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性灵社 2018、9、1性灵文章
打井
□李汉荣
人的一生至少应该有一次打井的经历。
扛起镢头、铁锹，跟随那个善于察看水脉的人，最好自己学会察看水脉，在那有可能是“龙眼”的地方，小心地伐去杂草荆棘，小心地、抱歉地劝说蚂蚁们、蝈蝈们、蟋蟀们移民到别的地方——为了我们能够滋润地活下去，只好对不起这些生灵们了，不过我们尽可能不伤害你们，或许，当我们打出一眼井，那清凉的井水也会惠泽你们的。好了，小家伙们，到别的地方安居乐业吧，我们的铁器就要深入地层了。
铁器一下一下地挖着，土一层一层地剥离出来。民国的土。清朝的土，乾隆年代的土。忽然“当”的一声，手中的铁器碰着了土里的铁器，掏出来，是一个铁矛头，黄泥包着的那点铁已是黑里透黄，这是明朝的铁，明朝的土；李自成起兵路过此地，就留下这么点铁，过去的王朝过去的枭雄，在地层里慢慢生锈。
只挖下去一米深，就经过了好多个皇帝好几个百年，仍不见水的影子。继续挖吧。继续深入地底的岁月，深入我们的前世。
挖着挖着，自己就渐渐“离天远了，离地近了”，就渐渐入了自掘的“陷阱”。铁器切入泥土的声音也就有了沉闷，于是对任何异响都格外敏感起来，那都是从历史深处发出的回声啊。果然是一阵异响，低下头来找那异物，是一串古钱，是元朝的？宋朝的？就想象那些铸钱的手，握钱的手，一枚钱，穿越了多少手，最后停留在这里，时间仍没有把它花完，不由得想起此刻在地面的街市上人群里，多少钱在数不清的手上飞舞着，多少手在数不清的钱上飞舞着，是人在数钱呢，还是钱在数人？是人在花钱呢，还是钱在花人？你有点糊涂了，手里的那串古钱嘿嘿冷笑着，你急忙把它抛上去，抛给地面上的考古工作者和古币收藏者。
挖着挖着，你离天越来越远，入地越来越深，你几乎完全沉没在自掘的“陷阱”里了。天光渐渐稀薄，在幽暗的“陷阱”里，你是如此渴望从过去的岁月里发现一点温暖光明的痕迹，以抚慰这黑暗中的劳作。铁器切入土层，更久远的泥土散发着古老凝重、略带苦涩的气息。一点细微的异响，使你又喜悦又恐惧：是什么呢？不会是刀吧，但愿不是刀；不会是钱吧，但愿也不是钱。是什么呢？你躬下腰去摸索，在泥土的深处，你把头深深低下去，这是最虔诚的鞠躬，向无尽的过去，向无声的泥土。你终于捧起了那声异响，借着一线天光，你看见了一个银的耳环和铜的发卡，你的手里捧着的是一位古代母亲的遗物啊。你猜想你此刻已进入唐代，站在唐代的地面上，你手里捧着的是爱的信物。你就想起那位母亲做女孩子时的模样，做新媳妇时的模样，她哺育孩子时的模样。唐朝的风曾吹乱了她的头发，一枚忠厚的铜走过来，守护了她的头发和岁月，使凌乱的日子有了稳定的发型；清朗的阳光照在她的耳环上又是怎样的情景呢？那缭乱的光环闪烁在村庄和市井，是否曾吸引了行吟诗人的目光？被可爱的耳环抚慰着，那温柔的耳朵都听见些什么声音什么话语？
不只有矛，不只有刀，不只有钱，也有这银耳环铜发卡，它们按爱的原理分割了自己，成为爱的证据。因为有爱的证据，这幽暗中的穿行，这冷冰冰的铁与土的岁月，才有了可堪欣慰的记忆，这沉闷的地层，才值得深入和挖掘。
终于，清亮亮的水溢出来了。
终于，土地睁开了深邃的眼睛。
井，真的是大地的眼睛，这不是比喻，大地上的事物用不着人去比喻，大地上的事物都有着大地不可穷尽的属性。挖井的人知道这一点。他刚刚从地层深处走上来，是他亲手触摸到大地最多情最疼痛的地方，是他亲眼看着大地的眼泪从那深藏的泪腺里一点点渗透出来，一汪汪漫溢出来……
我有过一次打井的经历。那口井整整打了九天九夜。九天九夜里，我经历了清明元宋唐，直达公元前，我最后一锹，正好敲在秦始皇的剑柄上。汩汩的最初几点水声，令我欣喜如狂，我想我已经触到了大禹的足迹，触到了女娲的乳房。
当我从深深的地底走上来，我感到我已地老天荒，九天九夜里，我穿越了一部中国通史，我经历了无数代人的生老病死和喜怒哀愁。我感到我的心也变成了一口深井，上映天辉，下通地窍，我的思绪和语言，是涵纳天地、连接古今的微澜灵光。
井里的水却是那么澄明安静，不动声色地倒映着天空的幻影，对每一只水桶都盛情接待，偶尔，有小孩伏在井沿投一粒石子下去，它也咽下了，过许久才小声嘀咕一句：“卟咚”。
那小孩快步跑回家告诉他妈妈：井说话了。
妈妈问：井说了什么？
小孩答：井说“不懂”（“卟咚”）。
妈妈说：井不懂你，你懂什么叫井？
那位妈妈说的很对。井对任何试探、伤害和好奇，只说一句：不懂。
我们这些站在水外面的人，站在井外面的人，又何曾懂井，又怎么懂井？
每一滴水都经历过沧桑田，穿越了万古千秋，而它又是最安静的。你看，水静静地躺在海里，躺在湖里，躺在河里，躺在井里，有时就委屈地躺在碗里，有时就悲凉地躺在我们眸子里。
我也丢了一粒石子在井里。过了许久，井才小声说了一句：“不懂”。
而我又懂什么呢？面对无穷宇宙的古井，无穷时光的古井，面对我亲自挖掘的这眼水井，我内心里涌起的只有深深的感念、冥思和谦卑。
我仅仅懂得：静水流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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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为心
道为骨
儒为表
三千年读史
不外功名利禄
九万里悟道
终归诗酒田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