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性灵社 2018、9、1性灵文章
板岔沟里的王安正
□刘炜评
一放寒假,便急匆匆往家里赶,“正是严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渐起,却早纷纷扬扬卷下一天大雪来。” 班车开到北宽坪镇,就到了终点。接下来的路程,只能步行了。我家在板岔沟,离镇上15里。
板岔沟,会峪河源头之一,一个任何地图都不会标示的地方,读高中之前,我很少离开过那里。沟沟畔畔的一草一木,都是我的好朋友。
这天逢集,山路上人流如织。想起刚上大学时,路上见到的乡亲,还大多穿着补丁衣服,脸上也普遍显出营养不良之色。前年在西安观看商洛花鼓戏《六斤县长》,主人公查看春季物资交流会时唱道:“县长我今天来执勤,春会上见到了两样人……也有的人,黄胶鞋露出了脚后跟,称一斤咸盐短三分。”我听了觉得亲切,更觉得心酸。可是仅仅只过去了不到三年,乡亲们的日子就大变样了。现在,和我擦肩而过的老老少少,都身着称得上体面的衣帽鞋袜,面色不仅红润,还泛着快活甚至满足。这又使我想起何士光小说《乡场上》里的冯幺爸的话:“只要国家的政策不像前些年那样三天两头变,不再跟我们这些做庄稼的人过不去,我冯幺爸有的是力气,怕哪样?”可以说更多的冯幺爸,已经从何士光的小说里来到了现实中。我真的感到高兴,想用我的笔记录这样的“山乡巨变”,只可惜我的笔太笨了。
走到半途,拐了个山湾,突然就遇到了王安正。他挑着一担劈柴,足有一百二三十斤吧,累得满头大汗,嘴里呼出的白气一团接着一团。安正赶紧放下柴担,憨傻地冲着我笑,又摸出一包皱巴巴的“白河桥”牌香烟。我抢先掏出“红延安”给他一支:“吃我的,吃我的。”他收回他的:“吃你的,吃你的,你的好么。”我们说了几句闲话,就都感到没啥说了。安正说:“我赶集呀,迟了买主就少啦。”说罢扛起柴担,晃晃悠悠地去了。望着他的背影,我大声道:“过几天,我去看咱婆喔。”他半转身说:“那好么,婆前两天还说你哩咯。”我说的“咱婆”,是指安正的祖母。
安正担柴卖,至少已经七八年了。他父亲王保山担柴卖,要比他早30多年。安正抽纸烟和我一样,都是近两三年开始学坏的。去年暑假回来,见他抽的是“羊群”,一毛钱一包。这回升级到了“白河桥”,每包两毛二。我抽的“红延安”,要六毛三呢,在大学生,算是高档烟了。其实我平时也抽不起,只能买两毛七的“大雁塔”;最近期末考试结束买了几包,作为奢侈品慰劳自己。
每个人孩提时代,都有玩伴儿,北京话里,好像叫发小。大我一岁的王安正,就是我的第一个发小。
我们家在沟底里,安正家在坡脑上,都是独庄子——也就是周围没有别的住家。因为父母在外工作,直到上初中以前,我都跟着祖父祖母生活。我祖母——我们那里叫 “婆”——对我太好了,但凡好吃的都给了我。有一次,我中午带一个同学来家里,我婆给我们做苞谷糊汤(玉米粥)吃。因为来了小客人,糊汤比平时做得稠了些。但我婆还是背着我的同学,把为我藏着的白面馍馍塞给我,让我悄悄躲在另一间屋子里吃,她则以与我同学拉话做掩护。婆孙俩的默契,有点儿像地下工作者的配合。而事实上我婆这样做,让我心生别扭和惭愧,觉得很对不起那位同学。
但我婆不知道,我曾经背着她,把很多好吃的给了安正,“见一面,分一半”的事,在我和安正之间是经常发生的。只是安正分给我的一半,和我分给安正的一半,品质相差太悬殊了。我给他分过白面花卷、油炸麻花、水果糖、饼干。他分给我的,只能是核桃、毛栗、柰子、柿饼等。我知道,这种分享,绝不能让我婆知晓,否则一定骂我“攮子”——就是往外白送东西的人。
可是,我做“攮子”对安正好,是心甘情愿的,谁让他是我的发小呢?直到上了高中,也就是前几年,我才亲眼见过幼儿园。我的幼儿园,就是板岔沟的丛林小溪,而瘦猴似的安正,则是我的唯一的小朋友。
在板岔沟的“幼儿园”里,我和安正赤条条地在山坡上的涝池里打过水仗,每次都搞得污泥满身。我和安正在小河滩里建造过水坝,是照着旧报纸上的水库模型做成的。我和安正在陡崖上玩过“滚圆圆”,也就是搬来圆状石头滚下坡去,有一次还差点儿砸中了一个过路人。我和安正在树林里修盖过微型的石板房,常常是三层楼。我和安正摘过青柿子埋在河沙里脱涩,四天后取出美美地吃个饱。我和安正捉过不少螃蟹,掰断了它们的腿,生食常常只有一丁点的“咸咸肉”;或者用石头活活砸死爬行迟缓的癞蛤蟆,现在想来真是杀生罪过。我和安正房前屋后玩捉迷藏的次数,多得数不清。
但没过几年,我和安正的“幼儿园”就停办了,因为我们同时成了小学生。安正长我一岁,却比我低了一个年级,原因是我妈认为我可以不读一年级而直接上二年级。1971年的板岔沟初级小学,一个老师教着三个年级,总共却只有13个孩子,一年级7个,二年级1个,三年级5个。二年级那一个,就是我。这肯定是中国乃至世界上最奇特的小学之一。
安正念书是灵是笨,我现在已经不记得了。不管是灵是笨,安正小学上完就辍学了,因为初中每学期要收学杂费两块五毛钱,加上课本和作业本钱,差不多一学期开支接近四块了,安正家里肯定交不起。是啊,每隔半年就交费四块,他们家怎能凑得齐呢?
安正15岁以前,家里只有四口人——他婆、他爸、他妈和他。到了1979年,才添了他弟弟。他爸妈都是壮劳力,他家日子本应好过,可实际情况是很不好过。他爸王保山头脑比较迟钝,年轻时上山砍柴,不小心滚了坡,一只眼晴被树枝戳了,没钱及时医治,就成了半瞎子。我印象中,一年四季,保山的一只瞎眼没有不流泪的时候。保山娶的媳妇麻桂花即安正他妈,基本上不识数,话也不大能说清楚。
我婆经常说:“那家能撑下来,全靠安正他婆哩。要是他婆不在了,家也就要垮了。”其实这不只是我婆的感慨,更是全生产队人的共识。安正他爷我没有见过,听说很早就病故了。王家几十年的光景,不是过而是熬。他婆实在是个了不起的小脚农妇,全家里里外外大小事体,都得老人全身心操持。我一直很尊敬安正他婆,只是过去文化低,不知道怎样描述她才好。大一时读《红楼梦》,看到关于刘姥姥的情节,便不禁感慨地想,安正他婆就是我们山沟里的刘姥姥。
在我的印象中,安正一家老小,从来就不曾吃过纯白面馍,也从来不曾穿过不打补丁的衣服。安正有时带十几个鸡蛋卖给供销社,只是为了换回点灯的煤油。他爸逢集就担上劈柴去卖,也只是为了称上几斤食盐。记得有好几个初夏,安正他婆拄着拐杖带着安正到我们家来,不是来串门子,而是收捡我婆准备扔掉的布鞋或麻鞋,那都是我们穿得很旧了的。每次临走时候,他婆总是对我婆千恩万谢。
我上了初中以后,和安正每隔几周还能遇上一次。到县城上高中以后,见安正面次数就越来越少了。好不容易遇上了,又没有多少话可说。一般情况下,我问他答几分钟,便会出现冷场。我家和安正家不是亲戚,但因为我俩的关系,多数年份的春节,还是会互相走动的。去年过年时,安正来我家,我还打开了他绝对喝不到的“柳林春”牌白酒待他,但仍是没有多少话说。安正走后,我妈说:“你和安正啊,慢慢就变成鲁迅和闰土了。”听到这话,我心里咯噔了一下。
但即使见了面越来越无话可说,我还是时常惦念着安正。只要碰到从老家来的人,我都会问“安正现在咋样”。谢天谢地,这几年关于安正的消息,都是好上加好。比如实行土地生产“责任制”以后,安正家分到了十二亩多的坡田,不仅每年的口粮绰绰有余,还可以一周吃一次白面馍、一月吃一次白米饭了。记得我爷说过:“娃呀,世上的吃食,麦米也就到顶了。”如此说来,安正家在吃的方面,现在也可以偶尔“到顶”了。前年夏天回家见到安正时,他已经不穿补丁衣服而改穿“红卫服”了,虽然是从地摊上花三半块钱买来的不大合体的旧货。在我的记忆中,安正从来不曾穿过制服,因为做制服的衣料子,他们家买不起;即使买得起,他婆和她妈也不会裁制;交给镇上的缝纫店做,每件得花五毛钱,他家绝对舍不得。所以安正敢掏三块五毛钱买了“红卫服”穿,可不是一件小事。
关于安正,我现在最关心的一件事,就是他什么时候能娶上媳妇。记得三年前,我妈曾讲,她在路上碰到从集上卖柴归来的王保山时问:“你给安正攒下说媳妇的钱了没有?”保山说:“前几天都差不多攒够了,可我买了两头猪娃,又不够了。”我妈告诉我,她听了安正他爸的话,直想哭。我听了我妈的话,也想哭。一头猪崽的价钱,大约12元左右。
不过我想,无论安正什么时候娶上媳妇,我都得赶回板岔沟去表达我的祝贺,并送上一份实惠的、重重的礼当。
1984年2月初稿
2011年3月修订
补记:
这篇文章作于1984年初春,写在质地很差的稿纸上。王安正家后来的情况是:一、上世纪80年代后期,他婆、他妈、他爸先后病逝。二、上世纪90年代初,他弟弟因先天性心脏病去世。三、1998年,35岁的童男子王安正终于结了婚,媳妇是30里外的一个已有三个孩子的寡妇。不过不是人家改嫁过来,而是安正入赘过去。听说安正成为新郎那天,全村人纷纷赶去送行,男女老少都哭了。但因为没人告诉远在异乡的我,我就未能赶回去表达我的祝贺。
佛为心
道为骨
儒为表
三千年读史
不外功名利禄
九万里悟道
终归诗酒田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