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是在一个古镇上。
古镇不大,但是很古老。街道扭扭斜斜的,像一条长虫一样扭过去,又在一个丁字路口分了叉:一股子朝南,一股子朝北,贴着古河道高高低低扭扭捏捏地伸出去。镇子吧,咋说呢,古色古香,老气横秋的;一到了逢集日,人流涌动,就像水流淌在河道里,熙熙攘攘,挤挤挨挨,烟火气儿倒是蛮旺的。
我那个时候离家太远了,周末就不太回家。单位里像我这样不回家的人不多,有几家是在单位做饭的,属于住家户。像我这还没结婚的光光杆杆子,不回家的时候,吃饭就得去街道上解决。
出单位那条鸡肠子一样的贴着田野的小土路,——这小路呀,提起来就叫人发熬煎:不下雨的时候尘土飞扬,下雨的时候是没膝泥浆。有好些好耍技术雨天骑自行车的,刚没走出十来米,给一个侧滑,摔倒在稠泥水里,螃蟹一样趴着,立马就给弄成了泥母猪。净净儿的衣服,黑皮鞋白袜子,一下子给弄得看不成了。于是,就给气得,爬起身子,狂摔着泥水泥浆臭骂:“啥日他娘的路呀!”——我们出入都得走这条被很多人骂成“日她娘的路”。
这条路出去探到正街道上,是一个小十字路口。十字路口西南角是一个银行代办点,西北角是一个小米皮摊儿;东南角是个苍老的商店,东北角是个面馆。我要说的就是这家面馆,它的名字蛮有亲和力的,好像叫个“农家老面馆”。我爱吃这家的酸汤扯面,尤其冬天天冷的时候。半斤,臊子的,连汤带水儿的鼓堆堆儿一大海碗。旺旺的红辣子,酸酸儿的老陈醋,浮头上漂着蒜苗末子,菠菜,炒芝麻粒儿,还有虾米。它家的面,白,薄,穰,筋,都咋刃片刀子那么宽窄,在这样的汤汤水水儿里头,味道入得好透,煎煎火火地吃下去,实在是解馋。
那个时候嘛,工资不高,物价也便宜。这么旺旺实实的一大老碗面,才一块五毛钱。我爱来这家吃面,就是图了个近便,实在。
吃罢饭,坐三五分钟,稳稳食。然后呢,我就站起身来,给老板付了钱;便出门溜溜达达地在街道上闲转一大圈儿,然后回单位房子里看书。
面馆是个临街的一层三间大小的平房,红漆木合扇门外面,是一道推拉铁栅栏门。面馆所在的地方应该在早,街道路面是后来修了的,开始是沙土的,后来给修成了水泥路面,再后来又给弄成了柏油路面。进到面馆里面,忽然发现人朝后一坐,掉下去了三四十公分,——路面比面馆里面高出一这么样个台阶。初次来吃饭的人,都会给墩一下子,跌得脚后跟疼,脖颈子疼。面馆里面空间比较大,能摆八九张桌子。他们平时做面,也做菜,待席面。有给娃待满月的,有单位聚餐的,也来这里。夏天的时候,头顶上有一排子三个风扇,呼呼呼地吹着。冬天呢,里面弄了个大肚皮烧煤取暖炉子,无烟煤炭火呼呼呼的,暖和的很。
老板是个三十五六不到四十岁的男的。人不胖,也不高,但颇精干随和。脸像一块板儿砖,但是眉清目秀,棱角分明,虽然是庄稼人的肤色,但算得上长得比较帅气的了。他平常没迟到早的都系着一条淡蓝色围裙,衣服袖子也挽到了胳膊肘子那里。头顶上,戴着一顶医院里医生和护士才戴的白色卫生帽儿。有人的时候,他搓着两只手招呼人,给人倒水。没人的时候,蹲在那里择菜,洗菜。这么大个面馆里,我一直似乎只有他一个人,既是老板,又是服务员,连捶带洗。
我大概在那里吃了多半年。年后春三四月的时候,跟几个同事一块儿出去吃饭,我就给他们说那家的酸汤扯面好吃的很。
“那就走!”
我们一哄子五六个小伙子,啦啦呱呱地就奔那个面馆了。
我们进去后,眼前忽然都一暗,眨巴眨巴眼睛,才能看清楚。——外面太亮了,里面就略微有点暗。人从外面乍一进来,眼睛得适应一下子。
我们一哄子进去,围着一张桌子刚坐下来,一个女的走了过来。
“咱看都吃啥呢?”她站到我们跟前问话的时候,我们才抬起头来看。
“妈呀,这谁呀,哪里来的?”我是这么个反应,实在太过意外,心里就一万面鼓在捶打似的嘀咕。我估摸着他们那几个狗东西也一定这么想的:吃惊,意外,生厌,反胃;但是又不好意思立马起身走人。
“扯面还是棍棍面?”她又在那里问。听那个语气,不是服务员就是老板娘。
不过,服务员的话,万万是不可能的。一个是她的年龄大了,快四十岁的人了,一看就是惯常在庄稼地里忙活的。人家哪个饭店招服务员不是年轻一点儿的呢,腿脚麻利嘛。二一个是她太邋遢了,人长得实在不好意思了:个头有一米七左右,也不胖。但是吧,咋说呢,你完全没见过这么错乱搭配的五官。眼睛,鼻子,眉毛,嘴巴,啥的各自都没啥说的,但就是组合在一起实在不忍直视。牙稍微有点儿呲出来,还有点儿地包天。脸上不是没好好洗,就是长满了蚰蜒。头发乱蓬蓬的,没梳,没扎,就像一堆茅草堆子。怎么说呢,一个字足可以概括之:“丑!”她的衣服呢,是一身黑竖条子西服,但是皱皱巴巴的,显然是晚上睡觉的时候,给压在了身下;早上起来,抖都没抖就直接穿上就走的。皱皱巴巴不说,关键她浑身上下都是污渍和垢圿,脏兮兮的。——我们最终一致认定:“这是老板娘!”
实际上,后来我们才知道,她就是老板娘,此前一直在家里忙,没在面馆里待过。
我的心里就一直嘀嘀咕咕个没停。“吃了他们家这么长时间面,就没见过老板娘露面嘛,这咋突然冒出来了呢?”
我这么描述,不是在刻意丑化她,反而是因为我形象描写能力差,还美化了她呢。他们不约而同的看法是,“丑得叫人吃不下饭!”
或许会有很多人笑话我们的这种说法。其实,大家都是这样的心理:出去吃饭的时候,还是觉得环境好,服务员形象好态度好的餐馆,更叫自己吃得舒坦。——餐饮业不是所有人都能从事的。
我们那天的饭就吃得很不爽,都不太开心。就是因为这个老板娘,她热情地给我们把面端了出来,我们要自己去端她还不让。直到后来要走的时候,老板才忙活完出来跟我们打了个招呼。
在回来的路上,他们几个狗东西纷纷挤兑我:“你爱到这家吃面,到底是图了个啥呀,怕就是为了一堵老板娘的尊容吧?!”
我给气得呀,提了块半截砖,追着他们跑出了二里地。
再后来,我们再去那里吃饭的时候,总要叫一个人先偷偷进去看看,老板娘在不在。不在的话,大家就去他家吃;在的话,就另换个地方。
怪了,也就是自从那个老板娘现身面馆后,这家面馆的生意就日渐冷落了。大概不到一年的时间,我们那一天打那里走过的时候,忽然发现面馆给关门了。上面挂着个牌子:“此房出租!”
我们爬在窗户外面朝里面一看,桌子凳子都摞一堆儿了。
“一个老板娘,毁掉了一个好好的面馆,真可惜!”我们再打那里走过的时候,每每都会纷纷叹息。
(父亲的手工制作:手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