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象学与哲学前沿】“曾在并非过去之物”——托马斯·希恩(Thomas Sheehan)论海德格尔的时间性

文摘   文化   2023-12-25 08:59   奥地利  


文献:

托马斯·希恩(2023):《重释海德格尔》,邓定译,载于Eksistenz, Vol. 2, No.1, pp. 63-97.

(文章下载链接:https://eksistenz.net/issues/archive/volume2-1/thomas-sheehan-heidegger)

        这篇新近发表在诠释学新锐刊物——Eksistenz——上的重磅文章,可以说是近年来解释海德格尔时间观最富洞见的一次。本文是希恩教授2023年5月13日在波士顿大学召开的海德格尔协会的年会上的特邀报告。希恩教授可以说是当今在世而仍受过海德格尔耳提面命的少数海德格尔学者之一。他在文中自述曾在1971年5月21日,由其师威廉·J.理查德森引荐而得以登门拜访,向海德格尔提了几个问题。当时,海德格尔向他建议:“如果你想要理解我的工作,就必须首先弄懂两个东西:《逻辑研究》的‘范畴直观’与亚里士多德《物理学》的‘运动’(κίνησις)学说。”而本文正是遵循这一“哲学遗嘱”而展开的研究:一方面是讨论思想与存在之间的“与”,也即人与存在之间的关联,这个“与”正是“范畴直观”的内容;另一方面是讨论与运动直接而紧密相关的时间性。

        海德格尔的“存在”到底何意?希恩教授的解读虽然有独辟蹊径的一面——因为他总是聚焦于“存在的意义”问题来理解存在问题,但目前看来,也恰恰是最切中一个“现象学的海德格尔”或者一个“先验的海德格尔”的最真实面目。希恩为此而专门辩护道:“现在竟然流行这样的观点: 海德格尔在20世纪30年代放弃了现象学。我们知道,海德格尔弃用“现象学”这个标题,正如他同样逐渐弃用了“基础存在论”、“诠释学”,却从未放弃那些标题的真正所指。 海德格尔从未放弃现象学,只要他还是海德格尔,就不可能放弃。”(p. 72)

         对希恩来说,“人先天地被嵌入意蕴之中”(p.71)是海德格尔运思的一大前提。而海德格尔所要掲示的存在,不是那个亚里士多德所谓独立于运思活动并与之分离(ἔξω ὂν καὶ χωριστόν)(Meta., 1065a 24)的自在,而是总在经验中与第一人称的我们发生交互的被给予之物。存在乃是意义的“在场”,或者,“到场”。因而,存在“意指某物通过某种关联而对某人的显现,那一关联构成了特殊而既定的意义情境。”(p.74)“‘存在’意指事物如何与我们发生关涉,它表征着这种‘关涉’。”(p.74)因而,直截了当地说,存在是一个动词,它毋宁是“允让出在场(das Anwesen-lassen)的那个东西”,存在是让发生,让在场。“‘存在’只能发生在‘存在’之实行中。”(p.75)

        值得注意的是,希恩教授的这个解读中包含着一个细微的差异:存在作为意义的到场,到底是“到场的意义”,还是“意义的到场”?在他早些年的解读中,存在似乎仅仅被理解为“到场的意义”,而“澄明”(Lichtung)为意义提供一个广阔的世界性的背景关联;但是,在这篇文章中我们看到,存在更多地被理解为“意义的到场”,“澄明”乃是存在与人之关联中的自行的显-隐,用海德格尔早期术语,也即此在在其生存中的“实行”。 从“到场的意义”到“意义的到场”,包含着对存在之领会的“动词转向”,或者也就是以运动为导引的存在之领会。其重要性首先在于,彻底撇清了海德格尔的存在论现象学中的胡塞尔阴影。因为胡塞尔的意识现象学最饱受批评的一点在于:意向性意义,也即胡塞尔的“实事”,归根结底只是在意识中发生的意识方式或被意识之物。最近十多年来的“思辨实在论”对现象学和先验论的批评,将这一点突出地集中在对于“关联主义”的批评上来。而在扎哈维和施奈尔(A. Schnell)对于“思辨实在论”的分析回应中,我们则看到,现象学必须坚持“关联主义”的道路。希恩对海德格尔的解读有助于我们进一步稳住先验现象学的“关联主义” 要求。存在作为“意义的到场”可以理解为一种超越于人,又不失为与人有关的“存在与人之关联”。

       当存在被理解为这样一种与人的关联,或者放在早期海德格尔的语境中,乃是一种关联的实行(也即实行意义),那么,该如何理解这种实行意义呢?这就涉及与运动有关的时间性了。在希恩的解读中,时间性不同于时序化的时间,甚至于时序性要在时间性的基础上作一番无时序化的解读方才合乎海德格尔本义。在海德格尔的文本(《存在与时间》)中,时间性和时序性(过去-现在-未来)的区别,并未如此泾渭分明。然而,这也正显示出希恩的解读的锐利与高明之处。

        对希恩来说,海德格尔的“时间性”的时间毋宁要追溯到奥古斯丁的“灵魂的延展”(distentio animi)(《忏悔录》XI, 26, 331),据此可以理解为海德格尔的时间乃是“此在之延展”(Erstreckung des Daseins),其含义是“绽出之生存是先行于自身而向外延展的”(p.78, SuZ, 371)。据此而言,希恩将海德格尔的时间直接理解为此在的生存,或者“澄明之域”。(p. 77)如果这一解读成立,那么我们可以做一猜测:因为此在的生存其实就是生活的动变,因而,希恩是把海德格尔的时间等同于生活的动变。生活本身的“绽出”(Ek-sistieren)不需要预设时间的三个维度,绽出本身就是时间/运动,反过来,时间的三个维度(也即时序性)是从绽出生存(比如操心的“先行”、“已经”和“寓于”)中产生的。这正是希恩让时态性退居时间性的次要位置的原因。

        到底应该如何理解生存性的时间性先于时序性呢?希恩笔锋一转,开始谈论海德格尔对于亚里士多德的“本质”(τὸ τί ἦν εἶναι)中的那个“哲学未完成时”——ἦν——的理解。海德格尔对ἦν的评论被《存在与时间》的编者作为边注收录在全集第二卷的第114页。在那里,海德格尔称ἦν“先天完成时”(apriorisches Perfekt)、“存在论层面的完成时” (ontologisches Perfekt)。海德格尔认为,完成时(perfectum)的意思是“每每如此地、事先已经本现”(das jeweils schon voraus Wesende)”。这里要强调的意思是,“之前已经发生”(schon voraus)的东西,还“每每如此地”(jeweils)本现着(wesend)。用希恩的话说:“你自己不是居于每个孤立的现在时刻的所是、所成,毋宁说,你始终在生成你自己。”(p. 79)从这个意义上说,亚里士多德用古希腊语中的“未完成时”来表示的本质,恰恰不是传统形而上学用完成时所理解的那种“过去之物”(Wesenheit),而是海德格尔想要领会的那个到场着的“本现”(Wesen),因而,海德格尔还把德语表示“曾在”的分词gewesen进一步用德语构词法将之动词化为gewesend(见SuZ, 326)。因为过去始终是进入现在的,希恩说道:

       “对绽出之生存的生成而言,并没有三种“时态”。毋宁说, 过去已经被折叠进现在之中(正如福克纳笔下的史蒂文斯在圣殿中所言:“过去从未消逝,它甚至从未过去”),现在也并不只是“现在”, 而总是延展至将来。因此,海德格尔亦曾提到,一个人的“过去”已被折叠进每每生成的现在之中(“geht ihm [= Dasein] je schon vorweg)。” (p. 80)       

       时间性的生存可以没有时序性,人之此在可以自由出入于过去、未来,这就有了《存在与时间》第65节中“以去未来的方式回到自身”(zukünftig auf sich selbst zurückkommen, SuZ, 326)。这是在谈论人之“先行入死”而看到自己生存的可能性。死亡的可能性和生存的可能性在“向死而在”的当下本真的决心中统一起来,以至于海德格尔可以说:“本真的将来正是我本真之曾在。”(SuZ, 326)

        希恩说:“1971年,海德格尔曾指导过一位青年学者,让他去关注“运动” (κίνησις)。”(p.94)他这里没有提到的是,早在约1923年,海德格尔也对另一位青年提到过,要理解他的哲学,最好去研究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这另一位青年就是伽达默尔。希恩奉献给我们的,无疑是一份真知灼见的厚礼。但在这里,也仍然留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他把海德格尔关于运动的问题直接转接到时间问题上来,并且似乎在这两者之间划下了不易察觉的等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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