹。凌晨，
流出的血仓促地总结了他们的一生，
热的将凉，腥的将净，夏天，
事物将更快地变臭，怎样讲述，
怎样在句子的中间放置石头般生硬的
句号。一念之间，撞击发生了，
之后为空。念头是一个微小的气泡，
硕大的锥正刺向它，四面八方。
2024.7.29
自动驾驶时代的出租车司机
外卖取代厨房，网约车取代出租车，
无人驾驶的汽车正在赶来的路上，
未来近了，你的礼貌是一张脆弱的面具，
不信你看，它已经破裂于一次小小的拥堵，
这或许是一件好事，尽管你不承认，
我想跟你一起痛骂几句，可你飞驰而去了。
你的跑道被掀翻，为了继续工作，
你还保持着司机的姿态，驶向寂寞。
高速的进化中，我们预感到废旧零件的报废，
你一定和我一样持有这荒谬悲哀的观点，
海市蜃楼是时代的结构，干渴地娱乐，
故事纯属虚构，那涌出的愉快是真的吗？
谎言听久了，一个简单的事实，
像是钻石般刺眼，厚沙中的晶莹绿洲，
擦亮我们积尘的眼睑，
擦不亮我们砾石般粗糙的心。
人们的一生，不停被复写为404KB的文档，
世界上的路都自动化了，滚动着
悬空的脚步，双腿显得太多余。
既然它还没被砍掉，你愿意走路
跟我去看吗？高楼的夹缝中有一片郊野，
神像在荒地上无事可做，芳草萋萋，
一只蜗牛，与世无争地朝着露珠爬去。
2024.7.13
唐山
纸里包不住火吗？
如果这纸是铁做的，
如果这纸浸透了冷水，
为了一点平静，它不愿意再自焚，
它将在纸里消失，
同时熄灭那苦楚的文字。
只言片语在努力拼凑完整，
一诺确实值得千金，镜面蒙尘，
玲珑的口舌不再通透，我应该信吗？
金碧辉煌的殿堂里，
自有一直对光芒的无限崇拜，
观众寂静，话筒放大声音，
所有的耳朵竖起听，斩钉截铁说出的话，
未必是金玉良言。锦绣里有虫蠧，
高堂中有朽木，剧烈的晃动中，
漆黑将刺出耀眼的明亮。真相外，
幕布覆盖，它越大，漏洞越多。
真相里，紧密的网关押着
少数人，寂寞地观看，
火正在向灰烬收缩，
他们被丝线勒得疼痛。
2024.8.6
遗体倒卖
轮回的未必是灵魂，唯物主义的
时代，身体更适合转生，
向机械进化是一种新鲜的诱惑，
难以抗拒的黑手们行动了，
报废后进行零件拆卸的工作。
明天醒来，我将在哪一具身体里
微笑着，观察这个世界。我没有了边界，
我被要求不能熄灭。我的腿骨将继续运转，
在一片完成整合的皮肤里。
我的心脏将继续跳跃，驱使着新的主人
路过我的坟墓，他的悲伤是
源于我吗？无限是可怖的，因此是梦想，
而所剩无几的有限正在泯灭，
我的身体在无数的身体里。
2024.8.9
外卖员向保安下跪
燃烧的声音太大了，向灰烬，
走一条彻底明亮的路，听不见别的，
豆在釜中泣，釜是一块铁，
铁隔绝哭声，铁隔绝泪水和疼痛。
你是外卖员，是好吃的豆子，
你是保安，是好闻的豆萁，
你们共同的根扎在土里，成熟时被拔出。
失去根的病症像噩梦缠绕着，
而釜是被发明出来的机器，
让你们熟悉时离散，
让你们陌生时再次相聚，
隔着厚厚的铁，
你就不认识我了吗？
那冰冷的水，已逐渐沸腾，
宴饮过后，空短暂地被填满，
你仅剩的灰将埋住我无用的皮。
2024.8.13
陕西出租屋中去世的宁夏女孩
热风，野草，夏天是一味腐败的药，
粉碎你和世界的关系，就粉碎了世界。
窗户关闭，像一片幽暗的竹林，
最好的隐居之处，你来到苍老的城市，
它已变得无限精密，保护你的遗体，
像是在保护你袒露的隐私，直至腐败。
第一天，你在咸阳的出租屋里住下，
决定隐身。西海固，坚韧的根须
跟踪你过来，在夜晚攀进你饥饿的梦，
将你那虚弱而膨大的欲望扼住。
最后一天，死亡是一扇漆黑的窗户，
你在窗户后面住下，决定隐去。
古都的太阳出现了一个小小黑洞，
我们短暂地失明，继续目光如炬。
2024.8.19
外卖员在电动车上猝死
2024年9月5日晚上，
浙江省杭州市余杭区雅居乐花园小区
附近的路边，
他疲惫地合上眼，合上身体，
合上世界的颜色和声音。
他睡着了，
甜蜜如天使，用弯曲的形状
贴合着夜色，
像一个即兴的雕塑，
隐形的火烧过他，
把枯萎的事物都烧了个干净，
人们不敢触碰他，
出于对灰烬突然崩塌的恐惧。
微微波动的风摇撼着他的电动车，
一艘忠诚的船，
陌生的面孔向他汇聚，
一座孤零零的岛屿，
黑夜，一个
柔软的棺材轻轻盖上。
呵，他住在一个沉重的消息里，
但他一定是最轻的部分，
我确定而且笃信。
所有的滞重，连同呼吸和心跳正从
他的里面自由地飞出，
他轻得成为了树叶的同类，
轻得和云朵具有相同的属性。
鸟类是我们洁白的眼泪，
在时间中聚拢他遗失了太久的羽毛，
他继续轻下去，轻得没有话说，
轻得像在梦里寂寞地造着梦，
请和我们一起祝福。
他更轻了，轻得终于
从自己沉重的身体里浮出。
2024.9.15
我们应该默哀
我们应该默哀，在一切尚未发生前，
死去的，受伤的，可能就是我们，
他们的亲人，朋友，可能就是我们，
那些破碎的，崩塌的，可能就是
我们居住的，保卫的。
那些鲜血，四处散落的鞋子，
可能就来自我们。我们应该默哀，
在一切尚未发生前，那个驾车
冲垮平静的人，可能就是我们，
那团膨胀的邪恶，可能就源于
我们的角落，关于存在，那种对自己
彻底的放弃，对他人完全的夺取，
可能就出现在我们的举手投足之间。
我们应该默哀，一切就这样发生了，
时间掉落着惊人的水滴，
黎明和语言遥远而稀薄，
黑夜仿佛一场粘稠的祭奠和审判。
2024.11.1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