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蔡骏的新书又得奖了。
在同时期的八零后作家韩寒一头扎进电影,慕容雪村不见踪迹,安妮宝贝结婚生子淡出公众视线的今日,蔡骏在去年一口气出了两本新书,高产得不像是一个红了二十多年的作家。
这次获奖的作品是短篇《火柴》,在《当代》文学拉力赛中摘得2023年度短篇小说桂冠。小说里,“火柴”不只是一个绰号,它是开启回忆闸门的神秘符码,点燃了一系列关于成长、梦想与失落,时代与上海的叙述。在领奖台上,蔡骏回顾了从文学的童年启蒙到两度获奖的奇妙轮回,表达了愿这把“火”继续照亮文学之路,传递不灭的热情与希望的愿望。这些年,作家蔡骏顶着“最会吓人的男作家”称号,像一把“火柴”不断创作。
往前回看二十年,蔡骏这把“火柴”是怎么被擦亮的,又如何升腾起燎原之势?
这把火,又将燃烧多久?
蔡骏,1978年出生在上海闸北区天潼路799号的一栋过街楼里。那时的上海,正如《繁花》所描绘,宛如一个正在脱胎换骨的城市巨人。南京路的霓虹灯在夜幕降临时开始闪烁,黄浦江两岸的建设热火朝天,外商投资的广告牌点缀在繁华街区。伴随着灯光,上海的文学氛围也开始回暖,书店和图书馆重新成为热门地点,文学沙龙和读书会吸引了大量作家和青年学子,《收获》《上海文学》等杂志成为了新思想的孵化器。童年的蔡骏在上海市北苏州路小学读书,他时常一个人爬上长长的木质楼梯,趴在阁楼的老虎窗上,看过街楼下来来往往的陌生人,那几乎成为他观察世界的复眼。他的文学启蒙是从连环画开始的——小人书讲述了《人间喜剧》的吝啬鬼故事。十岁那年,蔡骏转学搬家到曹家渡,每天坐两站公交车到长寿路第一小学读书。他安静地观察着沿街的店铺、卖早点的摊位、挤公交或骑车的人们......人间百态反射在方方正正的车窗上,这视角比阁楼的老虎窗要宽广。街心岛斜对面的沪西电影院是蔡骏最迷恋的地方,在那里他看过最难忘的电影是《西部世界》。看完电影后,他会转到附近的新华书店,抱着书看到日薄西山,再沿着苏州河回家。中学时,音乐课上,老师点名让他唱歌,他选了《我的祖国》,却唱到一半便因害羞而满脸通红,没能继续唱下去。直到学期结束,他也未能让音乐老师知道自己会吹笛子。于是从少年时代开始,读书和写作成为蔡骏的密友,也是他确认自我的方式。从家里翻出来的《马克思选集》《恩格斯选集》也看,从学校小图书馆里翻到的《福尔摩斯探案集》也看,周末,他还会跑到静安区图书馆翻期刊。维克多·雨果的《悲惨世界》,司汤达的《红与黑》,弗兰兹·卡夫卡的小说系列,都对他产生过很大的影响。2014年,成名多年的蔡骏突然产生写“最漫长的那一夜”系列的念头,总也挥之不去。后来他说:“那场梦早有预兆,无非是何时来到,怎样到来,这几乎可以追溯到我在小学时代看完《悲惨世界》的时候”。蔡骏的写作从一本蓝色封面的记事本开始,每周写三首诗,也写孤单心事。“那种倾诉的欲望变成文字,其实就是最早的写作”。这些诗,蔡骏至今未曾拿出来给人看过。很多时候青春期跟悬疑小说一样,扑朔迷离又无疾而终。小时候,蔡骏的梦想是当考古学家,少年时代则是考上美专。中学毕业后,蔡骏落榜,转而去郊区的一家职业学校读电报专业。学校的环境荒凉,周围全是工业区,比起同龄人韩寒笔下的上海郊区,蔡骏眼里看到的是更疏离和荒芜的世界。他踢足球的时候,经常把球踢到隔壁的工厂。那家厂埋葬着大名鼎鼎的阮玲玉。彼时他常幻想在冬天的黄昏,能骑在工厂围墙上看到阮玲玉的香魂,这成为后来他笔下南明中学与“魔女区”的原型。在少年蔡骏眼中,整个九十年代几乎全是夏天,热情、澎湃、粗糙而野蛮……城市如同脱缰野马般发展,上海的天际线像热带雨林般茁壮生长。那时互联网刚刚萌芽,人们使用着刚刚装上的电话机。书信和电报尚未完全退出,电视仍是第一媒体。外滩边拔地而起的摩天大楼,预示着一个全新的时代正轰鸣而来。2017年,蔡骏提笔写下了小说《无尽之夏》,这是一个发生在1997年的故事,既有悬疑、谋杀与诡异之旅,也有少年们的苦闷与无尽想象,更有少年蔡骏经历的上海与中国的奔腾年代。他写那个粗糙但充满生命力的时代,也写崇明岛东海岸外的泥泞,以及一艘被拆除到半途的超级油轮中的油污、肮脏以及死亡。那是一个新旧交替的时代,新的骨骼尚未完全愈合,旧的脏器还在苟延残喘。最后,蔡骏在结尾处写道:“1997年,地球上发生过许多大事”。职业学校毕业后,蔡骏19岁,被分配到的第一份工作,是坐在上海思南路的邮局小窗口内收银。刚开始工作那年,国有企业还被认为是个不错的“铁饭碗”。但是,进入2000年以后,蔡骏单位的工资几年来几乎停滞不前。他是最末端的螺丝钉,每天上班下班简单重复,工作琐碎而无聊。蔡骏依旧是独来独往的风格,跟同事们很少说话,因为没有共同语言。但恰如童年阁楼上的老虎窗,邮局里窄小的窗口,成为蔡骏观察世界的新复眼。在那里他接触到很多形形色色的人,带着各自的经历和故事,留下萍水相逢的一个侧写。他还经常遇到作家赵丽宏,看他来取稿费汇款单。但蔡骏从未敢跟他打招呼,只是看着他、观察他。2000年,蔡骏有了一台电脑。他在网上找到了许多免费的书,从《金瓶梅》看到《白鹿原》《百年孤独》以及《罗马帝国衰亡史》,还阅读了大量先锋派的小说。张承志的《心灵史》对他影响很深,“几乎可以算是从灵魂深处影响我”。蔡骏又读到卡夫卡的《审判》《在流放地》《地洞》《诉讼》……初读《诉讼》,他与主人公深深共情,因为自己也处于一个上班的“单位”之中,不晓得明日往何处去那时候,蔡骏还特别喜欢王小波。在《地久天长》里,他读到“当户外梨花飞舞,雪光如昼时,人不想沉沉睡去,这种感觉,古今无不同,”心想:原来世上还有这样写小说的?至今,他都仍然酷爱那句“古今无不同”。有一天,蔡骏偶然听说了“榕树下”网站,汇聚了韩寒、慕容雪村、李寻欢、安妮宝贝等才华横溢的作家。一开始,蔡骏写了一个王小波式的短篇小说《天宝大球场的陷落》投稿。两天后,他看到他的小说出现在网页上。自那以后,蔡骏“就像被某人的灵魂附体,浑身每个细胞都在不断分裂和爆炸”,几乎每个礼拜都要写一篇小说,否则脑袋就会被这些奇思异想所撑破。那一年,他写了大概三十个短篇,数年后变成了三本合集。2000年的平安夜,“榕树下”在上海美琪大剧院组织聚会,很是热闹。当时,蔡骏刚刚拿到贝塔斯曼人民文学新人奖,是“榕树下”的人气作者,但在陌生人的见面会上依然是那个腼腆少言的少年。
这是蔡骏第一次见到那个叫做“23”的网友,对方是一个大四学生,品读了他的很多作品,也在“榕树下”发了不少网文。“23”对他说:“你可以写一些可读性更强的作品。”因为这句话,他跟对方打了一个赌,说自己能写出铃木光司《午夜凶铃》这样的小说。赌注是什么早已忘却,但这个赌约从此彻底改变了他的命。2001年春天,十万字的长篇小说《病毒》在“榕树下”首发,这是中文互联网上第一篇长篇悬疑小说,一时之间万人空巷。故事发生在一个现代都市,主人公收到好友的紧急邮件求救,随后发现城市中不断有人自杀随着调查深入,隐藏的秘密竟与100多年前清朝皇后的命运紧密相连。小说里的病毒侵入到电脑后,屏幕中会出现千年古尸,这和《午夜凶铃》里贞子出现的方式异曲同工。那一年蔡骏的本职工作也有了调动,他被分配到市邮政局负责撰写企业的史志和年鉴。在那里上班的大多数是中老年人,工作的大楼也有八十多年历史。每天,蔡骏需要深入到那些布满尘埃、散发着霉味的档案室中,翻阅着一页页泛黄的纸张。他在浩瀚的史料中不仅找到了许多五四时期的文学作品手稿,其中不乏一些在其他地方难以寻觅的孤本和珍稀文献。王家卫的《一代宗师》里说,“如果人生有四季的话,我四十岁前,都是春天”。蔡骏的春天,开始于2005年前后。那一年他写出了代表作《地域第十九层》,故事围绕着一个名为“地狱的第19层”的手机游戏展开,这个游戏声称能揭示玩家内心的恐惧和秘密。随着游戏的深入,参与者开始遭遇一系列离奇和恐怖的事件,游戏似乎逐渐控制了他们的生活,甚至威胁到了生命安全。“你知道鬼楼吗?”字句间仿佛带着阴冷的风,穿透纸页,直抵心房。恐惧像一只无形的手,仿佛扼紧了读者的咽喉。蔡骏采用了罗生门式的叙事手法,使得真相如同迷雾中的光影,难以捉摸却又引人入胜,增加了故事的层次感,挖掘了人性的复杂性和多样性。也是在这一年,蔡骏忽然发现通过写作,已足够可以养活自己了:写小说挣来的版税,已经超过了单位发给他工资的几十倍。当年,蔡骏以430万人民币的年度版税收入位列中国作家富豪榜的第11名。他决心辞职,注册成立自己的公司。全职写作这几年,蔡骏对于悬疑小说有了更为深入的挖掘。他认为悬疑不仅仅是一种类型,它更是一种表达方式,渗透于日常生活和文学创作中,可以深刻地反映人性与现实生活。这部长篇悬疑小说讲述了在一个惊天动地的震动之后,“未来梦”大厦突然下沉至地下一百五十米,最后仅救出六名幸存者。这些人对地下的经历守口如瓶,隐瞒了许多真相,而地下则留有许多谋杀的痕迹。
蔡骏《地狱变》| 南海出版公司
蔡骏在创作时,尝试挖掘人性深处的邪恶想法,展现一幅人性末世图景。“在一个没有法律道德约束的密闭空间内,人会不会把内心深处所有的邪恶念头都说出来,甚至去付诸实施?”他最后想表达的是,真正的恐惧来自于人性本身。有一次,蔡骏参加广州日报社举办的图书势力榜的活动,回程时却在机场被大雨困住。他看到机场里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有人在跟航空公司吵架,有人在争抢免费发放的盒饭,还有人站在机场书店的大屏幕前,津津有味地观看马云的成功学讲座。蔡骏默默地观察这一切,观察在他眼前晃过的每一个人。童年在老虎窗和公交车上的观察惯习尤在,他想,如果两个陌生人因此而相遇,幻化出比围棋格子上还要多的可能性,恐怕要超过宇宙中的原子总和。小说的原型是蔡骏萍水相逢的老周。对方是一位比他年长四十岁的长者,两人曾在上海邮政总局的同一间办公室共事。他随和健谈,尤其爱跟看起来沉默内敛的蔡骏聊往事。
《白茅岭之狼一夜》
老周出生于一个动荡的冬天,母亲在日本鬼子扫荡期间于山上生下了他。他的成长轨迹跨越了山村到大学,最终成为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的毕业生,并且在军队中服役二十年,拥有驾驶歼7战斗机上天、伴随潜艇下海的非凡经历。尤为让蔡骏印象深刻的是老周在白茅岭监狱农场作为解放军驻守的经历。七十年代的白茅岭,狼群是那里无法抹去的记忆,它们凶猛到甚至袭击小孩和士兵。这些故事激发了蔡骏的创作灵感,他在作品中融入了老周的记忆以及1976年末至1977年初的历史背景,展现了人性与自然的冲突。他围绕着监狱走了一圈,站在高处眺望大墙里的世界。天气很冷,刚下过雪。蔡骏看到列队的囚犯,看到武警士兵,看到看守的狼犬,也看到山上的积雪。他想象四十年前,老周在这里度过的岁月。这个故事结束了,它像蔡骏看过的、写过的那些陌生或交往甚浅的人一样。他观察他们,然后想象他们,最后这些人在蔡骏的笔下,拥有新的面孔与人生。蔡骏读中学时,有一次意外推落了学校楼上的玻璃,砸在操场上粉碎了,后来遭到了学校的处分。他后来时常后背发凉地思索,万一当时这块玻璃砸到了某位同学,必然非死即伤。那么他与那位同学后来的命运,必然大为不同。这种可能性始终纠缠着蔡骏,直到他把这个故事搬到一位北京出租车司机身上,变成了《北京一夜》。这篇小说被金宇澄放在《上海文学》的封面。获知小说被选用是在一天中午,蔡骏“独自在家吃午饭,一边吃一边掉眼泪。不为别的,只想要证明自己。”《北京一夜》的成功发表不仅标志着蔡骏在文学界的初步“登堂入室”,也为他赢得了包括“百花文学奖”在内的多个重要文学奖项。近年来,蔡骏依然笔耕不辍,作品频出。他依然保持着一种严苛的自律,就像一个职业运动员——从不熬夜,不抽烟不喝酒,每天坚持写,任何时刻坐下就能写。在去年出版的《谎言之子》里,蔡骏构建了一个由谎言生发的故事。16年前清明夜,上海郊外工地现惨烈尸案,刑警许大庆接手无果,随后他的妻子文雅提出离婚并自杀。16年后,许大庆在妻子的遗物中惊见其与陌生人男的亲密照片,伴随连环车祸谜案重启,复杂死亡谜团再现。“悬疑不仅是一种寒噤彻骨的感受,而是生活现实的另一种可能,”蔡骏想写出这种可能,也想在这个时代,为自己的事业开辟一种可能。每当蔡骏蓦然回首,镜中映出的中年身影令他稍显惶恐,短视频与爽文在物欲洪流中泛滥,昔日“榕树下”的文艺时光已悄然远去。距离他风光无限好的时代,好像已经过去了二十年之久。能为这个疑问做注脚的,是蔡骏近些年影视化改变的坎坎坷坷。蔡骏很早开启IP影视化,《谋杀似水年华》《地狱的第19层》《荒村公寓》《蝴蝶公墓》等作品纷纷登上荧幕,但反响却参差不齐。代表作《京城八十一号2》,在播出那年取得了很好的票房。但诟病时有,电影《谋杀似水年华》被批评为剧情东拼西凑,仿佛小说随机选取片段拍摄。今年上映的网剧《19层》改编自《地狱第19层》,还原了皮影人攻击、荒村求生等危机四伏的场景,但部分观众感觉悬疑成分不如预期强烈。蔡骏仍然在做尝试,并将悬疑小说的IP扩展到剧本杀产业。他将《地狱的第十九层》改编为同名剧本杀,吸引了业内外人士的广泛关注。新形式赢得了玩家的好评,还因其破圈尝试,吸引了包括上海图书馆、阅文集团、爱奇艺等多行业巨头的关注,成为剧本杀行业破圈元年的标志性作品之一。从世纪之初在“榕树下”敲响的文学梦,到乘上IP影视风潮,乃至涉足剧本杀新蓝海,蔡骏总能顺势而为,如今他能否再次屹立浪尖?曾经他写过,回想自己十八九岁的时候,依然感到有些遗憾——我没怎么享受过那个年纪的青春期应有的无忧无虑,我在朦胧地为自己的前途忧虑,担心或许终生都要在一个平凡之地度过一个平凡人生。他害怕会像身边那些成年人那样,渐渐丧失少年时原有的一切纯真与热情,渐渐被麻木不仁的生活所同化,渐渐为了几百元钱或几包年货而争吵,渐渐在别人替他安排好的生命航道里随波逐流。如今,蔡骏已出版超过30部作品,累计销量达到1400万册。四登中国作家富豪榜,「中国悬疑第一人」的名下,是巨大的商业价值。在他的书中,上海的老弄堂是连接过去与现在的时光隧道。狭窄的巷弄里,石库门建筑静静地诉说着岁月的故事,每一块青砖红瓦都浸透着历史的沧桑。远处的高楼展开的则是一个现代化的上海,东方明珠在对岸熠熠生辉,现代与复古在这里无缝对接,倒映在阁楼的老虎窗、邮局的窗口亦或是更大的世界,被蔡骏捕捉,化为他笔下神秘又复杂的新宇宙。创作的未来充满悬念,但蔡骏说过,悬疑就是生活本身。审核丨编辑:翟晨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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