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后的重负之诗:下班后能重新做回一块肉

2025-01-18 12:55   北京  

      曹雪健,00年生,作品见《星星》《诗选刊》《诗歌月刊》《散文诗》《江南诗》《星火》《山东文学》《草原》《青春》等,诗集《灾荒之年》。
   


人要是死了


他那把骨头只剩几两时
冰窖对着房门梳妆。从此他舌头像草
把胳膊递给镰刀
门锁是房子刚刚
失明的手套。屋里的床单轧满梦离开的车辙
壁钟的腿磕破
时间溅出来,墙壁即将窒息
窗帘捶着窗玻璃高声求救,试着把身体朝外
泼出去。此时他和身上的
土,被失眠的黑夜捆在一起。木板与风化
只隔了一把锹。十年后他
还在睡,但梦已经被虫蚁啃光。他还剩
年复一年的追悼声
敲门。每敲一下,他的形状就松弛一寸
庄稼每年夏天在他骨缝里
低声传唤活人的胃。乌鸦早已遗忘了这个车站
不远处一棵树,变得比他的缺席更臃肿
够给很多新生的骨灰
盖一间大房。清明节是他的梦魇
几个陌生的嗓子揪住他骨头,像要叫醒一个胶卷
祭水沿着草根渗下来
始终无法抵达他的嘴。亲人离开后
车轮卷起的浮土,飘下来
就是新的寿衣



救命


谷子是大地喊出来的救命
缸被水钉在地上,苔藓是墙的癌症。田里
野草痛失领土
镰刀的遗体被铁锈打满秋霜,犁杖割开地表旧伤
农夫身后,牛除了鼻子浑身都疼
牛角还剩半寸,大半截没来得及入殓
就被野狗叼走,其余的
被大牲口那样的风锉平。牛尾巴
是屠夫忘在它屁股上的秤绳。它蹄子里面
石子正在分娩珍珠
牛身旁是一个农妇,衣服像菜蛾啃剩的包菜
头发盘着。抬起头来
只比男人多了一张哑了更多次的嘴
几缕垂下来的长发,像柳树伸手
够一把水来救活着火的年轮
庄稼在夜里停止呻吟,月亮踩着它登基
早晨六点,太阳再次前来纵火
整个秋天,田埂反复从休克和阵痛中取舍性命
地平线勒住它的脖颈
由农夫到地头时,狠狠拽紧
他推着铁犁转弯
沿着作物的喉管踢踏丰收的锣响
每一亩地就是一个凌迟处刑的
钦犯,唯一犯下的罪
就是它们的肉能吃。冬天
雪来收尸,竟找不到一处
能下手的地方


杀了那片林

现在树叶终于答了那个问题

大地关节处落满骨刺

被看见时,视线静如钟楼被绞刑前的一瞬

树林是人群撑直的手臂

骨折的断茬。手暂时吹灭谈话

阳光抵达就是戳穿。只有鸽子还能飞得像一对翅膀

这里没有舌头能撬开句子的棺椁

河失效

逝者穿着土壤裁剪的脸。人进来

呼吸尖锐

离开的麋鹿,离开了一场火。人进来

人是水的阴谋,当他拿手臂砍开这片寂静

他们说的话

蹭着树躲开的皮,蹭着他身后的血迹

打出火来

倒的声音像风吹走刻碑后的渣粉

向远逐渐伏下,大地磕倒

离开的人

姓名比树林失踪得更快



他在冬天死了


纽扣只有一次妊娠
可以掉到遗体上。领口碰到雪
呼吸成了冻伤的河道
寿衣把关节拆碎挂满乌鸦
的翅膀,谁不能在雪里试飞
谁的身体就会谋划雪崩
亲人从舌头下取出灵堂敲得
叮当响,灰烬拍疼大地
手背上的血管。大门钉住的那些哭喊
遇到水坑立刻结冰
风卷起门帘吹破口哨,飞过的鸟
把这院子当成上次迫降
砸出的坑。厢房还没瞑目
牲口从地上捡起干草的唢呐嚼碎
尖叫滚到嗉囊里等着反刍。鸡还忙着把蛋
下到草扣出的伤口里
那幅对联被人从墙的颧骨上
撕下来,如撕一张面具
有人把他抬出来,放到快要烧死的
纸扎旁,像要烤干一张
安详的床单


下班后能重新做回一块肉


今天的凉水。
没有别的房子遮住这个盆了吗?你和它
对视的那双眼睛看到
凉其实是水的尸体,凉是你的皮肤病
房间里,家具拿舌头挡脸。话是空气里的孢子
四堵墙,一个房盖
相互掐着胳膊站成窗帘护佑的
时间,而窗户一生都在偷窥
要是有只鸟飞过,能看到一场哑剧试着想起台词
你自己在房里走动时
影子是没用的。影子是为了让你在阳光下
不被别人认出来。一件件剥掉你肉上的包装
可以放心卖给床
身体在被子下杀青了,脑袋还在试戏
闭眼后,今天能再过一遍
枕头上那个坑盛满梦的口水
把头镶进去,半夜会被溺醒
皮鞋还在站岗。你试着想想它俩的轮廓——精致的
走线,表皮折光,鞋带自信得像闪电
明早穿着它们走出去
一步一声脆响。你梦到明天可以活到晚上



树的隐疾


树皮是树的舌头

噎住的一声咳嗽。声音就要从人的眼球蹦出来了

再静一点。黑夜将被震碎成

用来勒死马的缰绳。人和树对视

能在树皮上看到他葬后

每寸骨头的摆放。树里面

时间的粘性源自大地迟缓的瘸腿

你能听到土壤

用水冲涮自己的癌症,能听到

树根试着拽碎铁链的手掌

被锉破的声音。现在

树就在你面前,它向你展示折磨可以长得这么大

鸟巢坚固得像它淋巴的肿瘤

树叶是它用风挠烂的皮肤,林风

本来是无声的——那是它在喊救命

你就在树的对面

预习自己的入土流程,回去后

躺在床上,拿眼皮把梦打开

再把僵硬的自己扛进去

在里面揉软。你不救它

你以为树在做噩梦



进村你就能看到

现在有花的手瓣被风吃后剩一片

石头不再蓝了

河水从你脖颈滑下来,围到树杈耳朵上

我们还是要吃饱东西再说话

让别人先走到陵园,让胳膊先打败风

回去时眼睛暂时忘了洪涝

小车握住路面的手,车轮挂在地平线上

山不会跳跃,那就从河里游走

庄稼默默吃草。狗的叫声是狗主人的名字

它们将门视为敌人

院墙坍塌后,回声沿着墙根站成灰灰菜

这户人家出去找丢失的鞋

他们的驴瘦得像驴圈。村户每天被鸡叫炒熟

被褥上还有草的肢体试着扎根

到了春天,没有声音的房子都是俘虏

它们将奉上窗户

玻璃不会承认错误。门帘是风的手套

拉着犁杖进田,只为了确认一下

昨天豁开的嘴今天有没有闭上



村民像土的日子


昨天的粥还剩一口空饷

没有躲进狗的臼齿。炉灰暂时看不到它的脸

门外那垛煤砾见到火苗就会

率先沥干血块。房梁没有冬天的围巾时

就揪开胸脯吹吹风

窗户没有衣服可穿了,那它就半裸着跪下数鸟叫

粪筐背着农妇慢慢捡起大地

鸡唱歌只是为了体面

猪圈无法继续躺下去,它起床捶空猪胃

趴到猪耳朵上与苍蝇

交手。这户人家的孩子三年前

被前山送远,现在山就是他们孩子

走时候穿过的鞋。到了夏天一切刚刚好

阳光都显得明确,树杈更加认真

作物时刻准备变成一群鸟

垄沟把嘴张得更大些

他们还是用牛耕地,因为牛哞的声音能把谷子闷湿

村民度日不难为壁钟,他们只说

头晌和天黑

星星再亮也与他们无关,睡得早

能早点变成一块土

提前适应坟的安静



谈谈我自己


月光俯冲下来蛰伤

他的镜片。双腿站成栅栏,把自己围在雨的外面

大衣摇晃

像疲惫的狼群被风撕食。他的笑容是

一艘丢失铁锚的沉船,雨把他满脸的头发

捏成白纸上的黑字。对这样一个人

雨是被消声的

旁白。他是一场悲剧的对话中

忘记台词的道具。作为夜的拐棍,车灯

戳到他时,立刻

答应做个盲人。人们第一次

见到他,眼睛就永远丧失了未来

他对朋友说的

第一句话:你能看到我是因为

暴雨在夜间是哑者。他们惊于他影子的失效

但其实他每次呼吸都具有

标点。他走路时地砖紧张地与同伴诉苦

当他阅读,文字忍受火刑

双膝靠在床边,卧室静得像一声乌鸦的试音

假如他因此陷入睡眠,平静的脸

双手在体侧垂危,梦话像儿科医生弹奏的钢琴曲

还是那件大衣,盖在他

身上,衣上的雨水缓缓倒下

门口那把伞

他从来不打开。他醒来解释说:

伞是因为雨而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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