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性灵社 2018、9、1 性灵文章
自撰墓表诗
□刘炜评
前几天，好友王文发来手机短信，内容是一则大约来自网上的“搞笑墓志铭”。他知道老夫近来腿脚患病，卧床寂寞，故逗我一乐。我阅罢，大笑，且来了兴趣，就将他的短信扩写，成为我的《自撰墓志铭》：
刘公，商州北乡人也。初从文，屡试不中；后习武，校场发一矢，中鼓吏，逐之出；越数年，师拜何匠人，凿井乡曲，一日坠井架，断左臂，辍其事；至而立，从其友王某习法科，为律师，讼辩百无一胜，乃失业；年不惑，腿无由而疾，遂学医，有所成，自撰一良方，服之，竟卒。友朋莫不叹惋，共谥“霉公”。骸骨葬故里。铭曰：
呜呼刘郎，命途堪伤。谋衣谋食，辗转他乡。落拓尘寰，四时奔忙。诸业无成，自医乃亡。今生已矣，来世安康！
何匠人，我的师傅、作家何丹萌。何公当年曾著剧本《天狗》，系由贾平凹兄同名小说改编而成。剧中人，是一对打井的师徒。王某，我的朋友、我父亲的学生王康，陕西著名律师之一。二公和我相知已久，往来频繁。我的谑词，他们决不会介意。
这篇墓志铭，属于“嘲戏”之作，内容全是虚拟，想象自己为古时一平人，生来倒霉，事事无成。如此胡扯一气，纯为好玩耳。屡试不中、校场发矢、凿井断臂、讼辩无胜云云，我当然都没经过。
去年暮春，我还写过一首玩“死”的绝句——《自撰墓表诗》：
墓主刘郎号半通，皮囊昨夜赴虚空。
痴狂一世多悲喜，毁誉由人爱恶中。
这首短诗的内容，就不全是戏谑了。后二句，了解我的人，不会说我矫情。写完了，多少有些小得意，便对孩子讲过：“如果哪一天，我真的呜呼了，可以考虑把这个刻上墓碑。”
从前年开始，我的身体上的毛病，就渐渐多了起来，因此，不止一次，想过死的事情。死亡，如英国作家萧伯纳自撰墓文所言：“我早就知道，无论我活多久，这种事情，总是一定会发生的。”所以，我愿意从中年开始，便把它看开些。著名评论家胡采先生晚年曾说：“我不熬煎死，就怕死得不痛快。”就对待死亡的态度而言，我和胡老是忘年交。
作为俗人，我贪生。但同时，基本上不怕死，尤其四十岁后。去年地震那天，我正在“人人乐”最下一层购物。两点二十八分，大楼开始剧烈摇晃，顷刻人群大乱，其情势，近于狼奔豕突。全超市的临危而基本镇定者，大概就我一人而已。当时，唯有一个感慨：这下要成失踪人员了。
只是常想，一，死前，最好别卧床经年；二，别死在父母前边。
顺便谈一下：就文体性质说，墓表和墓志铭（墓志）、祭文属于一大类，但又不无小的区别。简而言之，墓表是刻在墓外的石碑上的文字，墓志铭则要埋在墓里；墓志铭可言情，叙小事，墓表大多只写大事、要事。至于祭文，是丧仪或祭日为死者写的哀悼文，主要供念诵之用，一般不勒于墓石。
我以为，现代人撰写此类文字，用散体、骈体、韵散结合体，可随自己方便。文言体，白话体，亦可不拘。遣句用词来得真诚、得体，才是最要紧的。如果用文言体，我觉得有必要强调两点：一，努力避免佶屈聱牙，尽量让一般文化程度的受众能看得懂。二，努力避免文白夹杂、不伦不类。
中国旧时的哀悼类文字，不乏情辞俱佳、感人至深之作，如“祭文三绝”——韩愈《祭十二郎文》、欧阳修《泷岗阡表》、袁枚《祭妹文》。但歌功颂德失度的，满篇陈词滥调的，也实在不少。韩愈的部分“谀墓”文，就颇为后人诟病。清人赵翼的《后园居诗》写道：“有客忽叩门，来送润笔需。乞我作墓志，要我工为谀。言政必龚黄，言学必程朱。吾聊以为戏，如其意所需。补缀成一篇，居然君子徒。核诸其素行，十钧无一铢。此文倘传后，谁复知贤愚？或且引为据，竟入史册摹。乃知青史上，大半亦属诬。”这是说，某些墓文内容中的粉饰美化、弄虚作假成分之多，会严重到“欺史”的程度；可应邀写志的人，明知自己在帮人造假，却还是这么干了。赵翼所陈，确是实情。想想，墓志铭等，写死人，却是给活人，尤其是死者的子孙们看的，隐恶扬善，固人情所难免也。只是，读墓文者，对于文中明显“胡吹贸拔”的话，不可呆看；至于治学者，在引用墓志材料时，更需带着科学实证意识，严谨考据，原本察末，辨伪存真，以免又做了新一轮的传假手。
我从前读过不少西方名人的墓文，感觉更好一些。尤其是那些由死者生前自拟的碑文，文字简练，却又十分耐人回味。如英国科学家牛顿的墓前的碑文：“艾萨克·牛顿，一个海边拾贝壳的孩童。”美国科学家富兰克林临终前，特意嘱咐亲友在他的墓碑上只写一句话：“印刷工人本杰明·富兰克林。”法国作家司汤达的墓碑上所刻的，是本人生前写好的短语：“活过，爱过，写过。”
我对孩子说墓碑刻诗，也不过戏言而已。其实我死了，立马一烧了之，立什么墓碑呢？几年前拙诗《答卜者》所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七尺无缘八宝山，笑看双手渐生斑。皮囊他日焚三兆，骨殖全抛灞水湾。”诗后自注：过街衢，遇卜者，强为我占命。曰：“观君命相，乃贵不可言者。”祈为我析言，云：“他日必入八宝山矣。”闻之大喷笑，掷币十元而去。
2009年3月
END
刘炜评散文集《年华暗换在西京》，陕西人民出版社2020年12月第一版。
佛为心
道为骨
儒为表
三千年读史
不外功名利禄
九万里悟道
终归诗酒田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