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象学家”陈嘉映如是说

文摘   2024-05-28 19:30   奥地利  



     陈嘉映老师译完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之后,就不再在现象学领域工作。但我们也留有一个印象,他从事的英美式语言分析工作偏向于维特根斯坦后期哲学,与较为偏向方法论上的实证主义、身心关系中的物理主义的英美哲学等等相去甚远。这次看了纪录片《解释鸿沟》之后,大呼过瘾。

       《解释鸿沟》(第2集)记录了四场谈话:一场是陈嘉映题为“红色去哪里了”的演讲,第二场是这场演讲之后与哲学同僚的饭席聊天,谈话对象主要是物理主义者叶峰,第三场是陈先生寿诞时与旧友、学生的对话,谈话对象主要是陆丁,第四场是在陈先生家中聊天,谈话对象是陆丁、刘畅。

       这四场谈话有着共同的主题,核心内容是心智哲学里的心智问题,涉及对物理主义的直接批评。其核心要点可能在于:心智现象不可以被还原为物理现象。这让我想起陈嘉映早年对我有重大启发的那篇哲学论文——“无法还原的象”。

       我把谈话要点以“陈嘉映说”的方式摘录如下。之后我会说说,为什么这些都是现象学的观点。


陈嘉映问:红色去哪儿了?物理学说明的是红色产生的因果过程,是一个机制解释。光照射到物体的表面,吸收了一部分,又反射了另一部分,然后进入眼睛的视网膜,经过神经元传递到大脑。但这只是对光的因果过程的描述,而这个过程产生的“结果”,在我们的感觉/感知里。在感知里才是颜色。光是有眼睛、光波,还是没有红颜色。你得有一个看。你拿眼睛去看,但不是眼睛在感知,而是“我”在感知。叶峰追问:所以你是相信有一个什么新的东西出来?陈嘉映说:当然。


陈嘉映说:没有身体,大脑就不会思想。普特南认为,钵中之脑有心智活动,但这些心智活动是无效的。而我的观点要强得多,钵中之脑里不会有任何心智活动
陈嘉映说:神经元活动中,没有“犹豫”这种状态。
陈嘉映说:大脑不会做算术题。因为做算术题中有一种“求一个正确结论”的目的欲。
陈嘉映说:在一个没有道路的星球上,复制了一个汽车,它跟地球上的汽车一模一样。但我要说,它不是汽车。在钵中之脑中“一一对应”的物理客体,跟我们的意识在自己的实际生活中表象的客体不一样。
陈嘉映说:意识是“我”产生的,不是大脑产生的。“我”在意识,而不是大脑在意识。人们非常认真地想要用“大脑”代替“我”,但这不是真的。
陈嘉映说:我在房间里,就是那个认知条件。你在你看到的世界里,找不到那个自我的“在”,但你自我的“在”,是能够看到这个世界的条件。这个“混淆”,是我比较核心的想法。

陈嘉映说:但我恰恰想说,那个“我觉得”是去不掉的。
陈嘉映说:机制因果跟心智活动的关系,不像机制因果跟物理活动的关系。在物理活动中,你给出了机制因果链条,就解释了它的结果,但在心智活动中,你给出了机制,在一个严重的意义上,你没有解释它的结果。这就是所谓“解释鸿沟”。
陈嘉映说:不是在我脑子里有一个“心灵”,也不是在我心脏里有一个“心灵”,而是在如此这般的一个世界上,才可以有心灵这回事。我引一句亚里士多德的话,可能并非出于亚里士多德的原意,但这句话的确是指导我思考的一盏明灯。亚里士多德说,在某种意义上,心灵就是世界上的一切。世界上的一切都存在,才能有心灵。
陈嘉映说:没有一个脱离了我们对于正义的理解之外的正义。


  1. “欧洲科学的危机”


        胡塞尔在《欧洲科学的危机和超越论的现象学》中谈到的欧洲科学的危机,其实就是物理主义的危机。当然,那个时代,物理主义作为解决身心二元论的一元论方案,还没有流行起来。但胡塞尔已经通过批评欧洲科学的实证主义方法论、自然主义态度以及客观主义等等,而指向了这一核心困境。人类心灵的意识现象,正在被上述工作方法所侵蚀。胡塞尔通过说明意识的意向性构成的方式,来表明意识工作的本质。在这个本质洞见下,人类的可靠知识不仅仅只有自然科学的知识。

        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出来,胡塞尔现象学对于欧洲科学的“进攻姿态”呈现出防御的特征。也即,他试图表明,真正的科学不止自然科学一种。这一宣称只是面对大众的。从现象学哲学来说,知识的真正构成来自于意识的意向性结构,那么,自然科学的知识构成也必然遵循这样一种意向性结构,从而可以说明,自然科学是以现象学的认识论为基础,而不是以过去造成了实证主义方法论和自然主义态度的认识论为基础。

        陈嘉映老师说,受过现代教育的物理主义者发起了对心灵问题的挑战,所以,我们才不得不大费周章去解释心灵的独特性。这里所说明的就是我们的“危机”现状。对陈嘉映来说,伽利略和牛顿创立的现代物理学,是以排除心灵的方式寻找自然事物中的因果机制,对伽、牛来说,物理学只是人类知识中的一小部分;只是当代物理学越来越成功,以至于试图用物理学的解释方法来理解心灵,所以才产生了现在的局面。

2. 先验主体的优先性

       现象学有一句老生常谈:我们用眼睛看东西,但眼睛看不见自身。这当然并不是说,眼睛在镜子里看不见自身。而是说,眼睛在看事物的时候,从来都不能同时看见自身。换句话说,看之功能并不在看的对象里。因而我们对于看之功能的研究,不能在任何看到的对象里。对胡塞尔来说,“先验主体”不是“经验主体”,我们感知着的“身体”(Leib)不是占据物理空间的“躯体”(Körper)。

        陈嘉映说,不是眼睛在看,而是“我”在看,不是大脑在意识,而是“我”在意识。先验主体并不是任何一个可以通过第三方观察得到的“对象”,这个主体是使得客体的表象得以可能得先验条件。在胡塞尔那里,也已经说明了,先验主体是一个现象学还原的“剩余物”,它不是笛卡尔经过“普遍怀疑”之后只剩下理性反思能力的主体,而是一个包含着一切当下源初被给予性的自我。被给予性在胡塞尔那里也有特殊的含义,它不会被塞拉斯从经验主义立场出发的反驳轻易驳倒。因为这种被给予性在以意识流为特征的意向性被动综合中进行的,既不是一个单纯的印象材料,也不是一种主体的主观表象。

3. 视域——作为意识可能性条件的生活世界

        视域作为“可规定的未被规定性”,构成了意识产生的可能性条件。只是对海德格尔来说,视域并不仅仅是意识的边界(视野),而是实际生活本身的处境。从实际生活来谈论意识的可能性条件,构成了海德格尔式存在论的现象学。

       陈嘉映说,“我在房间里”,构成了我去描述房间里所看到的某个具体事物的背景条件。此在“在世界之中存在”,构成了此在与周边事物的源初的亲熟、信赖和指引关系,也即产生了“意蕴”。这意蕴才是我们的意识和外部事物能够一一对应以及能够对这种一一对应加以检验的基础。

4. 现象学的“第一人称视角”

        现象学对于“主观主义”的态度是,放弃在主客分离框架下的主观主义思路,从而找到一种对于主客的源初统一加以合理阐明的意向性的主观主义道路。从某种客观主义的立场(它往往是依据主客分离框架而得出的)看,胡塞尔堕入了比主观主义更甚的“唯我论”立场。但这不是真的。

        陈嘉映说,这个“我觉得”是去不掉的。确实如此。“视角性”并不等于相对性。这是超越论现象学中看起来最矛盾的论点。胡塞尔的“超越论现象学”包含着这样的起点,类似于数学公理的本质普遍物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另一方面,它们都来自于人的意向性体验活动。就像陈嘉映所说:“没有一个脱离了我们对于正义的理解之外的正义”。事物之真实,来自于它的显现,而不是说,显现背后还另有一种真实。

5. 哲学诠释学

        伽达默尔的哲学诠释学可以溯源到海德格尔的实际生活诠释学。它们共同处理的是现象学的视域问题。视域在海德格尔那里就是生活处境;在伽达默尔那里,视域转变为对传承物的意义理解的视域。而视域与真理的关系,被伽达默尔解读为“视域融合”。这是以诠释学的方式回答“视角性不等于相对性”的方式。

        对受过现代教育的人来说,对自然事物加以物理学的解释是一种explanation,它旨在揭示事物的因果链条,这因果链条就是事物的运动机制;而我们对历史事件的解释则属于阐释(interpretation),它还不能严格地揭示出事件之间的因果链条。而物理主义的信念是,从原则上来说,历史事件也能作出因果性的explanation,只不过其中的“参数”过多,非目前人力可为。故而历史学还不那么科学。

        而陈嘉映的看法是,受心灵自我决断影响而产生的历史事件,无法用物理学求单一因果链条的方式加以解释。心灵有自己特殊的来源。在大脑神经元运动之外,有一个心灵。心灵现象是一个世界现象,而不是大脑现象。

        物理主义对心灵现象提供的是因果机制的解释,而心灵本身需要另外的解释方式。这里就涉及一种诠释学的问题。这里的诠释学问题并不在于,物理主义解释属于解释A,另一种解释(比如演化论解释)属于解释B,然后我们在评判解释A和解释B时提出一个诠释学的“标准”,以便裁断哪种解释更加合理。

       诠释学问题在于:物理主义试图用因果关系来解释世界,而心灵现象并不适用于因果关系,心灵现象是诠释学的任务,诠释学为心灵现象如何产生提供“诠释学条件”,而不是因果关系的条件。


       上述可以表明,陈嘉映老师的运思其实是一种充分现象学化了的思考。当然我们也可以说,陈嘉映老师在自己的运思道路上,与现象学不谋而合。同时我们也可以印证一个学术界一直就有的印象,后期维特根斯坦哲学跟海德格尔哲学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陈嘉映谈话中所涉及的原理,是在与两位物理主义者的问诘中形成的。这一方面带来了思辨的极大冲击力,另一方面可能也会带来一个缺陷,那就是“心灵现象”本身到底是什么,其实陈老师来不及和盘托出。我在倾听时一直有一个自以为是的发挥,那就是我认为,世界是精神的,物质其实也是一种精神的形式(不是形状的那个形式,而是存在的方式)。这一点无法详细展开。这并不同于德国观念论里的唯心思想。当我听到陈嘉映引用亚里士多德格言的时候,一切都释然了。那句话是说:“心灵就是世界上的一切。” 我相信陈老师的思考中,还有很多“后手”。

2024.0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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