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以充实来描述人生的幸福

文摘   文化   2023-11-27 07:55   奥地利  

今天,我突然有一种感觉,我可以描述幸福。

关于幸福是什么,亚里士多德曾说,幸福是一种自足(autarkeia),附加一个经典的古希腊短语来解释:kath'hauto, 以自身为缘故。幸福是以其自身为缘故,而不是因为别的缘故而争取的东西。

有一些东西,比如名望、快乐、理智和各种美德,虽然也可以是出于自身缘故而被争取,但没有一样比幸福更纯粹地是出于自身的目的。因为我们知道,追求幸福,便得到幸福,我们不会为了其它的目的而追求幸福。因而幸福被亚里士多德称为“最高的善”。插一句,亚里士多德虽然是“美德伦理学”的始作俑者,但他并不以“美德”为最高的善。他注意到,很多时候美德并不总是(不管有意还是无意地)让人得到欣慰的结局。

上述思想出现在亚里士多德《尼各马可伦理学》第一卷中。我一直对此说法赞叹不已,却从来觉得难以理解。隐隐约约,我只感觉,这种幸福的定义中包含有“目的”的要素。但是,一个“以自身为缘故”的目的出现在这里,到底起到何种作用,我并不清楚。

直到今天,有人说,“我感受到充实”。

我从这句话中体会到一种生存论的情绪。这是一种与海德格尔的“畏”(Angst)处在相同地位上的基本情绪。然而这种情绪又恰恰是海德格尔哲学论述中所忽略的一环。

充实和畏有着相同的情绪构造,它们都不指向任何具体的对象。海德格尔说:“畏‘不知’其所畏者是什么。”又说:“畏之所畏就是世界本身。”(《存在与时间》第四十节,186)畏没有具体的对象,而“怕”是针对某个具体对象。这一区分当然要追溯到基尔克果。基尔克果首次明确地提出了怕和畏的区分,而海德格尔采纳了这一见解。基尔克果说:

“人们在心理学上几乎从来不用畏这个概念。而我必须指出,它与怕以及其它那些与某个具体的东西相关联的概念都完全不同,畏是作为可能性的自由为了这个可能性的实现。因而我们在动物那里——恰因为其本性不以心灵来规定——找不到畏。”(S. Kierkegaard, Der Begriff Angst.1992, S. 52.)

对海德格尔来说,我们所畏的乃是在世界之中存在本身。这是因为——如果我们直指核心地说——此在的生存是绽出式的生存,他本真地并不“在家”。“人并非自己屋子的主人”,弗洛伊德的这句名言在海德格尔哲学中也有精巧的表达。“无家可归状态”所描述的恰恰是此在本真生存的状态,而“在家状态”则是一种沉沦的逃避。逃避到公众意见中,逃避到某个特定的可以攀附或依傍的存在者那里,这些都是沉沦。

不在自身家中的“无家可归状态”与此在总是已经“在世界之中存在”的“在之中”构成了一个表面矛盾实则一致的关于“存在”的生存论性质。在世界之中存在和无家可归,其实是一个意思。此在被抛入世界之中,投身于存在的领会,以至于它不可能是一个孤立的、仳离的实体式存在。人不是原子的个体,而只是在此而已,这一“在此”使他与世界相关联。正是在这里,在与世界关联的场所,产生了畏。这畏是要与世界有所关联,却不知道关联了什么的基本情绪。

海德格尔说:“畏把此在带到它的‘为……’的自由存在之前,带到它的存在的本真状态之前,而这种本真状态乃是此在总已经是的可能性。”(《存在与时间》第四十节,188)畏使尔等得自由。其缘由不在于“怕某物”,而恰恰跟由某物所激发的本能的怕相反,畏将人之此在带入敞开状态中。敞开状态是一种对于即将到来的“X”的开启。

在自身的敞开中,此在处在一种对未知之物的既接触又未接触的中间状态,这中间状态所构成的情绪便是畏。我们用“既接触又未接触”所描述的并非是一种逻辑上的自相矛盾,而是一种运动中的对立物。但这不是静态的两个相反物的关系,而是动态的“实行”,是一种接触取代另一种接触,一种上手状态取代另一种上手状态。在这“取代”中包含着时间性的“适时”而到,故而那敞开中的“X”,不是永远没有来到,而是既来,又去:以如此这般的方式来,以如此这般的方式去。

基尔克果也写到过相同的原理:“在逻辑体系中可以很容易地说,可能性过渡到现实性;但实际上更困难,因为这里需要一种中间情绪。这种中间情绪就是畏……”(Der Begriff Angst.1992, S. 59.

畏乃是此在“在世界之中存在”同时“无家可归”的基本情绪。如此我们方能明白,一种对于存在的担忧恰恰由此才得以真正被解释。而存在的忧虑在哲学上则表现为一个典型的形而上学问题:外部世界是否真的存在?这个问题的现象学的表述难道不应该转写为:人们为什么居然会担忧外部世界是否真的存在?这“担忧”本身作为一个意向性行为,至少承担了疑难的80%。

反过来我们会想,在畏那里,是否会有一个“答案”。海德格尔似乎已经把畏放在了独一无二的位置,然而,这种与世界的“悬而未决”(参照胡塞尔对世界信念的悬搁)的畏之情绪,似乎总是把人架空在某个无法安顿的区间。对海德格尔来说,此在总是应该以无家可归为荣,以“在家”为耻——这是他以本真和非本真划出的实践路线。

在畏所开启的生存之无限可能性中,此在是否也能感觉到片刻的“充实”?在这里,充实并不是作为畏的反义词,而是作为同一个动作的另一个面向,在召唤着此在。

这个面向就是总是与可能性关联着的“实现”(energeia, 在作品中;entelecheia, 在目的中)。实现并非没有完成,但它不是完成状态,实现是寓于运动中的未完成。

人如果永远不能学会一门外语,他就不能被说成是拥有外语学习能力;恰是因为他每天都学会了几句外语,但又并未完全掌握,所以他被说成是拥有外语学习的能力。

充实便是这样一种居间的实现状态。人对于充实的感受,乃是一种与畏如出一辙的存在感。只不过它跟畏的表述有些许差异。畏乃是在世界中不在家,充实乃是明知在路上却仿佛把世界揣在怀里。

如此,我们才把海德格尔情绪的存在论补全完整,人生的基本情绪不仅是畏,还有充实。这充实原本就包含在现象学对于“现实”的理解中,恰如胡塞尔不仅有“含义意向”,也有“含义充实”。

我们感受到的充实是什么?蝉鸣,蛙唱,日出而作;老树,昏鸦,日落而息。有悠闲的充实,有忙碌的充实;有健康荷尔蒙的充实,有衰败力比多的充实;有痛苦的充实,也有快乐的充实。

充实,便是意义被产出和填入时的丰盈。因而它实际上与“空”相连。在陶罐的“空洞”处,可以储物。

“我感受到充实”,毋宁是说,我感受到自己是一个可以盛装、有待容纳的空无。我在记忆里装了50个新单词,我感到充实;我从纷乱中理出了事物的头绪,我感到充实。人的充实感,取决于他为自身所敞开的空洞的大小。

而这与空无相联系的充实,恰恰就是人人都念想的存在感。在根本上,人的存在感不是表现为自己已经拥有或证明自己拥有了多少;而是表现为自己可能拥有多少,或者自己被别人承认可能拥有多少。存在感来自于有待充实的预期。

就在充实中,幸福直接浮现了出来。我们可以说,有多少充实,便有多少幸福。那以自身为目的而被争取的幸福,其实就是以实现为特征的充实。因为实现着的充实就是目的的自我运动,除此以外都有可能夹杂另外的目的在里面。只有目的的自我实现着的运动,才可以称得上幸福。因而充实就是幸福。

于是我可以说,当我感受到充实,我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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