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性灵社 2018、9、1 性灵文章
挑子
□李高田
尽管咳嗽了一夜,头还微觉眩晕,然而窗玻璃一亮,我便挣扎着爬起来,接着便声色俱厉地从热被窝里喊起了女儿,因为昨日电话里有亲戚报丧:我的挑子前天夜里过世了。噩耗来得太突然,我颇有点疑心自己的听觉。他才50来岁,虽不算年富力强,却也非风前残烛,怎么这么快就……,脑子里乱哄哄的,无暇细想,便领着女儿匆匆赶赴挑子家。
关中习俗把姊妹们的丈夫称“挑子”或“挑担”。翟珊海本是我的挑子。他长我10岁,家住华山脚下长涧河畔河湾子村。记得我第一次去他家时,那时的他大约40来岁,上身穿一件黑色对襟棉袄,外罩一领灰布衫儿,嘴角上叼着一杆铜嘴竹管儿的长烟袋,脸面白净,却极清瘦,不知缘何,总让人想起诗圣杜甫来。他话极少,整个吃饭过程,一言不发,只是静听我们笑谈。临到我走时,他才说了句“常来游玩”,文斯斯的,像个学究。
挑子的一生,大体可以分作前后两截。解放前,那时家道殷实,钟鸣鼎实,华岳庙上开有字号,挑子尚不足10岁,却享尽了财东娃的富贵;解放后,家道中落,他已沦为一名“狗崽子”而备受歧视。听妻说,挑子年轻时颇有才气,本是云台中学的高材生,后因地主成份,断送了花团样的前程。从此受了刺激,便蹲在家里,一蹲就是30多年,直到死。
挑子家的大小事,都是妻姊一人承揽,而挑子啥心也不操,只是整天钻在家里。地里活实在忙不过来了,他才被妻姊唤了去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路。然而,挑子平日在家并非一味闲坐,他有时打扫打扫院落,有时看一阵孙子,可最多的时候,却是亲自烧了茶水,坐在竹椅上喝茶看书。挑子看书极杂:“三国”“列国”“兴唐”“说岳”,什么都看。后来到了“文革”,这些书全被焚了,他便看小人书。他有好多小人书,能摆满满一炕。他看书偶尔还能冒出一二警句来。林彪坠毁时,他说“林彪跟魏延一样,脑后有反骨”。
挑子性格内向,平素从未和邻里红过脸。然而就是这么一个软面人,却和房管所吕所长狠干过一架呢。原来他家在华岳庙的街房,解放后一直被公家占用,如今依照政策,可以退还原主。有好心人敦促他去讨,他便去了,不料吕所长却有意刁难。他气不过,痛骂了一通,便抬脚走人。后来有人点窍,说是要上供,此事即可办成。他听了,铜烟袋锅在石墩上猛地一磕,直冒金星:“房,要不下算了!叫我变狗,不成!”
挑子家的河湾子,紧挨着城区,可他一年到头极少到街上走动。近些年,越发变得麻木不仁。先是老岳母去世,他竟未去送埋!后来,他的亲骨肉将母亲打成青眼窝,他看在眼里,却只是抽闷烟。再后来,他的女婿锒铛入狱,女儿手拖一双儿女哭着转回家来,他把个烟袋锅吃成了红的,硬是不吭一声!他把这一切都憋在了心里,久而久之,釀出了病!
在他患病的那些日子,妻姊多次央他去医院看看,他坚执不去,坑得妻姊没法,只好将大夫请到家里来诊治。大夫把了脉,连药方都未开,临走丢下一句话:赶紧备办后事。
当天夜里,挑子就匆匆去了!
挑子走得太急促,材木穿戴均未置办,多亏亲朋邻里相助。又幸得翟家是个大族,侄男子弟甚多,他的辈份又极高,孝子贤孙一大串,又请了邻村四口乐户,一路吹吹打打,女儿哭得黑天昏地,一直送到陵里,也算得“哀荣备至”了。
挑子的坟,在魏长城顶上,与汉主簿杨修之墓相邻。听妻姊说,这坟地原本是挑子自己生前早已看妥的。我心中不由一懍,窃思:挑子虽不能和一代名士杨修相比,但他也曾是小有名气的“高材生”。他一生坎坎坷坷的遭际,颇有几分与杨主簿相似。而今两陵相依,两人朝夕为伴,彼此该不会寂寞吧。
佛为心
道为骨
儒为表
三千年读史
不外功名利禄
九万里悟道
终归诗酒田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