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凡·艾瓦佐夫斯基画作《ship on stormy seas》(局部)
本期封面:Lily Wood
栏目主持/周幼安
朱成伟,1999年生于南京,编剧专业毕业。“写到最后,什么都会像水一样。”
父辈
父亲
每天都会给他的父亲拨通一个电话,大声说话
想把那些幸福的日子都说出去
他知道父亲的耳朵变得苍老
一生的时间,早就听进去太多的叹息
有时,声音无法传递
是技术问题,并非沉默不语
他的父亲周围此时是寂静的村庄,年轻时的人
都消失不见
我和父亲居住在一起
很多声音,例如他的咳嗽
他深夜里的鼾声
我都渐为习惯,是日常的一部分
父亲的耳朵里也塞满了更多的东西
关于挣钱的法子
关于赡养的义务
关于腰背犯痛时,身体的控诉
正因如此
我不得不把呼喊他的音调提高
就像旋转老式收音机的按键那样
并非技术问题,是时间的过失
至于我,听见了更远的地方
于是自我出发的那一刻起,你大声说话
使祝词长久地生效
无需再额外说明
天地万物的声响已汇集在我们之间
妈妈
我愧对你多年
我比岁月里任何无法逃避的磨难还要锋利
所以我不太敢看你的脸,上面有我的罪孽
对你而言,分别最难以接受
外公离世之后,天际吹来的风常常是潮湿的
对此你无动于衷,任由水滴从你的眼里倒流
我知道你的梦里下了一场大雨
你迷信于所有发生奇迹的段落
常常告诫我,向苍天祈祷,心诚一些
我看着你双手合十,跪在大地上
那一刻,这个世界没有比你更脆弱的人
妈妈,我愧对你多年
我在人间的历练一败涂地
你说回家来,笑着教我安心过日子
命运的奇迹出现在房间一角,那个摆放全家福的地方
我看向你的脸,在你的笑间
我的罪过又多出一条
姐姐
我们已不再年轻
你先我一步 埋下一粒种子
在大地的上空和祖先们的树并齐生长
最苍老的几棵未知何时抵达的天边
在春天 从枝头长出一朵云来
你看 云朵是那发白的叶子
万物都走在衰老的路上 无一例外
就像偶尔在父母的头上也看得见白丝
他们的树更加粗壮 不知为何
那明明也仅是一粒种子的
破土而出
后来你寄给我一本关于植物的日记
关于所需阳光和雨水的多少 写得明明白白
关于开花和结果 你说那是必经的完整周期
关于一朵云 消散了 如同叶子落下一样无迹
我看到无数根笔直的木头 立在天地之间
我们被允许在任何地方播种
你说:看,其实这对于我们十分容易
时代的梦已经不太有什么重量
只在坏天气时 向上搭把手 如此而已
消失的村庄
村庄始终是守恒的
有一只麻雀飞走,从断桥的上空
就有一只麻雀的影子留在河面
借一阵风,羽毛下落时重现飞行轨迹
一阵风的拂过,浑水浮晃,模仿鸟类的振翅行为
有一只狗狂吠,在稻田中探出头
就有一颗种子受到惊吓,生不出芽
等到落雨季节,厚重的黄土软成了一锅粥
看门狗伏在蚂蚁洞口观望,蚁群不停搬运着一种规律
直到在熟秋长出果实
有一些年轻人走出村子,如鸟的飞天之志
他们从河里的倒像中才第一次看清自己
就有一些老人不再农作,魂魄坠落进新鲜的土壤
反复地,把自己的躯体和大地连一条直线
一生之中有关一生的地方
当记忆被重新审视
能够从一口干涸的井中与一生对望
奶奶去街上买了一把种子
在还未被征收的菜园——留下我脚印与指纹的新泥中,种下生活的粮食
爷爷用锄头消磨力气,直到砸碎了健康与自由
在被丢弃的火炉旁生火,试图燃烧起往事
试图再次遇见往火车上扔煤而砸伤了脚,那年十四岁的少女
她会在某一天去街上买一袋粮食
紧接着把剩下的硬币装进药盒
他们不够富有以至于
无法再一次排练生活
母亲赶上了新开业超市的应聘
十四年与她的旧电瓶车——我在后座上等待着,由她示范生活的法则
父亲随着工厂倒闭失业,他有了更多的时间寻找新工作
在即将被拆除的澡堂里冲洗自己劳累的身体
冲洗机械设备留下的味道,冲洗岁月带来的习惯
四十多岁,她再次利用习惯
在另一家陈旧的小超市里延续过去的节点
他们害怕出错所以
重复以得到按照规律降临的平稳
我从诗歌的起句回过神
在结语处定下象征
可当再次从一口干涸的井中望去时。看到的是
一口干涸的井那潮湿的一生
选稿理由:
虽未选用,其实这组诗中有一首提纲挈领的存在,名为《家族新史》,可以贯穿全文。既称作历史,无论新旧,总是流动变化的,包含着新生与消亡,团聚与离散。从开篇三首情绪各异的“人物小传”,到镜头中背景环境(村庄)的淡出,直至最后散文结尾般深情的回望,故乡是“一生之中有关一生的地方”,像朱成伟自己所说,曾经“我们之间的关系很浓”,但总有要先辞行的人陆陆续续离开,诗歌之外,谁“都没再回头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