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有《两种生活》《清空练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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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馆里的歌曲
小咖啡馆每天迎来不同的客人。
不同的歌曲播放着。
这首歌将记忆的
有点脏的棉絮
缝进枕套里，
他沉默，
听他对面的她
娓娓道来；
下一首，像
旧式水壶，在炉子上
充满希望地
响了起来，
一群人来了，笑了，
笑个不停；
下一首，一只蜘蛛
缠绕于它自己编撰的网，
今晚的咖啡馆只有她一个客人，
在图纸上画着、画着；
下一首，音符在快跑，
在一个圆圈内重复奔跑，
两个孩子为了习题争论不休；
下一首，很激烈，
火苗贪婪地吞着
扔进火炉里的任何物件，
她和她彼此的支离破碎的
夹着眼泪的家庭故事，
快相互倾诉完了吗？
还有些时候，专辑里
最后一首歌唱完，
咖啡馆里暂时鸦雀无声。
人们也跟着忽然沉默，
像在肃穆地谛听着
陌生的什么？
怎么了，这寂静
唱什么？怎么唱？
到底，唱什么？怎么唱？
“你”
一个在这世界上重复了上百上千上万遍的词，
这指的仅是它的发音，
它从不曾真的被复制。
会被拆成一片又一片，
在他、她、他们、她们那里，
但只有与“我”放在一起时
才散播最美的香气，
这香气将试着拯救
或谋杀我。
醒于每次“我”的醒来，
又入睡于每次“我”的睡梦。
和“我”互相作为对方的镜子，
彼此因此才完整。
分不清哪个是实体哪个又是影子。
连缀着一长串持久的喷漆的问号和
水里不断消逝又不断显现的
鱼一样的感叹号。
更多的时候是省略号，
一份墨水渴求栖息的待打印的报告，
一本书架上被眼睛搜寻的
还未被手指抽出的书。
愿它永不被说出，所以永被触摸。
一片盛产和吞噬生物都很在行的海洋。
一颗漂移到心的最远端
以此拉扯着心的星星。
墓地上的活物。一座小型的
火山与死。
痛的根源
和幸福的终点。
一个谜语，随着对它不断的揭露，
有可能
将“我”不断破解，
但永远不能穷尽
——所以它永远
旋转像彩灯下的木马等待营业。
像每一个小小的被切开的夜晚
流溢时间的新鲜糖浆。
壳
褐色或淡黄的小巧的圆，轻得
几乎没有重量。整个冬季，
它们引发我们的好奇，
翻搅花园泥土时，就准会找到
这些蜗牛遗留下的壳。
曾经居住在它们里面的
肉身，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而这些原本木讷的，仅仅处于
外围的，却迟迟不被分解。
若不是因为它们的存在，
就不会有我们这些日子里
与孩子们一再重复的话题：
“蜗牛到哪里去了？”“蜗牛会脱壳
还是死掉了？”“蜗牛活着时吃什么？”
从问号开始，延伸进更多的弯道。
更多的蜗牛在叙述中
复活、繁殖，也在叙述中失踪。
我所祈祷的不会再多：有一天
我们会看似决然地与人世告别，
将我们的故事带走，无需过多关心，
而一首诗留下来，一个
圆形的、轻盈的、带螺纹的壳。
默许本体的逃逸。一个
纯粹的壳。无限的壳。让人想
从它的空洞里再掏出些什么。
他自己的什么。
被指头捏着，被注视，被敲打。
歌唱
首先要是一条
很长很长的线，将一端的线头
绕在自己的指头上，
开始缠绕，缠绕。
有时绕得很快，
很用力，拉扯线，
为了在指头上觉察
线的另一端的所在。
去献祭，像上断头台，
指头上深深的勒痕，要清晰
如雪地里的车辙；
有时那技艺要求得相反，
必须绕得很轻，非常之轻，
猫脚步，轻呼，轻吸，
同样地，为了感觉到
那所唱之物，遥远森林的一束光，
石像群仰望的，那不可企及的
池塘的底部，宇宙之外
与无穷的小，比小更小，
线的另一端……
手指会因此隐秘地发麻，
必须绕得很轻，
非常之轻，有时这样做更为准确。
又见黑鸟
我的桌上摊开着
一张奇形怪状的布。
“人生”——我的剪子盯着它，
预备着再一次一意孤行的转音。
我的母亲推开窗，
那些翅膀震颤带来乐曲中的雨声，
它们停在电线杆上，
“黑鸟”，“一群”，
“它们太不吉利”，
母亲嗔怪着她无法理解的礼物。
我的布剪成了我母亲喜欢的反面，
剪成了我喜欢的心脏。
而那些鸟，我的嘴角一抹微笑，
这么多年了，只有我秘密地知道
这些黑色，是多么甜蜜。
就在昨晚，它们又在我的体内
旺盛而潮湿，电钻与火苗，引动
我的喷泉，花园的中心，让我透明。
而现在，就是我母亲看到的这些，
是我将它们从我静默的布上释放出去。
一声呵斥
一声呵斥，从窗外
飞起来。不晓得由来，
飞去了哪儿，也无从得知。
一声呵斥，擦过我们的耳朵，
贴着我们的脑壳飞过。
掀起白色桌布。
把这个清晨的瓶盖
撬飞。
什么破了。
那本是确信怎样也不会破的，
破了。一瞬间
我们害怕而欢喜。
甚至想趁此给自己一个巴掌
才算圆满。
一声呵斥，
你想要抓住它，
但不可能，
它比预感更快，
比讣告更晚。
像雷声一样惊奇。
像钟声一样宁静。
空房间
夜里有窃贼潜入我的房间，
可是属于我的什么会被偷走呢？
我的衣服、帽子？花瓶？
我橱柜里的金子？
那些只是我走向坟墓的途中
会经过的一条条偶然的分叉路。
你留恋这些瞬息之物？
那么可会是书架上的
书？那打开钢琴琴盖就会
放飞的？那些电影碟片？
我在它们之中种植我的
灵魂，我在它们之中长久地
体会泥土与花苞，
我与它们交换我赖以生存的
空气与水。它们收集我的
头发，称量我的
眼泪。
但它们照样属于他者，
我所必经的一个他者。
我只在对它们的寻觅与需求之中生存，
在这流浪的途中，
而不在那可被触摸的所在。
它们是我的身份，
是我的证件。
但这些你都可以盗走，
我位于证件数字的背后，我的实体
无名无姓，我在所有的它们教给我的隐匿中，
在一种变形中。我住在那儿：鸟
飞离树冠的
那些刹那。
随便拿走吧，可怜的
偷盗人，所有的形状都是设有期限的。
写作之一种
我坐在野外餐桌前
吃鱼。
我吃鱼的肉，
不是为了吃鱼的肉，
我为了吃出它的
一根根刺，不将其
吞入我个人体内。
鱼肉，输送进
我个人，经由我单个的口腔、
味蕾，抵达我单个的胃；
鱼刺，必须从我的口中
吐出。那些分明的、比肉
强韧的、尖利的、靠近
本质的，
必须从我个人的舌上
送出。包括
鱼尾，
吐出它，吐出上帝锻造的
一节流利而生僻的
非工艺品。
最后，将
所有它们
送返野外，置于
土里。
冰冷的土。
温暖的土。
人子的土。
无数的脚会经过的土。
人们最后会将
自己也埋进其中的土。
我将它们置于
我希望我的词语最终
能处于的地方。
爱情
她在山顶种植了一片红枫，一地三叶草，
安置了一把长椅，一只她重复修理了十次的路灯。
她精心地让它们存在，只是为了搭配那座她独居的房子，
像一只蚌一样安静地闭合着的圆形的房子。直到
某一天，事情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她外出回来时，无名指上受了点小伤，一个
小小的红色的血点，可能被一只蜂蜇过。
她将这个指头放进嘴里，含着。
她将惯于束起的头发解开，黑色发丝间，让微风和
难以描述的细小物种从中穿过，做它们的旅行。
夜晚睡觉前，她试着把阁楼天窗的窗帘拉开，让光
透进来，她给房间制造了一个缺口，一只眼睛：
用来凝视一轮晕眩的大月亮，以及月亮所带来的。
死亡咖啡馆
八月的这个夜晚，成熟而远视的
月亮，在枝头监察着我们。
我们一群人围坐成一个圆，
我们有事要做，要把死亡聊一聊。
我们煞有介事地将它
放在圆舞台中央
反复折叠，又反复摊开。
我们的舌头在翻花绳。
我们将石头缝里的什么
揪出来，将纸团揉皱，将草茎
从泥土里拔出来。而越来越多的
困惑，像孩子的涂鸦。
一束光，始终在我们身边旁听，
它看起来尤其冷静，除了
保持恒定的目光，一言不发。
但直至尾声时，它也忍不住了，
忽然地熄灭——就在这样的漆黑里，
是恐惧？还是宁静？是无常的，
还是最平凡的？……一匹黑马
窜出，它完成了今晚的最佳发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