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纹
为了一个时刻,我推开
小家伙房间的门,检查他的窗户
是否关紧,他的被子
是否又被他踢到床沿。
他戴着牙齿矫正器,抱着一只
毛绒娃娃,蜷缩在床的一侧
睡着了。像他在婴儿的时候,
我会轻轻地刮着他的鼻子,
摸摸他的脸和额头,
偶尔会将他的掌心,贴在
我的掌心,像在练习一种爱。
他全然不知,父亲的掌纹
在他的身体里,触及到什么,
它像绳索一样,在生长
长出藤曼和一个到处是城堡的
童话王国。
他可能也会梦见,有一颗星星
永远在跟随着他,他从一个栅栏
跳跃到另一个栅栏,他用捞鱼的网,
追着一只蓝蝴蝶,
他组装着磁力片,拼出一个个
奇异的世界,
他可能会看见,父亲的掌纹
变成街道和大海,他也会
牵着他的妻子,在多年后经过那里。
雪迹
天刚微亮,起身拉开窗帘,
站在木屋的窗户边,望着渐渐
醒来的一切,松树的枝桠
结着冰柱,一小块雪,
像一团白色的炉火,落在
几块碎石上面,我乐于赞美
这些很小的物质,昨晚,
和朋友彻夜谈着诗,那些像雪
一样无边的温暖,曾落在
玻璃教堂的尖顶,落在恋人的
格子围巾,我寻找着雪的踪迹,
雪一闪而过,没有留下窗户
和脚印,后来,我到山上
见到更多雪的形态,它隐藏在
石缝里,或轻盈地降落在水杉的
鹿角上,而阳光出来,也会慢慢融化,
蒸发成雾汽,或者它就是我们的
未见之物:抹香鲸、造物主和蓝琥珀,
当回到南方的现实,在某个清晨
循着一种惯性,站在阳台,望着花圃
和对面的建筑,那里完全不会
有雪的遗迹,那里有一座旋转楼梯,
是否会像我一样,想念着雪的变化,
被它的变化所提示。
雾引
雾气遮住了松树林,
我们看不见白色房子的屋顶,
我们在山神的坟墓上跳舞,
实际上,我们只是站在
山腰的一块空地上,隔着
几栋木屋子。
我们唱起了歌,雾
并没有离去,漫过更多的
黑暗和无限。
此时,夜晚对着一块花岗岩,
滑掉黏在靴子底的银杏叶。
几个小时前,我们坐着索道,
在寒冷的冬夜,一起穿过
那迷雾。我们还在思索着,
雾气循着那本源的舞蹈,
指引过什么?你回答着,
坐在地球的某个角落。
事实上,我们捡到过松果的快乐,
大过那些有过回声的荣光。
我们在雾气中,见到彼此
想要见到的精灵一般的花鹿,
在我的栅栏边踱步,
我们彼此在交付,那枚刚从地平线
升腾而起的滚烫的灵魂。
我们强调着那个渺小,雾气很快就
拨开我们的脸,直到漫长被彼此看见。
世界地图
餐桌靠着的墙壁上,
一张世界地图,像虚无的镜子
静止地挂着,从来没有照出
任何的事物,也没有回答过
任何的声响。只有一只小黑虫,
在某一天突然造访,
它停在密西西比河,
像庸常的日子,一动不动。
我们吃着晚餐,谈论着疫情和战争,
并没有要驱赶它的意思。
它只是一只不起眼的小黑虫,
没有奇异的斑纹,更没有可以
扇动风暴的翅膀。
(是的,我们只要用一根手指,
就能轻易地毁灭它。)
我们继续吃着砂锅里的马铃薯,
当我们抬头,
它已经移动到智利狭长的海岸线,
它仍旧静止着,
它的出现,像是要移走那个荒诞的世界。
当我们结束那顿平静的晚餐,
再次抬头,它已经消失不见,
而我们都比之前老了。
头发发白的妻子,摆弄着她的洋桔梗,
我戴着老花镜,坐在阳台的藤椅上,
读着一首年轻时候写过的诗。
我深情地回忆着:一个普通的夜晚,
一张破旧的世界地图上面,
一只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小黑虫,
我和我善良的妻子,
吃完晚餐后,在永恒的房间里。
琴颂
你见过一把绿皮肤的琴吗?
闲置在木柜里,蒙着厚厚的灰尘,
但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
你见过它像一面哲学的镜子?
在提醒,自我藏在事物的反面。
直到多年后一个偶然的夜晚
它的主人,因翻找一件旧物
重新擦亮了它。你见过它被拨动后
发出的悦耳音符?
像光的波纹,在房间里回旋。
直到它激活我们的感官,
在那片林子里,你因再次听到
布谷鸟熟悉的鸣唱,而想起一生中
那些艰涩的时刻,它是如何转化成
一股向上的力。
你见过那力拨动着那弦?
让不可知之物,从神秘里跃出来,
让那鸣唱生长出一个庞大的空间,
你就举着一只高高的松梯,
在交替处,像不可知一样闪动。
纸鹤
在夜晚,纸鹤自己飞了起来。
它看着练琴的孩子,想着如何
把技艺传递给他。
一种祷告,它抚摸着琴弦
和孩子的手,那古老的蓝调,
像一段沾着植物香气的麻布。
孩子并没有察觉到什么,
继续训练着——把一首曲子
弹得能让一只纸鹤
从桌沿的笔筒旁飞起来。
他的父亲在一旁,思索着
如何在写作中,恢复那逻辑的
平静,比如一只纸鹤飞了起来
能给世界带来什么。
他凝神地望着:那只想象的纸鹤
围着花瓶和书籍飞舞,
一定是触及到什么
可以被反复确认的声音。
飞行棋
孩子围坐在地板上
下着飞行棋。刚好四个,
四种颜色,好像是四种
正在发生的命运。
红孩子跨过
一个又一个障碍。
黄孩子刚从起点,
准备出发。
绿孩子在身后,追逐着
红孩子。蓝孩子仍旧呆在
原处的堡垒里。
他们的目的地,
是游戏的那个终点。
你可以说“回家了”,
或者解释为“找到自己”。
而在另一个时空,
他们也有自己的起点和命运。
黄孩子每天要徒步
好几十公里,去往一所
被风雪围住的乡村学校。
绿孩子在海边
将一枚风筝放到很高的地方。
红孩子被拴在一条铁链上。
蓝孩子,盯着一只空瓶子
久久地发着呆。
窗户外,下起了细雨。
马丁靴
那边紧挨着一座公园,
我长时间在它的腹地漫游,
绕着柠檬桉和构树,
因那奇迹,随处可见
造型特异的枝干,垂向湖面
也总会有
惊奇的白鹭掠过湖面。
我的马丁靴
踩在那些银杏叶上
“吱嘎”地响着
像一种声音传递到草丛里
被接收到时,
总会有可爱的精灵
从静谧处献出更大的蓝调
有时候是一只松鼠
迅速地蹿到榕树的根须
如果天气晴朗,也会有一只刺猬
探着脑袋从灌丛现身。
我曾把厌食的巴西龟
埋在那里。
像完成一次救赎。
如果有一座楼梯出现
我会爬上去,只是为了爬上去,
看看我的靴子留下的唇印。
论写作
深夜,拿着手电筒
在漆黑的楼道照射,这是父亲
穿过的马丁靴,鞋底沾着笨重的泥土
和烂掉的腐叶,(我猜想着
父亲一定去过语言的极地)
他发现了鹿和牦牛,那意义的所在
让我继续往更隐秘的台阶
挪动我的光束,这是角落里的花盆,
栽种着妻子的洋桔梗,
我闻到了那幽香,是雨水里
一只瓢虫在缓缓爬动,这充盈着
整座建筑的爱,父亲提及过,
那神秘的极光,把一些源头的事物
带回到那个密室里,
我照着它:夏加尔怀念贝拉的油画,
在镜子面前,静静响动的
黑胶磁带,一把倚靠在木柜边的
透明雨伞,遵从我的想象,
摆放在合适的位置,但事实上,
它什么都没有显现,父亲是对的,
他熄灭了我手中的光源。
角色扮演
傍晚,孩子在屋顶扮演
国王和奴仆,有时候也会模仿
老虎和犀牛的口吻,像在练习
无形如何在片刻中显现。
他们爬上蓄水池的扶梯,或躲在
底部的凹槽,举着手中的玩具枪,
瞄准未来的一只皮球。
上帝也这样,在建造偶然的
星球,我们在过去称作未完成的
在移动一只花盆,
在屋顶的屋顶,看着孩子游戏,
看着他们中的一部分,
成为他们扮演过的角色:
水手,猎人,占星师,或者
某条水域上真正的王者。
另外的部分,那个躲在花盆背后
羞涩的男孩喊住了我:
“三十一岁的林宗龙,我在七岁
玩丢的玻璃球,你找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