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匠(小说)

美食   2024-11-25 06:08   陕西  

      老镇桥头那排商铺的转角处有个鞋摊儿,我跟那个鞋匠熟悉。他是个能人!

      我不是因为补鞋跟他熟识的。说出来吧,有点搞笑,我年轻的时候一天天的爱日闲杆,——日闲杆是我们这里的方言,意思是指一天没球事儿干,爱在街道上胡转悠,或者闲看。话说我忙完工作后,没事儿的时候呢,就一个人晃晃悠悠地溜达出来,在桥头面馆吃一碗酸汤扯面,然后就坐在那里卖眼儿:东瞅瞅,西看看;看过来的人,看过去的车。人是上集的人,男女老幼的,都提着袋子挑着笼子。车是驼着蛇皮袋子,“咯呀咯呀”叫唤的大杠子自行车;还有“哇呀哇呀”龟行的架子车。没人没车的时候,路面上就是光溜溜的一片子,偶尔有点尘土飞起来,转个小圈儿,就又乖乖地落在地面上不动弹了。九十年代初期的乡镇,差不多都是这个烂杆样子。

      啥事情都是这样的,干的时间长了,自己成习惯了,也就给人家注意上了。这不,我那么傻呆呆地坐在那里发愣到两个月后,那一天忽然就有个声音飘过来:“嗨,小伙子,你成天价的老端蹴蹴坐在那里看啥呢?”——我们这里说的“端蹴蹴坐着”,其实上就是没啥事儿闲坐着的意思。

      我转过头,去寻找声音。东拧西拧了半天,咋都看不到声音是从哪里过来的。我以为自己耳朵起了幻觉了,“妈的,莫不是大白天闹鬼了么?”

      “这里,这里呢。”我正这么纳闷着,这么寻思着的时候,忽然看到有只手,捏了一块子白布布儿,很欢快地摇晃着。随着捏白布的手在那里摇晃,还有刚才那个声音也跟着节奏飘荡。

      这一下子我才看清楚了。他是在桥头那个很偏僻很逼仄的拐角那里,而且是几乎从脚底下发出来的。怪不得呢,我是平着扫视呢,他是蹴在地面上的,就跟土行孙一样,谁能瞧得到呢?

     我有点不明就里地起了身,满是狐疑地走过去。是个鞋匠,他刚刚补完一双尖头皮鞋,趁着喝水歇气儿的功夫,跟我打招呼。

      “来,坐坐嘛。”他手里拿着一个比电壶胆小一号的保温杯,咂着热水。这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他在那里盘腿坐着,看起来挺壮实的。头发咋像钢刷子,头发枝子硬铮铮的;虽然灰白,但是很显健康。他的脸,因为经常在这里风吹日晒雨潲的,加之又有路边的灰尘日复一日轻一下重一下地点染,现在呈一种暗晦色。给人的感觉就像老不洗脸,或者说脸就没洗净,跟老家那里冬天的柿子树皮一样颜色,一样粗糙。不过,他的牙齿倒是挺白的,这倒反衬得他的脸更黑了,真咋锅底子。他取过一个小杌子,用一块儿抹布擦了擦,又拿嘴“噗噗噗”地吹了几下子,递给我。

      “你咋老爱坐在那里看,看啥呢?我也没看到有个啥稀奇的么。”他是个宽嘴唇儿,而且还厚实,说话的时候底气儿足,浑厚,很有劲儿。但是,却透着乡村人身上才有的那种憨厚实在。“我发现你经常在这里坐,又没闹个啥。”

      “我就是没闹啥,纯粹就是没事儿可干,生烦得日闲杆呢。”我说的是真的,可是他脸上的不解和好奇,更重了。

      “真的,你没上班吗?”

      “上着呢。忙完了,就出来闲溜达。”

      我坐近他了,能感觉到他身上有一股子很特别的味道,——一个一定有着非凡经历,很有故事的男人的那种味道。

      那个时候,我还没正儿八经写作,只是偶尔写个酸不拉叽的诗歌,自娱自乐一下子。还偶尔写个小通讯稿,《户县报》上一发,给个八块钱稿费,能吃三两回酸汤扯面。所以嘛,我坐下来跟他随意闲聊,纯粹就是在日闲杆子。嘿,没想到,那些时候跟他闲坐闲谝的话,三十多年后的今天居然成了我动手写他的素材了。看来,还是那些哲人说的在理呀:“人生,从来没有白走的路,白遇到的人,白经历的事。”

      终究也没啥事情,于是,我就踏踏实实坐下来,跟他有闲没盐地聊了起来。

      鞋匠原先是个劁猪匠,成天天骑个焦火棍自行车,——自行车瓦圈儿都快掉了,用一根铁丝扭着挂着,一路嘀理噹啷地响着,比他嗯铃铛的声音还大。后来,他干脆不摁铃铛了,他还没进村儿,嘀理噹啷的声响已经郑重宣告:“劁猪匠来啦,有要劁猪的人家赶紧撩乱嘎子!”

      ——对了,他姓牛。现在大家都喊他“牛鞋匠”,原先人家喊他“牛猪匠”。

      牛猪匠挂名是个劁猪匠,其实上他也煽牛。“劁猪煽牛,咱都能做(zou)。”——我们这里的人都把“做”都念作“揍”。对他来说,牛跟猪遭的一个罪,而他不过就是换把刀而已,大小不同。

      八十年代,农村人都不大出门,见识少。随便来个外头的人,就像老牛这样的劁猪匠,或者卖糖葫芦的,炸米花糖的,收鸡蛋的,村里的大人娃娃们都会围拢过来,探头探脑地看热闹,叽叽喳喳地说长道短。平平静静的村落里,忽然就像湖泊,给人投进了一块石头,振荡起来了。

      老牛那个时候骑着车子的架势牛气的很。他端直直儿地坐在车座儿上,就像驾驶着一辆特斯拉。焦火棍自行车右车把上,栽着一根软铁丝,铁丝上系着两根红布溜溜儿。他踩着自行车在风里飞驰的时候,那两根红布溜溜儿就唰啦唰啦地疯狂扭摆。——这是那个年代劁猪匠的标配形象。

       老牛性子好,爱开玩笑。他成年年子在外头跑,肚子里净是些瞎(坏的意思)喳喳子,说啥都是顺口溜,还押韵的不行。他一来,把那辆很有些岁数的自行车往随便谁家山墙上一靠,张口先来个开场白:“来啦来啦我来啦,老牛给咱服务呀。不管张家和李家,有猪有牛往过拉。你光动口我动手,完事儿直接往回走。”

      “直接往回走?不要钱??”有人就跟他开玩笑。

      “钱嘛,多了少了随你便,反正以后还见面。”

      一片哄笑声中,老牛就系上他的那个脏嘛唻兮的黑皮围裙,从一个皮袋子里抽出亮晃晃的刀子,开始工作了。

      不得不说,老牛还是厉害,村子里那么多猪牛,他半天功夫就给处理完了。忙活完,老牛收拾好家具,站直身子,抽出一根羊群烟,得意洋洋地扎在嘴里抽。

      “老牛,你怕造的孽得拿架子车拉了吧?”

       “造孽?”老牛假意把头一歪,扑闪着大眼睛对着众人说:“咱这叫上门为什么服务,解决农村广大群众的燃眉之急!”

      他说最后这个字儿的时候,还故意把字音加重,尾音朝下一压,就像唱流行歌儿故意拐几个弯儿。大家被惹得哄然大笑。

      就在这片铺天盖地的笑声中,老牛把他的焦火棍自行车推上跑十多米,然后一跳,麻利地稳当当落在车座上。还一甩头发,故意要很夸张地把自行车铃摁得“叮铃铃叮铃铃叮铃铃”地山响,扬起一片尘土,轻快地走远了。



(作者简介:陈启,“南山白丁”,“白杨泉人”。陕西西安人,写作爱好者。2008年歌曲《因为有你,因为有我》(词,曲)发表于《中国音乐报》。散文《吃麦饭》入编2019年中考冲刺卷陕西专版。)




        (父亲的手工制作:手杖)


南山白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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