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性灵社2018、9、1 性灵兰台
一个人的生命史
——读朴实长篇小说《申黎光的峥嵘岁月》
□杨柳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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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读了朴实先生的长篇小说《申黎光的峥嵘岁月》的开头部分，我凭自己的文学经验和直觉，就判断出，这部小说虽然用的是第三人称来叙述，但是并不妨碍这是一部以作者真实经历为原型的自传体或半自传体长篇小说。
西方古圣贤曾有言，未经审视的人生不值一过。所以胡适当年有经常劝人写回忆录。而作家写回忆录，则往往会用自传体长篇小说这种形式来完成。其中非常典型的一个例子，是英国文豪狄更斯，在他已经功成名就的中年，创作力最旺盛的时期，倾注心力写了一部超过80万字的自传体长篇小说《大卫科波菲尔》，这部被他自己称为他所有作品中“心中最为宠爱的孩子”，也被公认为是他最好的作品之一，被毛姆列为世界十大最佳长篇小说之一。
所以，在读完全书之后，我在网上搜了作家朴实的真实身份的生平简历，来对照书中主人公申黎光的大半生遭遇，发现基本是吻合的，这更让我确认了我阅读之初的判断。正如狄更斯以大卫科波菲尔之名写了自己大半生那样，朴实先生也以申黎光之名，用一部长篇小说《申黎光的峥嵘岁月》，艺术地概括了自己的前半生。对于一个作家来说，能有这样的机会是幸福的，这也是一个作家走向成熟的标志之一，显示其中人格的坦诚与艺术上的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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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苏联作家巴乌斯托夫斯基说过一段话：“诗意地理解生活，理解我们周围的一切，这是童年给予我们的宝贵馈赠，谁要是在成年之后的漫长岁月中没有失去这一馈赠，那么，他就是诗人或作家。”朴实先生的长篇小说《申黎光的峥嵘岁月》主人公申黎光，上世纪50年代中期出生于一个革命干部家庭，“从小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第9页）。当他10岁时被送到老家陕西西府农村让祖母带养，他将祖母叫婆。所以这部小说以真切的童年记忆为开端，讲述一件件刻在童年记忆里的事，一个个印在童年记忆里的人。
小说有一种搜罗记载那个年代里的奇人怪事的写作用意，三伏天他和小伙伴们到河里游泳，一个平时水性很好的同学却溺水而死；冬天时因同学们在教室里自制的取暖火罐而让一个女同学“烧着了棉裤裆”。作为一个少年的申黎光情窦初开，他心仪的邻居家一个叫银弟的漂亮小女孩，被愚昧无知的母亲无意中用敌敌畏兑水想杀死头发里的虱子时，中毒而死。虱子跳蚤，这是那个年代农村特有的，小说中多次写到。
申黎光少年时代的文学启蒙与文学阅读，也是很奇特的，“由于捣蛋在花炮厂当会计，所以花炮厂也就成了申黎光常去的地方。申黎光喜欢读书，发现制作花炮的纸多是红卫兵收缴的四旧和反动小说，一经裁剪，便成了花炮用纸。”（第64页）申黎光到这里后帮师傅们干活，一有时间就拿起一本书来如饥似渴地读起来，师傅们也时常偷偷送给他一些书。他就这样在那个非常年代读了许多书，其中有不少是古今中外文学名著。他的这个读书经历也是独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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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申黎光在放羊时遭遇坏人，经历了一次有生命危险的惊险时刻。那天一场雨过后，他去放羊，他把羊拴在一边，拿出一本小人书在看。这原本是很惬意的时刻，就像《儒林外史》开头描写的，少年王冕给人放牛时在学画画一样，原本可以描写的诗情画意。可是他在这时遇到了坏人“一撮毛”，这个坏人想抢羊并杀人灭口，把小申黎光葬尸于枯井。幸亏小申黎光机警，识破了歹徒的险恶用心，他急中生智，才逃脱了歹徒的魔爪。童年遭遇社会上的歹徒，这样的情节，狄更斯在其《远大前程》前头部分也写到，只是狄更斯笔下的那个歹徒，并非真正的歹徒，而是一个不失其善良侠义本性的逃犯，他在得到小男孩匹普救助后，多年后又给了匹普以慷慨回报。一个逃犯与一个少年几十年的知遇之交，其中显现着广阔的社会生活内容与深刻感人的人道之光精神。而申黎光所遇到的这个坏人，经后文描写，他又强奸女知青，被绳之以法，要公开处决，于是又有了作者笔下“目睹枪毙人”一章节的故事情节，他和几个伙伴追着枪毙犯人的大卡车而跑，要看枪毙犯人的现场画面，这应该也是一个人少年时代难得的人生经历了。之后他和家里人说起这个名叫江范建牛的人，小说在这里补写了这个范建牛引诱、强奸在医疗站帮忙的女知青潘丽丽的故事。小说在这里写到申黎光的小姑的经历，她初中毕业，结婚后经县卫校培训两年后，担任了大队的赤脚医生。赤脚医生，这是那个年代特有的名词。关于在大队医疗站工作的女知青潘丽丽被强奸的事，应该是申黎光的小姑在回娘家时，说给申黎光的。
从少年申黎光亲眼所见与亲耳所闻，他大致知道了什么是强奸犯。小说在这里，更多的只是如实描写，客观呈现生活原生态，没有过多的作道德评判。人是环境的产物，什么不幸产生什么样的人，贫穷生盗贼，在那个非常的年代里，产生非常的人，变态的社会，产生变态的人，也是可以理解的。
申黎光童年知道什么是强奸犯，但他是不可能知晓什么是奸畜犯的。他童年的小伙伴有一个叫捣蛋，“他和捣蛋是同级不同班的同学，上下学经常结伴而行。鸟蛋自幼丧母，是他父亲又当爹又录娘，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抚养大的。申黎光到农村后，就没有见过捣蛋穿过布鞋，一年四季都是他爸编的草鞋或者麻鞋。冬天给脚裹上布片，冻伤的脚像红萝卜，肿得明溜溜的，一开春，伤口便化脓流血。身上的衣服补丁摞补丁，针脚大小不一，横七竖八，一看就是他爸的杰作。后来，队里为了照顾吕胜利这个光棍，就安排他到饲养室担任饲养员。队里的饲养室是相对固定而轻松的活，拿全年的固定工分，收入比一般社员要高一些。只是要常年住在饲养室里，半夜要给牲口喂饲料。光棍汉在哪里睡都是睡觉，回家和不回家没有什么区别。捣蛋也经常住在饲养室，父子俩相互为伴。”
小说在这里描写了一对相依为命的父子俩，如果不出后来的意外，那么在那个非常年代，可以说这父子俩是相对幸福的，正如小说写的，“捣蛋家的日子明显改善了，捣蛋不但穿上了布鞋，过年时他爸还给他买了一双解放鞋。”这让申黎光羡慕不已，所以才有了他给父亲写信也想要买一双解放鞋的事。申黎光当然也羡慕向往这对以饲养室为家的父子俩的生活，饲养室里人和牲畜也算是相依为命，他也懂得了饲养室里奇特有趣的事情。
可就是这个同学的父亲吕胜利，却变成了“奸畜犯”！并且可能是他申黎光“揭发”的。这件奇特的事，发生在那个奇特的年代里。那是一天晚上，申黎光和同学捣蛋在饲养室里共同写作业，时间太晚了，他和捣蛋一起睡在了饲养室里的炕上，半夜被尿憋醒的他，无意撞见了或者说见证了吕胜利与牲口的“亲密接触”，年少的他当然不懂得这是在干什么，所以就相信了这个同学父亲对他解释的说是在给马捉跳蚤。之后他在班上写作文，他写到：“我看见叔叔站在马后面，冒着被马踢伤的危险，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一丝不苟地为马抹农药。我一定要向饲养员叔叔学习这种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
这件事很奇特，一个少年在人事懵懂的时候，遭遇到这么严重超出他理解范围的奇特之事。作者只是如实呈现，不作道德评判。客观事实上，少年申黎光无意中当了一回告密者，最后使得这位善良的饲养员身败名裂自杀而亡。这奇特的事件蕴含着人性深刻解读的空间。人性是复杂的，对其道德评判往往是失之肤浅的。本来是写童年纯真友谊的，是写那个非常年代里难得的人间温馨的，却与丑恶不期而遇。在那个非人的年代里，把人不当人，把人当动物牲口，把人当牛鬼蛇神，既然可以把人当牲口，那么，为什么就不能把牲口当人？整天与牲口朝夕相处相依为命的饲养员，与动物产生了人的情感就可以理解了，荒唐年代里的荒唐事，其中折射出复杂的人性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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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一句话概括这部小说，是一个人的编年史，是一群人的人物群像图。作者以时间线性为顺序，以自己的真实经历、生命记忆为主要内容，真实是这部小说的生命力，见证了新中国从那个多灾多难的非常时代，逐渐走向改革开放的时代巨变。小说以真实的个人经历细节来写时代的艰难步履。小说描写了数十个近百个有名有姓的人物，各行各业各阶层都有。从地理位置为横向来看，这些人物遍及从边远山村到小县城再到大城市；以时间轴为纵向，这些人物跨越三、四十年近半个世纪几代人，其中从点滴透露出我们国家走向进步文明的点滴细节。从一个人的生命史，见微知著地地窥见时代进步的点点滴滴。小说叫《申黎光的峥嵘岁月》，其实就是中国人民大众的峥嵘岁月。
这个人物群像图中，有些人物写得非常成功，让人过目不忘。比如申黎光的祖母，他叫婆，她是一个乡村里上了些年龄的老人的典型。“婆一个字也不识，但她懂得道理却不少。”（第11页）小说中关于写到婆的内容，几乎贯穿了全书，直到婆去世后申黎光已经进入官场时他还偶尔想婆当年的话——小时候他婆也经常给他讲“出头的椽子先烂、”“枪打出头鸟”，“吃好些，穿烂些，走在人前走慢些”（第339页）。再比如，饲养室里那相依为命的父子俩，那个奸畜犯吕胜利，他的自杀为他保存了人格的尊严。小说第二部写知青插队期间，写了当地一个农民左大牛，“大牛家家成分不好，是地主，三十六岁才娶上媳妇。”（第133页）他明知他的儿子不是自己亲生的，是媳妇与村上干部阴大鲁通奸的产物，但他有心计，这可以说是一种农民式的审时度势，隐忍自保。和左大牛这个人物形成显明对照的，也是左大牛的仇人，村干部阴大鲁，他利用职权满足自己的淫欲，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个阴大鲁，被自己的亲生儿子割了命根子，有苦说不出，这也算是恶人有恶报。作为反面人物典型，小说把阴大鲁这个人物写得很丰富。小说在最后再一次提到阴大鲁患老年痴呆症后重病不起，有一次突然回光返照，他让他的事实上的儿子左天来给已经当了副县长的申黎光打电话，说是要见一面申黎光。左天来在电话上的恳求心切：“申县长，我求求你来一下吧！他就是想见你一面，再说了，他毕竟是我的…”他没有说完的话，申县长和读者都知道他要说啥。申黎光见到病床上奄奄一息的阴大鲁，示意儿子把那本当年强行占有的书《金瓶梅》还给这书的主人申黎光。“阴大鲁看着申黎光，仰了仰头，嘴唇嚅动了几下眼角滚出了几颗浑浊的泪珠。”这是这个曾经作恶多端的人最后悔恨的泪。作者以这个人的悔恨为这个人物画上了句号，并没有把这个人物简单化处理，他也有其正常人性的。
古典小说《金瓶梅》在这里作为“道具”出现，也有戏中戏的象征意味。人生这部大书，不同的人读出不同的内容。世人皆谓《金瓶梅》是部淫书，可是它也是一部佛书，是一部人生大书。真实生活的复杂有甚于书中所写，《申黎光的峥嵘岁月》这本小说，在还原生活复杂性方面，真有向《金瓶梅》致敬之处，包括前面写的奸畜犯吕胜利父子的故事，故事离奇之中却处处彰显人性之常。
而作为小说刻画最成功的一个女性人物形象，也是作为主人公申黎光的初恋对象，女知青周一笛是一个美丽的女性，她有着良好的出身，她有音乐天赋，有着高雅的文艺的气质与修养，她和申黎光发生了一段感人的初恋。而为他们恋爱故事做背景的，是他们的知青上山下乡插队农村的生活。小说写了他们二人在艰苦的生活中相互关心。小说写了周一笛在窑洞养猪，她的细心与敬业，小说写到他们二人万幸避免了葬身于塌陷的窑洞这个情节，让人唏嘘感慨。甜蜜的爱情，如同苦难中萌发的一朵凄美的花朵。这对恋人最终分手了，无奈地让位给现实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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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说，这部小说的前两部分是小说的精华所在，写得非常好，而小说的第三部分，就明显逊色不少，少了些灵性，有些情节，就缺乏足够的与前两部分相当的文学感染力。当然，这第三部中年之坎坷，作为一个年经人初入职场、官场，也有生动的描写，有独特的人生经历与感悟，但还是不能与前面所描写的不能相协调。随着我们国家逐渐走上正轨正常，随着主人公申黎光一步步“高升”，小说有了一点官场小说的意味。这部分也有精彩之处，比如描写了一个非常成功、非常有思想深度的人物形象，就是冀副县长，这个人物身上的正气，成为申黎光走上仕途的精神上的导师。主人公申黎光走过艰难，一步步走光明的前途。而在文本意义上说，小说光明的结尾，有大团圆意味。缺乏了作品前半部分那种震撼人心的艺术感染力。这或许可看作是这部小说的一个缺憾。当然，作为自体体长篇小说，走一工作岗位，走上仕途，这是作者人生非常重要的部分。生活好了，物质条件好了，文学就没有深度了吗？难道只有苦难能提升文学的深度吗？这也是值得沉思的一个问题。
总之，这部小说《申黎光的峥嵘岁月》，描写了数十个近百个有名有姓的人物，各行各业各阶层都有。从地理位置为横向来看，这些人物遍及从边远山村到小县城再到大城市；以时间轴为纵向，这些人物跨越三、四十年近半个世纪几代人，其中从点滴透露出我们国家走向进步文明的点滴细节，把改革开放早期农村的真实现状如实地写出，形象地再现了中国由封闭走向改革开放的艰难步履。从一个人的生命史，见微知著地地窥见时代进步的点点滴滴。小说叫《申黎光的峥嵘岁月》，其实就是中国人民大众的峥嵘岁月，这是一部蕴含深厚，经得起岁月淘洗磨炼长篇佳作。
性灵兰台
杨柳岸，原名杨晖，陕西杨凌人，著有文学批评集《守望家园》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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