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中文互联网上,严歌苓几乎成了一个“检索不到”的名字。
网上能找到有关她的最新影像,来自“十点人物志”策划的一档节目。而这,也都是四年前的采访了。
在这段“最后”镜头里:
严歌苓面容清瘦、肌肤白皙、眉眼细长、穿印花上衣与素色短裙。与人对话时,严歌苓吐字有些慢,背脊始终挺拔。很难从姣好的面容看出她的实际年龄,也难从这份平静中看到那些暗流汹涌的往事。
☰ 自由:文学的吉普赛人
如果你稍有留意会发现,属于特定时代的厚重枷锁往往赋予那一代人极度追求自由的热情,知识分子尤甚。追求自由的基因,刻在严家人的骨子里。《陆犯焉识》里,故事从孙女“我”的口吻缓缓道来,留过洋的陆博士,被牢狱锁了大半辈子,经历时代层层冲击。故事里有祖父严恩椿的影子,祖父更决绝,在山河破碎时不愿攀附他人,最终选择自裁。严恩椿的儿子严敦勋是作家萧马,亦是严歌苓的父亲。在对严歌苓的教育中,他更注重自由度,从不去限制女儿的阅读。严歌苓想学小提琴和舞蹈时,他会想尽办法带女儿四处求师。倘若期间严歌苓选择放弃,他也不会多做干涉。小时候严歌苓身体孱弱,以外婆的话来说,“吃不香也睡不沉”。然而她极爱读故事,还爱和同龄人分享。那时常能在大院里看到:孩子们围坐成圈,十来岁的严歌苓被围绕其中,兴冲冲地讲述《茶花女》、《巴黎圣母院》和《悲惨世界》。严歌苓少女时期
和别人不同,她讲故事不照本宣科,常常说着说着,便悄悄按照自己的喜好,形成她自己编造的版本。对于严歌苓而言,文学创作是需要自由的。直至如今,每天早上9点,严歌苓总会准时坐到书桌旁,关掉手机,埋头写到下午四点,期间她不和别人交流,“把整个世界屏蔽在外面”。她平时很少用微信,也不发微博,不看别人对自己作品的评价。屏蔽外界冗杂信息,是她捍卫创作自由的方式。另一种捍卫自由的方式是将编剧与小说分开,严歌苓常被人邀作编剧。邀约者不乏陈凯歌、冯小刚这种大导演。但在严歌苓看来,影视剧中,编剧需要听从导演和制片方的双重安排,多少有些损失创作自由。她更钟情于小说创作,无论是情节设置人物塑造抑或写作时间,都能自己掌控。她曾告诉媒体,“我是酷爱自由的一个人。”对自由的追求体现在严歌苓生活的方方面面,丈夫劳伦斯·沃克是外交官,多年来,夫妻二人旅居过很多国家,中欧,北美,非洲……在严歌苓的印象里,自己似乎一直在路上。“我永远不属于社会主流,而是一个清醒冷静的旁观者。”她将自己比作吉普赛人。吉普赛人生性浪漫,不融入主流。严歌苓也同样,她觉得自己无论走到哪里,都是边缘人。对于这些年踏足过的每一寸土地,她都是外来者。这些年来,她始终保持旺盛的创作欲,长篇小说22部,短篇小说70余部。当十点人物志问她如何保持旺盛的写作状态,她说:“我不写是难受的,每天写作能够使我感觉到生命力在那一刻是凝聚的。”她对创作有无可比拟的热情,长期伏案写作不容易,写出想要的内容时,她会感到无比快乐,创作陷入瓶颈时又会焦虑不已。在镜子前多站了会儿,晚饭耗费时间太久,都会成为她对自己不满的理由。她在散文《一天的断想》里自我评价,每时每刻我都对自己有这样多的不满。和朋友交流时,严歌苓也曾交流过这些烦恼。“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吗?”朋友没等她反应,自顾自地下了结论,“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你太想出名。”知识分子听到这样的评价多半会恼怒不已,拂袖而去。严歌苓不但没恼,反倒笑了,她立即开口,对极了!童年的严歌苓与父母住在安徽文联大院,四岁便随母亲参与当地诗歌会,小城市的诗歌会是达尔文世界,在严歌苓眼里,人们对有名望的大诗人谄媚又暗藏敌意,父亲这样的中流名人表面追求淡泊,暗里谋求成功,反倒耗尽精力。她毫不掩饰地告诉那位指出她太想出名的朋友,自己从四岁开始就醉心功名。28岁时,她曾在散文中写道,“我从童年,少年,直到如今,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在躲避做一个平凡的人。”《芳华》剧照
没开始写作时,她的职业目标是舞蹈,那时她还在部队。每天早上6点固定时间部队需要跑操,为了做到更好,她会在天未大亮的四点半轻手轻脚地从床上爬起来,独自在练功房里压腿下腰“练私功”。到了1979年,她开始写作,写了几首小诗都发表了,那时她19岁,隐隐约约感受到,除去芭蕾舞之外,人生还有另一种成功的可能,“也就是从那时起, 我不再想老老实实做个舞蹈演员, 不再从早到晚穿着一双肮脏的舞鞋,毫无指望地蹦啊蹦。”从业余写作者转为职业作家,从小诗变成长篇小说,实际经历的路程远比人们想象更艰难。职业作家,意味着需要职业训练。媒体常爱提起她的那段艰难时光,严歌苓30岁才出国,小有名气的作家跌落云端去洗盘子做保姆,经过1年多苦读英文,从只会ABC的水平到美国研究生英文测试拿到577分。这些事掰开揉碎了讲,都在印证着严歌苓对自己的“狠”。她常年失眠,深夜时分,天地都变得静谧,所有人沉沉地进入黑甜梦乡,仿佛被一艘大船渡到安全的港口,只剩她停留在原地。如何努力都全无睡意,第二天严歌苓仍会雷打不动地坐到稿纸前,有时头疼得难以承受,“像是女人临盆的阵痛,疼得好像有什么要从中娩出来似的。”等写完长篇书稿,交给出版社的编辑时,她却显得云淡风轻,绝口不提写作过程的艰难。这样的坚韧有些像她书写的女性角色,柔弱外壳下拥有常人难以想象的忍耐与毅力。倘若有人夸赞小说文本流畅,仿佛一气呵成,她会在心里暗自吐槽:天晓得……录制《圆桌派》时,严歌苓穿干练的深色衣裙,微卷的头发束在脑后。最挑剔的人也无法说她不美,年过六十,皮肤依然紧致,体态远比同龄人年轻,这源于每天锻炼与游泳的结果。同桌的蒋方舟接过前辈的话题,说自己几年前曾采访过严歌苓,问她最欣赏的女性是谁,那时严歌苓给出了意料之外的答案:希拉里。严歌苓笑了笑,主动做出解释,她曾和希拉里有过一面之缘,近距离看,她发现这位“看上去格局很大”的强大女性也有柔弱与疲惫的一面,“这是得使着多大的劲儿。”这种“劲儿”打动了她。她是这样的人,欣赏这样的人,书写这样的人,严歌苓曾向媒体分享“挣”的哲学:我觉得我花的钱和我所享受的时间必须是自己挣来的,包括爱情,我并没有平白无故地得到什么。☵ 作家的品格:let it happen
如果说职业作家的必备条件是对自己的狠劲儿,必不可缺的还有天赋与对生命深刻的理解。陈冲与严歌苓是多年好友,又同样有留学经历,某档节目里,主持人杨澜问她严歌苓有什么小缺点。陈冲打趣,“她很注重衣物饰品,非常舍得花钱”,但当谈及严歌苓的书写,陈冲的评价是:“她的确是一个天才,也有屁股功(指长时间的静坐),只要把几个字放在一起,你就会看到一个景,一种味道。”
八十年代末到美国后,严歌苓念的是哥伦比亚艺术学院,是该校100多年历史中第一个外国学生。在小说写作的课程中,美国老师最常说“let it happen(让它发生)”:调动所有感官去连接一个个画面。比如写《白蛇》,曾风华绝代的舞蹈家孙丽坤被关押为囚,白娘子似的人儿裹上世俗赃污,“男人们爱她的美丽,爱她的风骚而毒辣的眼神,爱她的长颈子尖下巴流水一样的肩膀。除了她自身,他们全爱。”在孙丽坤最颓败时,遇上了一位俊俏“青年”。孙丽坤全身心地爱了,却发现这是乱世里沉重荒谬的骗局。故事的结尾,写到离别的场景,孙丽坤多年不见情人,再相遇却是在对方简陋的婚礼中。严歌苓没有大肆渲染离别之苦,而是用极淡的情绪调动,孙丽坤抬手将昔日爱人的发丝还原,对面的那人抹去她皱纹中的泪水。二人心知这是最后一次见面,孙丽坤在心里默默唤了声对方的姓名,在唇舌间回荡,故事戛然而止。准确细腻的语言,极强的画面,源自她的书写是对故事的长久凝视。严歌苓的创作类型多是军旅题材,源于自身十几年的部队经历,《陆犯焉识》里的老几,融合了祖父的故事,《一个女人的史诗》里的田苏菲影射的是母亲,《芳华》里的萧穗子,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改编于严歌苓自己的故事。电影里,萧穗子爱上了出自干部家庭的陈灿,却被舍长夺爱,萧穗子的爱意被揭露,遭到领导公开披露。“在我们的时代,早恋是一个非常大的错误,一旦是恋爱了,或有把柄被人抓住了,这就不得了了,天都塌下来了。”这源自严歌苓的初恋,内心情感丰沛的少女“小穗子”爱上部队军官,写了160封情书诉诸情意,没多久,少女青涩的好感却被那位军官拿去为心上人献媚。在她体验过的生活里,她写着熟悉的故事,在她没有体验过的生活里,严歌苓会抽丝剥茧,一步步还原相关故事的细枝末节。写《小姨多鹤》,为了把握主角的性格,她到日本长野县的小山村住了三次,花费高薪请翻译,观察当地人的礼仪细节;写《妈阁是座城》时,“最不可能是赌徒”的严歌苓跑去澳门赌场,一输就是几万块,感受赌徒心理。这样的提前观察,所耗费的精力物力,书籍出版后得失难以相抵。“成本我是不计的,那么图什么呢?不能出版也好,这是我一辈子必须要写的。”她说。有人说故事靠编织,有人说故事靠体验,体验派演员尚有,体验派作家却鲜少能见。和严歌苓同行的格非说过:“在这个生活经验日渐趋同的社会里,严歌苓这种体验式的写作方式非常超前且值得学习。”严歌苓今年61,和很多女性不一样,她没有很强的年龄观念,和我们的聊天中,她坦言衰老没有什么好处,同时,她并不抗拒衰老。她想了想,“对于任何状态,老的、年轻的自己都要接受,不要去做那种逆天的事情,因为这些都是徒劳的。”年轻时,严歌苓怀疑过自己。不结交朋友,因为质疑自己的社交魅力;喜好穿着,是对容貌不够自信;她也从不把自己的作品推荐给别人,“那时我认为它们全是些辜负我的东西。”因为觉得“嫉妒”很丑陋,哪怕遇到背叛她也会装作大度,去压抑自己,随着年龄渐长,她反而觉得应该真实面对自我,“别总想把自己拔高到某个水平,做不到就别装”。
严歌苓,受访者提供有人质疑她笔下的女性角色做低伏小,既需包容又要忍耐,严歌苓着实有些冤枉,她书写的女性角色多数出于家族里的长辈,祖母在爷爷自杀后扛起这个家庭,母亲在父亲离开后亦是如此。在严歌苓看来,这是更彻底的女性主义,以最柔软的姿态去反抗。《扶桑》中,年轻的娼妓受尽苦楚,文中有句话是:“她跪着,却宽恕了所有站着的人们。”严歌苓的作品和人有着极大的反差,下笔时而狠辣,真实生活里,每个接触过她的工作人员却只记得她的温和,很少动怒。她对生活有更深刻的理解,早年的跌宕经历,让她将目光放在生活里的简单美好,当我们问起严歌苓有没有哪一刻觉得,活着是件既无奈又美好的事情时,严歌苓否认了这种情形。“我能从各种各样的地方找到乐趣,读一本好书都会觉得特别特别的开心。”
严歌苓与女儿,受访者提供如今,她更爱与动物相处,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它们与人的不同,通灵性又不懂掩饰。“哪怕是一只小黄雀都是那么的有性子,那么带有唯一性和不可重复性。”这样的细碎感受被她写进了散文集《穗子的动物园》,也正是在这本书里,她不再去写浓烈的爱与恨,描绘出万物有灵。她已经意识到要将生活处于游刃有余的状态,留出时间与精力的限度,严歌苓以游泳做比喻,如果原来一口气能游两千米,现在她只游一千米。让我想到前阵子新京报去采访她,记者问道,“到现在这个年纪,你还有对文学的野心吗?”严歌苓给出的答案是:我从来没有野心。“创作一定是在自由自在、在最舒服的状态下完成的。”她笑起来,唇角勾勒出浅浅弧度:“不要有任何文学以外的杂念,那些都属于《心经》里说的“颠倒梦想”,是要远离的。”参考资料:
1.严歌苓小说《白蛇》《芳华》《陆犯焉识》《灰舞鞋》5.新京报《严歌苓:我的所有见解都已经藏在小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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