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月20号,被称为“东方诺贝尔”的台湾第六届唐奖汉学奖公布,94岁的历史学家许倬云获奖,成为首位出身自台湾的得主。
已经是走在人生边上年纪的许倬云,在致谢里幽默地表示:即使“不包括过去和未来的人”,世界上也至少有十个人以上和自己水平一样。微信公众号文章里,他的文章和传奇人生被无数人津津乐道;在淘宝和京东上,他的书常年高居于榜单之上;在抖音或者小红书上,他的名言常常作为文案,被人们称为“人间清醒”。 所有的描述其实都是他的一面,而许倬云,就像他写的“大历史”一样,有着太多别人看不到的内涵。
许倬云出生于1930年,江苏无锡人,家里兄弟姐妹八个,他排行第七。因患有先天性的肌肉萎缩,一辈子离不开拐杖。父亲许凤藻是国民党海军少将,母亲章舜英,出身无锡官宦世家。许倬云曾多次说过自己在无锡所受的“家教”,以及这座城市里的知识分子所传承下来的“东林”传统。东林书院建于北宋年间,是当时最鼎盛的四大书院之一,不单是学术机构,也是公开讲坛。1947年,无锡地方各界人士捐资对东林书院所存建筑进行了全面修葺。在东林的祠堂里面挂着一副对联——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许倬云说,在无锡读书的人,在无锡长大的人,几乎家家读书人都记得“东林”两个字。“你要关心的不仅是你的事,不仅家里的事,要(关心)天下之事。”无锡的传承,再加上很快抗日战争爆发的背景,无形之中决定了许倬云的人生,注定要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后来,台湾中研院史语所先后二十八次对许倬云进行访问,于2010年整理成书,书名便是《家事、国事、天下事:许倬云先生一生回顾》。抗日战争爆发的时候,许倬云才七岁,父亲当时是战地的文官,需要跟随在战场的前前后后,所以年幼的他也跟随战线四处迁徙。但因为天生残疾,不能走路,所以只能被家人用筐挑着或背着。在《十三邀》节目中谈到抗战往事时,许倬云忍不住老泪纵横,这是这位历史学家传奇人生的起点,也是影响他一生的家国情怀底色。后来无论是学术研究还是参与现实政治,以及晚年面向公众写作,都是这种情怀的外化——“我抗战期间的经历影响我一辈子,也影响我念书选方向,以及我关心的事情。”抗战期间,身处战场的许倬云亲眼见证了战争的残酷——一次次轰炸、绞射,在万县大轰炸后,从防空洞回家的路上,许倬云看到了电线上半具尸首、树干下一条大腿,一具无头女尸还有婴儿在哺奶……同时,他也看到了农村的真实面貌,以及生活在这里的人无数普通人在国难面前如何舍小家、顾大家。因为亲眼看过战争的残酷,所以许倬云书写历史从来不讲武力。他说自己向来不喜欢讲武功,不讲开疆辟土,只讲文化圈的扩大。也因为不喜武力,所以许倬云对推动战争发生的帝王将相和大人物也没有太多好感。“因我生的时代已有太多自命英雄的人物,为一般小民百姓添了无数痛苦,我对伟大的人物不再有敬意和幻想。”与对“大人物”的冷漠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他对普通人的重视。在许倬云看来,中国的八年抗战就是农村撑起来的,也因为有这个大后方,所以他笃定中国不会亡,也不可能亡。他的历史观也由此展开——最短的是人,比人稍微长一点的是政治,比政治稍微长一点的是经济,比经济稍微长一点的是社会,时段最长的是文化,更长的是自然。他的第一部英文著作《中国古代社会史论》、第二部英文著作《汉代农业》,写怎么种田,这也是他早年农村经历的结果。也因为亲眼目睹了战争的残酷与随时可能降临的死亡,让他比平常人更能坦然面对生死。所以当被问到“是什么让您历经苦难,却依然保有对生命的热枕和对人的关爱?”许倬云说:“你见过苦难,你不能不生出慈悲来。每一个人的苦,都是你的苦。你不能不去关心他。”抗战胜利,父亲很快就退休了,许倬云也插班进入无锡辅仁中学就读高中。在此之前,因为身体残疾,许倬云只能在家自学,接受来自父亲、兄姐的指导。父亲不仅教地理、历史和国文的知识,还教古文,读《大公报》的社论,教读梁启超的的著作集。这期间的学习经历,塑造了许倬云的学习能力,也为后来的治学打下了扎实的基础。同时也因为身处乱世,所以学习过程带有很强的现实意义。许倬云说,学地理时候提到的地名和地图,是具有生死意义的,因为敌军在哪里,父亲就在地图上拿个针刺着,作为标注。以家庭教育作为基础,许倬云在老师和同学的帮助下,跨过小学、初中直接进入高中,并最终顺利毕业。读完高中,父母准备送他进入荣德生在1947年创办的私立江南大学,但震荡的时局打乱了计划,1948年底,许倬云随二姐许婉清夫妇南下去了台湾。青年许倬云
许倬云很快进入台湾大学,就读外文系。但一年后,许倬云便转入历史系,历史研究自此也成为他一生的志业。从外文系转入历史系,得益于时任台大校长傅斯年。许倬云入学三个星期后,因为卷子答得好,傅斯年亲自放话“这个学生应该读历史系”,并找他谈话,对他大加勉励。后来在全校作文比赛中,许倬云荣获第一,傅斯年又去找他。再后来,也是在傅斯年的亲自劝说下,许倬云才从外文系转入历史系。台大毕了业,许倬云进入台湾“国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也称“史语所”,作为中国近代最负盛名的文史学术研究机构,许倬云在其中获益匪浅。在研究所的第二年,许倬云便以第一名的成绩获得了李国钦奖学金,本以为可以赴美留学,但出资人李国钦要求身心健全者才能获得这笔奖金,而许倬云是残障人士,痛失奖学金。时任台大校长钱思亮为许倬云感到不平,请胡适出面募集奖金。胡适四次去纽约郊区拜访了华侨徐铭信先生。徐先生主张科学救国,不重视文科,但碍于胡适的情面,破例捐了1500美金,且说好下不为例。正是靠了这笔钱,许倬云得以赴美留学,在芝加哥大学攻读博士,主要研究埃及和两河流域的考古,以及小部分希腊考古和中国古代研究。也因为胡适的倾力帮助,所以许倬云一直将其视为恩师。在芝加哥留学旧影
很多很多年后,当许倬云名满天下后,他也始终致力于为年轻学子开辟道路。80年代,一位年轻的学者来到美国匹兹堡大学读书,许倬云做出了和当年胡适一样的选择。他收下了这位学生,并且支持他获得奖学金,也将自己对历史文化的理解倾囊相授。“他们师徒俩东倒西歪,古今中外的就那么聊”。后来,学生将自己的小说手稿拿给许倬云,许倬云评价是“你还得炼字炼句”。这个学生叫做王小波,小说的手稿,就是后来赫赫有名的《黄金时代》。从胡适到许倬云再到王小波,大概是一种知识分子的良善,将他们的缘分串联起来。
1957年,许倬云初到美国时,美国民主运动高涨,由此而起的冲击让他不禁思考:为什么中国一直被动?干嘛我们受了两百年的欺负?干嘛我们站不起来?这些思考,既是许倬云治学研究的问题意识,也倒逼他走出书斋。“我认识到,我不能在书斋里面搞一辈子,我要在人堆里‘打滚儿’,我要看这个世界,我要为中国回答中国的问题。”这期间,漂泊在外的许倬云也时刻经受着病痛的折磨,常常半年躺在病床上,半年住在宿舍里,这样的日子前后长达两年半,一共做了五次手术。再后来,许倬云的脖子到尾椎都被钉死了,不能动。不同于其他留美学子,从芝加哥大学毕业后,许倬云选择推掉一切的邀约,放弃了包括母校芝加哥大学在内的五所大学的任教邀请,毅然决然地回到了台湾。许倬云认为,史语所、母亲、钱思亮校长,这三个词足以支撑他回来。回到台湾的当天,正好是3月2日,是胡适的送葬之日,许倬云下了船还没有安顿,直奔送葬之地。“我不能爬山,只送到山下,那时候我心里很难过,胡先生帮忙我‘出国’读书,如果我前一年10月回来的话就能见到他了。”冥冥之中,阴阳两隔的师生,像是完成了一个时代的交付。供职于史语所,直至担任历史系主任。他也因此成为史语所第一个回台的美国留学生。也是在这期间,他结识了携手一生的妻子孙曼丽。学术研究之外,许倬云还被称为“台湾改革开放的幕后推手”,通过在媒体上撰写评论等方式积极介入政治,针砭时弊。返回台湾后,他也与包括蒋经国在内的台湾政治人物多有接触。但好景不长,迫于变化的时局,1970年许倬云再次来到美国,在美国匹兹堡大学客座访问,并最终定居下来直至今天。在《十三邀》节目中,许倬云妻子孙曼丽在回忆离开台湾到美国的选择时说:“如果我们没有离开台湾的话,他活不到今天,他气也气死了,他那个脾气又大,看不惯的事情的时候,又不能不说,那你不找人麻烦,人找你麻烦。”孙曼丽还补充说,待下来以后就逐渐地觉得是一件好事,从一个不同的文化跳到另一个文化的时候,人就睁开眼了。据悉许倬云当年离开台湾远走美国,是因为无法接受国民党对校园的干涉,以及对复杂人际关系的疲于应对。“睁开眼”的许倬云,既从世界看中国,也从中国看世界。2023年,许倬云八易其稿,完成新书《经纬华夏》,以赤子之心瞻见了一个有根底、有方向的中国。这是许倬云对他所牵挂的中国的“托付之作”,也是他对自己、对很多故友,乃至对自己所安身立命的中国文化的一个交代。《经纬华夏》
在全书结尾,许倬云说,“我要从世界看中国,再从中国看世界。采人之长,舍人之短,在我们源远流长的基础上,熔铸一个真正的全球化文化的初阶,在更远的未来继长增高。拳拳此心,以告国人。”在《十三邀》节目中,他也直接表达了自己心中的“理想国”——“我希望的是没有国家的界限,所有的事务在人跟人之间磋商、协调、协议之后大家一起做,资源不需要斗争、不需要夺,这是我所希望的事情。”在《万古江河》的自序里,许倬云也有类似表达:“我们今日正在江河入海之时,回顾数千年奔来的历史长流,那是个别的记忆;瞩望漫无止境的前景,那是大家应予合作缔造的未来。”
你能在京东或者当当的历史随笔畅销榜单上看到许倬云的身影,但未必真的有太多人认可。今天眼见战火冲突四起,以及人类共同面对的气候危机、粮食危机步步逼近,再加上经济危机的交缠,恐怕鲜有人对未来感到乐观和有信心。这个世界会好吗?人类未来向何处去?成为很多人心中的大诘问。不管是畅销书《万古江河》还是《经纬华夏》,有着许倬云一以贯之的“大关怀”。而支撑起他的“大关怀”的,正是常民,是一个个具体的人。许倬云多次表达过自己“为常民写史”的主张和追求,而这样的历史观,源起于芝加哥大学接触到的年鉴学派和大历史的概念,具体来说,就是“从小事情看大,从大事情看小”。许倬云曾解释,政治家的历史,就是政治家一个人一辈子的事情,朝廷历史就是一个国家、一个政府一段的事情。但是这些事情的后面,有大的社会,大的自然环境,有宇宙,这个大的背景是长久的,长时段的,一个地理环境的影响是长时段的,这就是从大往小看,实际上从小往大看更重要。以“人”为起点,我们可以找到出路。这是许倬云从小事情看到的“大”,也是他希冀的理想国的努力方向。在《十三邀》节目中,当许知远追问在这样的新旧转换的过渡时刻“个人的解决方案是什么”时,许倬云说,“我从生下来就知道自己是残缺,不去争,不去抢,往里走,安顿自己。”往里走、安顿自己,既是许倬云自己的经验和方法,也是他对今天年轻人的寄望和期许。2022年9月,由冯俊文执笔、许倬云口述的《往里走、安顿自己》出版,在书里,许倬云语重心长地讲自身的经历,讲历史人物在低谷期如何自处,讲中国文化的“忠恕”之道,劝诫世人往自己的内心求得安稳与平静,勉励年轻人多学广问,不要自我设限。
许倬云说,在你二三十岁的时候,要寻找自我,不要糟蹋它,既不要被欲望糟蹋,也不要被自怜糟蹋。而是应该放开眼睛去看,张开耳朵去听,天下没有一个东西,不是你的功课。这样的劝慰之言,对当时正身处疫情中的人来说,无疑是极大的心理抚慰。2022年新年,病床上的许倬云还录制了一段与年轻朋友对话的视频,还在竭力勉励年轻人面对很多难测的风云,不要乱、不要慌,要常常记得培养自己。虽然对今天的教育、对今天的知识分子、对今天个人主义之下日渐疏离的人伦关系,许倬云虽始终忧心忡忡,但仍笔耕不辍,还在尽力发表观点、提出意见,按照他的说法,就是“怕在走以前还有遗憾,没有把话交代够。”2023年的时候,许倬云全身只有一个小手指可以动,但他的思绪始终在全速运转,还在继续寻找新的出路和可能。在最近的采访中,他已经难掩老态龙钟,但眼神却始终清亮而坚定,他与镜头和观众对视着,又仿佛在跟上一个时代对视。
在眼神和镜头之外,飘着匹兹堡的云彩,台北的雨季,以及学生王小波的一头长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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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丨编辑:立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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