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潮 |钟姸芦 ·我和蜡烛是最孤单的笨小孩

2025-01-16 14:01   上海  

本期封面:Key Minjung

栏目主持/周幼安




钟姸芦

学习作诗的语言学研习者。生成语言学派学习者。

日本90年代电影批评研究者。漂泊南北学诗骨。



选稿理由:

读钟姸芦的诗,很容易想到老电影。有人物,有置景,似乎也有些许情节,主人公曾是留学生是傀儡尪仔也是“你”或“我”,伶仃地“透过残破的绿玻璃”欣赏时空的“霉变”。在他的诗中,个人史像书本被无目的地翻阅,然后匆匆停在某一页,匆匆读出或迷茫或泥泞的所有。



尴尬的送别


不再有彼得堡了,自从

那道端上来就已凉透的烤鱼

被我们的口舌分餐,咀嚼出

厨师流氓气的瞒天过海计;

刮掉鳞片,用辣椒精偷取鱼腹部深藏的

滚烫往事,我们只买到无营养的木乃伊。


你还要喝伏特加,迁就这道烂菜,

你饮完后还要扯开破锣嗓子

向无数阴冷如陌生面孔的冬夜鼓吹,

向今天,越过我们,照亮寒风的霓虹控诉,

伏特加,我们舌形的胆小鬼,

只有倚仗我们泥泞的往事

他才敢背诵一个暴风骤雨的男人台词。


三年前的少年死在边境线上,

三年前的少年葬在没郁金香的白桦林,

我们用三年的时间学会睡在煤灰里。

出去,看看高楼粉红的暗娼灯牌,

出去,看看公交车上铅色的鬼面,

明天不再有彼得堡,我们唱着空城计,

我们用古风歌送行我们

乌托邦的冻雨。

我们各自分别,挽歌的曲调下降,

在街角,公寓,浴缸旁。




漫步海滩的留学生


烧掉祖传仕女图,旁观者看戏

如提灯弃入海潮,与月亮相辑别

——彻夜灯火阑珊,我的眼是孤独的海港。


隔海,在航道与海路间实证赤足

赤裸的动机;扬帆走远者,眉目间英雄气短,

戏子病在船坞,唱腔生锈,如龙骨阴沉。


忘记我,就着海风,手臂拓印鲸鱼尾

朝渔村的方向,叠起白衣待赏,

忘记天地,谁人拄杖,无时夜叩门。


忘记青衫,红绳,忘记擎着蜡烛夜游堤岸,

忘记我的名字——海洋的古称,

洗去旧日的妆造,空中绣水袖的低垂。




工厂来信


我在四川老国营厂的废墟里读我儿时

杜撰的信;当我从海外回来,忘记一些汉字,

像孤岛忘记自己,何时离开大陆,浪汐里思索。


四川的风有海的咸度,风干嘴唇湿润的慨叹,

风包裹我杂乱的框架,三年前的路口

它赶走我,像赶走苍老的树叶,不听话的果实,

现在它成老厂房里唯存的流动。


孤寂,是记忆的红喙,戳伤我手心

用来誊抄草稿的柔软之处,除了儿时的虚拟,

我再也没有可供容身的伤痕——信纸

错落的笔画逃开,在厂房斑驳的墙上触痛。


读吧,读吧,我还要在厂房保安室里掘出

一张木椅坐坐,透过残破的绿玻璃,欣赏霉变的

空间,就像欣赏南宋,残篇,关乎飞絮的城池。




老烛,老烛


发现一支老国营厂生产的蜡烛,

我儿时最熟悉的款式,藏在立柜深处。

同样的灰白色,同样在点燃后

微弱摇曳的烛火——全家曾倚靠这道光

挺过停电的黑夜,蜡烛应当摆在床头,

摆在所有怕黑的儿童需要的地方,

直到他们长大,和我一般,二十岁。


未来,蜡烛终被评估为古董。

尽管儿孙不知其作用为何。

我知道,它不该生产在我死后的时间,

它该在老厂与宿舍之间没有路灯的水泥坝

被举着,路过脏如老烟鬼门牙的单元门——

家人从坝前的晾衣杆取走穷酸味,叠得方方正正

珍藏在立柜里,闲来与樟脑丸编织葵系植物。


我和蜡烛是最孤单的笨小孩。窗外,

电线杆裸露无营养的骨架,却未在冬天冻死,

干枯的草径,追逐人迹往拆迁区域跑去,

直到再无脚步声;拆迁区域野狗般匍匐在城郊

或许有我同学抛弃的宠物,猫或狗,

或许我用我挑食后的午餐喂过它们,

看被抛弃的吞咽被抛弃的。


这是最有泥土气息的真实,

在我床头柜,在蜡烛头,草地,

在流浪狗早晨醒来时抖落的露珠里,

有时又会是霜,冷得像老作家的非虚拟文本,

我阅读它们,总会失神,一团愁云般

慢慢漂浮,浮上古时候的远洋者头顶,

古人辨认家乡方向时会勘测的星云。

我心底还有些暖和的东西,像儿时

灯泡停电,燃烧蜡烛取暖的夜。

是的,我还护着儿时点过的一烛火,

漫步过无数空间的间隙。




傀儡尪仔


雪云错过二本大学旁边的低矮公寓,

晚饭时间,寸头男生蘑菇一样攒动在

老校区脚底的廉价吊灯底,汲取光合养分。

有时,我的朋友,X,蹲坐学校走廊阶梯口

如自暴自弃的旅鼠,望着空洞,臆想坠落。

他只会把最透明的花语写在玻璃上,

昨天,他自己击碎了,葬入此刻寒冷的北国。

他在否定自己,曾经追逐过极光的浪漫主义

——某个狗吠的夜晚,小吃街越走越窄,

停在火勺声消失的巷尾,他叛逃了

他庸碌的往事。

从此,他学会抽烟,以忘记饥饿,

每月底没钱花的时候,他是一个诗人,

赞颂闪电的体格,在空荡荡的

能看见奔跑者的操场跑道,

他突兀地呼唤老去的烟枪,他厌恶的笔名。



【《水》 诗 刊 出 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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