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剧来了:我用一腔道德清教徒主义的倡议炸出了一个道德洼地

文摘   2024-07-23 23:03   奥地利  


       一个道貌岸然的高校教授,利用职权之便侵害、骚扰和猥亵女学生,事发之后被解职。关于这件事情,他的同事乃至他所从事的行业的同僚们,是不是应该出来走两步,说说自己的看法?

       这就是我的倡议的全部初衷和主要内容。有心的读者可能从中看到了“社会性死亡”五个大字。这倡议就是要让“社会性死亡”降临到“小共同体”中。真正改变人们行为和习惯的地基,是“习俗”,而习俗并不直接关联于道德舆论,而是关联于小共同体的生存处境。

       高校性骚扰的事情,大多数时候只是耳闻一个大概。有时候人们还会以为这是未遂的风流韵事,或者只是师生恋最终反目成仇。毕竟某系教授一个连一个地娶女博士的事情,不是臆造,而是自炫的技能。这种事情该怎么看,其实我并不清楚。我相信很多人也并不清楚。师生恋的“风流韵事”光环,会模糊掉人们对于高校性骚扰的判定标准。这正是提出倡议的另一个初衷:让高校从业者们现身说法,说说他们对于性骚扰的态度。

       也是这次的当事人女生做事严谨,提供了1个小时版本的声音和文字证据,揭开了这次长达2年的性骚扰事件的细节性黑幕。我相信很多人看了,都会大吃一惊:世间竟还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同时我相信,他的同事们看了,也会大吃一惊,或者恍然大悟:我竟跟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为伍多年!

          更恶劣的情况可能是,某些同事早有耳闻,或者早有合理的猜测,只是他们不说。他们把这当做别人家的“私事”,或者当做别人家的“私德”。他们还会安慰自己:他只祸害自己的女博士生。眼不见为净。或许有时候工作之余,当那人说:我待会要去和我的女博士谈谈心,先告辞了。同事们会报以嘿嘿两声。

       这就是请同事们和同行们先发言的必要性。我再次重申在道德学说里久不为人重视的观点:道德奠基于习俗,而不是意志。这跟有些人说,杜绝性骚扰首先在于制度建设,是一个道理。但制度的动力源泉在哪里?仍然在习俗。当然,在这里,我们也不能低估某些个体意志(其实就是康德所谓善良意志)的重要性。而我的“倡议”,在我看来,就是发挥我本人意志的一个行动。

       我的倡议是我个人善良意志的发挥。我要请他的“同事们先走”。这不是一个“批斗”的邀请,而是一个发挥自身善良意志的邀请。首先需要澄清的是,同事们“表态”到底该说什么。这可能是很多反对倡议者所担心的内容。他们以为“表态”就是“洗澡”和“过关”,是对一个政治正确的价值——反对性骚扰——说一番麻木乃至有时违心的话。那些首先将表态理解为文哥批斗的人,暴露了他深处道德洼地的处境。在道德洼地中,他只能把表态理解为批斗。他们想不起管宁割袍、嵇康绝交时发挥属己的道德力量时的姿态。这种姿态在康德那里叫做“自由地开启一个因果链”,在海德格尔那里叫做“承担起成为一个根据”

        那么,我们对这样的事件,到底期待怎样的“表态”?在我的预想中,表态至少涉及这样的内容:1. 我眼中的性骚扰是怎样的;2. 性骚扰为什么是错的;3.如果看见性骚扰事件,我会怎么办。我认为,有文字能力的人都不会把“表态”单纯理解为口诛笔伐、划清界限和落井下石。因而我在倡议中没有给出表态的格式。而这可能是引发诸多误解的原因之一。表态乃是对真理表达态度(说得更哲学一点,任何命题首先都有一个命题态度,也即我认为、我怀疑、我愿意、我希望等等,它们代表了人与存在的“姿态关联”)。即便是与人关联,也是“对事不对人”,否则只是咒骂。道德性判断,永远只是对道德事实的判断。对于人身的处罚,众所周知,已经交给行政和司法了。

       大家看到,这倡议奠基于康德哲学和海德格尔哲学。而众所周知,康德哲学是一种清教徒主义。道德清教徒主义的特征在于纯粹性。对康德来说,做出恰好符合义务的行为,还不能算是道德的,必须是发自内心的,也即“出于义务”的行为,才能算是道德的。我在这份倡议中所体现的,已经接近于这种道德清教徒主义,尽管我在道德学说上并不完全遵从康德,从上述“道德奠基于习俗”就可以看出来。我认为道德清教徒主义有利于制造一个开端,一个行动的开端,一个让人成其为人的开端。而这正是倡议中所包含的行动要素的特征:每个被“点名”的人自行体会其中的开端意味。

       因而也表明,这倡议完全不是强制的。它不是把所有被点名的人依次肉身聚集到一个空间,要求它对着“组织”检讨自己的罪行,如果不过关,就再来过。这里没有任何肉身强制的意味,这里只是唤醒一种道德义务。这也是本倡议所要求的表态不同于任何批斗的关键所在。我的倡议炸出了人们对于批斗的恐惧;但也正是在这个地方,倡议发挥出了自身独有的行动力量:它帮助人们区分被权力裹挟被道德裹挟的不同之处。并且我要说,如果你不能正视道德的力量,你就必须屈服于权力的力量。已故的叶秀山先生曾言:“如果没有形而上学,那么权力就是真理。”此中便是深意。

       有人说,被道德裹挟也是裹挟,是“道德绑架”。这里首先要辨析“道德绑架”到底是什么意思?道德绑架指向不合理的伪道德、伪崇高。道德绑架乃是以伪造的崇高的名义,要求人们牺牲切身的利益。但是,一种道德的义务虽然有约束和压迫感,但它的全部力量都以“召唤”的方式发挥出来,作用于良心。这是道德约束不同于道德绑架的地方。道德约束是一种唤醒,而我的倡议是对道德召唤的一种“提醒”。

       又有人说,你有什么资格要求别人表态?我相信这里的资格不是说我的身份、地位、权威,而是说根据或依据。他们在问,“我”有什么根据要求别人表态?那么,我要说,根据在于,对于性骚扰事件,这里有一种道德的义务。一个人不作恶,是道德义务;一个人阻止他人作恶,也是道德义务。后者是一个非常艰难的论证任务,却是二战后德国哲学界最严肃的课题。日常生活中,人们很容易说,见义勇为是好事。很多见义勇为,比如阻止歹徒抢劫、替医生挡刀,都是阻止他人作恶。因而我们可以说,大家对于“阻止他人作恶”的道德性是有所认识的。但是,在另外一些情况下,人们也会做出相反的判断,歹徒全副武装,冲上去只是送死而已,这个时候我还要“逞能”去阻止吗?油腻老教授只是祸害自己的女学生,我与教授还有诸多利益交集,我有必要出头撕破脸,让自己的人生道路越走越窄吗?

       在这个关于表态的倡议里,并不是我有什么资格以至于产生一种权威在命令人们表态;而是说,这个事件本身所蕴含的道德义务(阻止他人作恶),在发出一种道德的呼唤,要求人们表态。鉴于这一倡议与我的“资格”毫无关系,所以“我”是可以匿名的,我代表了匿名的呼唤。因而我也可以使用“我们”来说出这个倡议。而我的落款是“象牙塔群众”,就代表了这种道义的匿名性。让我们联想一下,“朝阳群众”甚至在举报时都可以匿名,为何“象牙塔群众”在发出道德的呼唤中不能匿名?匿名性恰恰在彰显公共性的核心特征,因为我不是代表我自己、不是出于我自己的利益,要求他们发言表态。我是代表一个大写的“我们”、代表那些在性骚扰事件中受欺辱的人、代表那些看不惯人被欺辱的人,提出这个倡议我跟那些在倡议中被点名的人,毫无私人利益,唯有公共意见。

       又有人说,人们有不发表评论的自由。这必须区分两种沉默:首先,人们有沉默的权利,当他泄露言语会损害自己或他人之时;同时我们也会说,沉默也是一种犯罪,当他的不言语会加重恶行的时候。在法律上,不作为也可以是罪。但我们需要分清具体情况。我们必须承认这一点,在道德领域,哪怕你的沉默是一种犯罪(也即,当你不用言语或行动制止时,罪行就会发生),此时,你仍然有沉默的“权利”。这种“权利”是任意的自由,当然已经不符合康德的“义务论”了。但我们仍然可以承认这种“权利”。“救人是情分,不救是本分”——如果人人都这样想,世界当然是折磨人的地狱。但不管怎样,这也可以算是一种“自由”。那么,我的“倡议”与这种自由对立吗?其实并不对立。因为倡议之所以是倡议,而不是命令,就在于,它只是一种提醒或“唤醒”。如上所述,倡议并不通过肉身强制的方法,把人们召集到一个共同的空间,去“洗澡”或“过关”。倡议之所以是倡议,就是召唤人们共同进入到一个行动的可能空间。不管这个空间有多大,就是它幻想的那么大。

       让我来说说行动的可能空间,这也是这个倡议最重要的目标。一方面,舆论必须下沉到具体处境;另一方面,舆论必须上升到公共空间。前者用于敦风化俗,后者用于慎思明辨。阿伦特把政治定义为“言说和行为的共享”(the sharing of words and deeds)。这就是她工作-制作-行动三分法里的“行动”的领域。从中我们也可以看出,当我们言语时,其实就是在行动了。“言语行为”碰巧也是奥斯汀哲学的关键词。而在这个政治理论中,言语被突出到一个无比巨大的地位。人是会说话的动物。言语有多大,人生就有多大;换句话说,人生的精彩取决于言语所拓宽的空间。

        我们再次回到开头,关于性骚扰现象,其实并无定论。我们不应该装作自己已经完全明白什么是性骚扰了。而高校性骚扰还包含一种权力不对称下的父权猥亵。这里有着言说的可能性和必然性。即便在正常的男女恋爱中,其中数不清的试探和拉锯行为,都有可能被算在骚扰范围内。而这更加增加了我们对于性骚扰的认定难度。我们所期待的对于权力性骚扰的讨论,并不只是一篇AI能够写出来的四平八稳的论文,而是人们的切身体验,尤其是那些深处嫌疑之地,或者有机会透过门缝窥见这不堪入目的丑恶的人们所具有的体验。说说你体验到的或看到的被霸凌、被骚扰、被欺辱、被压榨的痛苦;说说你令人耳目一新的原则或者令人刮目相看的分类方法,让我们对于实事有更清晰的认知。

         为什么是“同事”而不是“亲人”先出来走两步?在我的观点里,“亲亲相隐”可以成为原则,因为父子、夫妻之间的绝对信赖,高于任何道德和法律的要求。换句话说,适当的“包庇”尽管损害了道义的普遍原则,但依然是社会可以承受得住的伤害。(但过分的包庇,比如窝藏、同谋,则已属法律管辖范围内。)反过来,如果普遍的道义原则蛮横切断父子夫妻之间的纽带,其祸害是整个社会承受不住的。我们不能出于“大义”要求夫妻反目、父子揭发,如果发生后者的情况,那么这个“大义”本身必然走向邪恶。同事是基于共同的“事业”而在一起的。事业本身包含着价值要求。因而同事和同行是可以切割的,当某个宵小的行为损害了共同的事业。

       这里必须再补充一点,同事们的发声,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作用,就是维护事业的纯洁性,换句话说,维护他们自己的清誉。倡议中“自证清白”一词是从“爱惜令名”的意义上讲的,但很不幸的是,这句话被人误解为隐含有一种污名的指控,但实际上并非如此。我不想说得太难堪,有时粥里的一粒屎,会让人把整锅粥都倒掉,但幸好我们对于人群里的败类,懂得区分和甄别,小共同体通过这种批评性的自我净化,重新赢得自身的尊严。

        我们大致可以认为,学术和人品可以分开,尤其是学术成果不应该随着“人设崩塌”一起崩塌。在这个时候,学术同僚通过发声就会达到这样一种效果,也即,“不以人废言”。同僚们在批判其不道德行为的时候,保持对其学术成果的尊重,这能够挽回大众对于整个学术事业的尊重。同行们,哪怕只是看过他书、听过他课、引用过他的文献,都可以通过这种方式维护学术的令名,同时也就是维护他们自己的令名。

       乡愿是道德的大敌。乡愿的做法跟我的倡议绝然对立:它要让道德批判远离我为人处事的小圈子;同时让我小圈子里的事情绝不传播到公共平台上去。

        回避是乡愿的孪生兄弟。有时是对于权力过度扩张的领域的回避,并且错误地延伸到了对属己道德领域的回避,乃至于用“私人领域”来张冠李戴地掩饰这种回避的冷漠。道德被认为是权力的高帽,而回避被认为是一种反抗。这是伪自由主义的行动无能。“雪崩之下,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道德崩溃中,沉默是帮凶。有时是出于对于现代政治政治和道德分离的误解,误以为法治将解决一切,而道德只是说说而已。殊不知法治以正义言说为基础,道义蕴藏在丰富绽放的词语中。你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对正确的人说出一个正确的词语,你的身后就有一支宇宙舰队在守护你。

       我的倡议不是命令,而是提醒;不是规范,而是动议;不是出于恶意的批斗要求,而是出于善意的交心请求。行动的可能空间中散布着无数的语词,当语词干瘪,行动就干瘪;当语词丰富,行动就丰富。恶人通过摘除语词来使得行动空间缩小;善人通过创造语词来使得行动空间扩大。


2024.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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