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知死,焉知生——死亡四题

文摘   文化   2023-05-17 03:25   奥地利  

      死亡意味着什么?人的死就是“一了百了”,“万事皆休”吗?西方哲学中对于死亡的特殊品味,来自于柏拉图的古老格言:做哲学乃是练习死亡。这句话传到随笔作家蒙田手里,成为每个稍具文化修养的西方人的必备知识点。这句格言其实也直击柏拉图哲学的要义,因为“练习死亡”指的是不朽灵魂通过“回忆”而得以在理念世界进进出出。

       Nick Cave的一首歌——Death is not the end (死亡不是终点)——曾经在不同年纪的“我”的耳边回想。这句歌词对我而言始终是个谜。如果人生是苦难和难忍,那么死亡就是解脱。然而这歌却是要用“死亡不是终点”来安慰和鼓励人,这是想要苦难和难忍来得更持久些吗?为什么?

1. 向死而在

       初尝“死亡哲学”便是在海德格尔这句脍炙人口的短语里:“向死而在”(Sein zum Tode)。它听起来像一种理想主义者的慷慨就义的心态:只要理想目标足够伟大,那么自己的死亡就是值得的。

        但海德格尔的意思可能恰恰相反:一个目标的达成也从来不意味着生存事业就此结束。因而,“向死而在”仅仅意味着在人类此在之生存中的一个动作,这是一个“向着”的动作。正是有了这个动作,人真正地存在着。

       “向死”,不是“为了死”,也不是“为了(伟大事业而)死”。后者都是我们脑补出来的。向死而在仅仅意味着:存在总是向着一个有所成就的“终点”而去。但终点不是终止,它存在于生存的持续“运动”中。

        因而,海德格尔的“死亡”并不是我们通常谈论的“亡故”。亡故是来自他人的消息。我们自己无法了解自己的亡故。因为很简单:如果我还没有亡故,那我根本不会听到自己亡故的消息;如果我已经亡故了,我也听不到自己亡故的消息。

       “向死而在”是一个关于我自己向着终点而存在的结构。这个结构不是一个关于我过去之所是的“故”事,而是一个关于我未来之所成的“new”事。


2. 功德

       《重启人生》是2023年一部令人回味的日剧。它包含一个老套典型的时间轮回总设定,但却没来由地充满了细节满满的力量。全篇没有任何宗教宣扬的故意,却让人看出了那些陷入时间循环圈中的人的一切行动的源动力。这所有的力量或许都在于,它采用了这个概念:功德。

       麻美过着白天公务员上班,晚上跟朋友吃饭聊天的平淡日子,33岁的她却因为车祸而来到一片空白的空间,不远处有个服务台,从投胎的工作人员那里了解到,只要从左边门走就可以进入下一辈子。刚想走过去,麻美不禁问工作人员,这次投胎的情况是不是会比上辈子好一点。结果工作人员告诉她,经过这三十三年的努力,麻美下辈子只能投胎成危地马拉的大食蚁兽,还给她贴心展示了大食蚁兽的照片。

       麻美心有不甘,难道我做不成人了?工作人员两手一摊:没办法,规定如此。不过,工作人员给她提供了另外的选项:你也可以选择不投胎,重新过一遍上辈子的人生,以便积累足够的功德,然后可以投胎到自己满意的目标人生。麻美想了一想,果断地开启了人生的重启。

       戏里的人做出了理所当然的选择,而戏外的人恐怕也不禁扪心自问:我自己如果进入转世投胎的窗口,是否已经积攒了足够的功德来开始一段全新的旅程?

       李叔同说,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这便是功德概念。王家卫在《一代宗师》中引用了这句。人的事功可以改变自己在业力构成的因果报应中的表现。

       倘若把人生理解为不断积累功德的过程,它就变成了一件不断收获的事情。

       人生像公路片,在绵延的道路上行走,与熙熙攘攘的人群偶遇和别离;人生也像纪录片,有时岁月许以高光永恒,有时人间只是平淡如歌。但更多的,我们可能也忘了,人生就像时节和丰收,每个年底都是总结和开端的好时节。


3. 生活就是幸存

       本雅明在讨论翻译作品的时候,区分了两种幸存(Überleben, survive)的理解方式:一种是在死后还活着,比如书在作者死后还幸存,孩子在父母死后还幸存;另一种是继续存活(Fortleben),比如劫后余生。

        德里达人生中最后一个访谈录的名称就是:生活就是幸存(Leben ist Überleben)。这个访谈发生在他去世的那一年,也就是2004年。在那个时候,德里达的同时代人,那些“68年代”的法国思想家们都已先他而去。而他此时身患重病,经过了手术,但思路却仍然格外清晰而敏锐,无愧于“复杂大师”之名。

       德里达反复强调了幸存是一个“源初的概念”,它“描述的是我们称之为生存或此在的结构”。

       为了理解这一点,我们不得不对Überleben的词源做一点小学生式的考察。“Über-”有可能表示“高于……”、“历经……”“超越……”。因而,“生活就是幸存”,也可以字面地理解为:生活就是超越生活,简言之,生活就是“超生”。

     就像本雅明提供的对于“幸存”的第一种解释,德里达要表达的意思在于,生活就是要超出生活,比生活更多。这是历经人间的痛苦和苦难而仍然对生活表示最高的肯定。

      德里达的“幸存”讲的是当死亡之后,依然存活。但他指的并不是在特定宗教信仰下的“天国”里永生,他指的就是任何人都可以实现的一种幸存,或者“超越生活”(或“超生”)。

       德里达说:“相对死亡,我偏爱超生。”这可以看成他临终前的时日里的哲学遗嘱。

4. 活着

       很多人把余华的《活着》理解为“好死不如赖活着”,这是任何一个认真读过这部小说的人都无法总结出来的话。我们从小说丰沛的情感中感受不到“赖活”的样子,却毋宁说感受到了一种生命的韧性。

        《活着》为我们关于“幸存”的思考提供了另一个维度。像德里达所期许的幸存是一种高级知识分子在功成名就和众望所归中对自身人生的最终,也是最高的肯定。

        但是像福贵这样活在时代的污泥里,从败家子的忤逆中活到一个个妻离子散的人间惨剧,却又架着耕牛喊着死去的名字一起活着。这是一种怎样的幸存?

        我认为这毋宁是被德里达和本雅明所抛弃了的那种幸存的含义,也就是:活下去(Fortleben)。

       在福贵身上我们看到,“活下去”本身具有一种生活的肯定。它可能不是“最高的肯定”,但却是最基础的肯定。

        生命具有求生的本能。这是一种形而上学的规定性。如果说,“人本性而求知”,那么,说“生命本性而求生”也不为过。

       总是那些外人眼里最惨不忍睹的人生,却是活得最为坚韧而无可置疑。正是这种从未进入到思虑中去的“活下去”,才是amor fati的本来样子,也就是“超越生活”的本来样子。

        德里达的“超生”乃是说,我留下了无法被死亡带走的东西。但“活下去”的意思乃是,死亡并没有带走我。两者的含义是极度接近的,而“活下去”可能比“超生”更基础些,因为活下去本身是产生留存的前提。

         人生的沉浮就像家族世代的兴衰更替,这一代人的无望无能,可能恰是下一代人飞黄腾达的原因,反之亦然。因而总体来说,再废柴的人生都能成就一段“百年孤独”。   

    

2023.0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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