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自由之光:金钱

文摘   文化   2023-05-19 00:09   奥地利  

       

(按:哦麦高,这是开始向伟大思想家发起进攻了么)


       我发现一个吊诡的事情。每个人都需要金钱,但金钱本身是遭到嫌恶的。

       缺钱的人只是需要钱,并不真正地喜欢钱。“喜欢”是需要献上自己的灵魂的。

       但人们只是想霸占金钱的身子,从不想真正拥有它,更不想跟它谈情说爱。

       对金钱概念的嫌恶出现在一些典籍中,比如古早的“义利之辨”: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义利为什么会成为针锋相对的事物?这个论辩中的核心论证直到齐美尔的《货币哲学》才得以揭开。金钱在本质上,作为货币,有两种功能:首先它是价值尺度,但自身可以没有价值;其次它是支付手段,但却被(危险地)当做目的。(马克思只是指出了货币作为价值尺度和支付手段的功能,并没有详细展开货币自身有无价值的讨论,也没有从手段角度批判人们把金钱当做目的,马克思是从“资本”[也即作为生产资料的货币]角度来批判资本主义的。这是两者的区别。

        金钱是手段,它可以换来价值,而不是自身有价值。这就是它被人厌恶的原因。齐美尔说:“金钱只是通向最终价值的桥梁,但人无法永远栖居在桥上。”

       齐美尔想要告诫我们的是,生活中还有很多无法被金钱所量化的价值。因而金钱无法作为人生的最终目的。

       从一种批判的角度来说,他说得都对。一个中二学生也能概括出如此精辟的中心思想。学者们只是将这一想法包装得更成熟些而已。

       人们对金钱的嫌恶,无非是对手段的嫌恶。而对于手段的嫌恶无非是一种根深蒂固的目的论的投影。人最终要投向最终价值的怀抱,而金钱是买通它的手段。

       齐美尔反对人们以金钱为目的,无非是认为还有其它东西为目的。他所做的一切,像极了一个姿态:“我以月亮的名义消灭你。”

       但你无法消灭金钱。人类社会有少数几次想要消灭金钱的努力,结果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一片狼藉。

       将货币还原为手段,而从手段上对货币投以恶意,只是表现了一种理论的故作高明。如果我借用海德格尔的话说,他仍然遗忘了“货币的存在”,而只是把货币当做“存在者”。

       马克思说的对,货币是一个抽象概念。但它不是一个单纯理念一样的抽象概念,它是一个具体物。比如1米的概念,在具体使用中我们总是需要一把实物的米尺。同时,我们制作米尺的标准又来自哪里呢?它来自于一把“标准的米尺”,这就是“巴黎米尺”,而巴黎米尺的长度实际上又来自于人类的规定,因为国际规定通过巴黎天文台的地球子午线长度的四千万分之一作为1米的长度。这样看来可以说,抽象概念的“米”在实际生活中也依赖于一个具体实物的米,而具体的米又关联于一个抽象的规定。货币也一样。抽象的货币需要依附在具体的实物上才能作为价值尺度和支付手段。金银、铜铁这些本身具有价值的实物就是这样一个依存的载体,它们在不作为货币的时候,本身也有相应的使用价值,比如金银做成首饰,铜铁铸成器具。而纸币本身是一种国家信用,它是以国家财富的实际控制力为基础的(这个基础在民族国家货币体系和财富增长的不同发展阶段可以有不同的表现:比如囤积的黄金、掌控的税收、输入的外汇等)。虽然纸币不像金银铜铁那样自身有使用价值,它唯独地只是作为支付手段发挥作用。它本身没有价值,但它仍然能发挥价值尺度的作用,它的价值尺度作用依赖于它所能购买的实物所形成的参考体系。人们能够信赖纸币的信用,就是因为它有整个国家机器为之背书,为纸币的购买力提供保障。

       我们可以说,货币其实类似于一条几何解题时的“辅助线”,它让交换行为得出一个“等价”的解。货币在存在论的意义上使得交换行为真正得以可能。

       在出现货币之前,交换是没有等价概念的。以物易物本质上还只是一种礼物的赠予,它涉及价值的多重评定。德语童话《幸运的汉斯》就讲述了这么一个“反等价交换”的故事:为主人做了七年工后,汉斯踏上了回家的路,背着一块跟他的脑袋一样大的金砖,可是他一路用金砖换马、马换牛、牛换小猪,猪换白鹅,最后换了一块普通的石头,后来又把石头扔进了水井中,并且感到高兴,因为他终于不用带着沉重的石头走路了。

      辅助线本身可以说是“虚构的”,但却有实际的作用。它的全部质料性内容无非是为了完成其形式化的意义。这个形式化的意义是暂时的、待定的,并且实际上它本身没有自足的意义有效性。它为的就是完成它所帮助的东西的意义有效性

      货币是商品交换中的中间物。巴尔扎克笔下的葛朗台这样的守财奴误解了这个“中间物”,才单纯地将金币的累积当做快乐,而让自己过着吝啬潦倒的生活。

      对货币的占有不是真正的占有,而是占有的可能性。它是一种向着财富的敞开,因为它可以购买商品。

      如果没有货币,那么人类劳动的很多形式都无法凝聚和衡量,比如各种服务性的劳动。在货币不那么通畅的时代,服务和被服务主要发生在奴隶和奴隶主之间。

      货币从诞生之初起,就开始着对于人类生活方式的争夺。如果没有货币经济时代的到来,那么,主奴辩证法就永远只是在主奴之间的转换,而不会演变为黑格尔所谓“多数人统治”的平等时代。

      货币是一张形式指引的凭证,我们永远只接触其表面的样子,却恰是在这表面样子中、且唯有在这表面样子中,我们实实在在地在交换中得到满足

      这就是一种去除了手段-目的、工具-目标之框架而理解到的货币的本质。从货币的本质来看,其手段就是目的,而没有其它目的。

      正是这一手段-目的的源始的统一,使得货币在人类生活中占据了默默地统治地位。也正是货币在自身中的手段-目的的统一,帮助人类在生活方式的演化中打败了单纯靠暴力的权力机器、依靠盲从权威的信仰机器等等僭主的统治。

     权力机器和信仰机器总是会在人群中幻化出异己的肢体,把一部分人扭曲为主人,一部分人扭曲为奴隶。唯有金钱在一种抽象的具体里彻底毁掉了自己的肢体。金钱是一架匿名无形的机器,任何人“捡”到金钱,就可以发挥这笔金钱能够发挥的全部作用,正如马克吐温笔下的“百万支票”所具有的威力。这就是人们的“彩票”信仰的根源。没有人询问金钱的出身、来历、成分、社会关系、名望和地位。你们不必爱金钱,金钱赤裸裸地爱每一个人。

     我正是在其中看到了金钱的自由之光。它是当代人类生活方式的配套工程。因为当我们触摸钞票的时候,不是在触摸任何一个普通的物件,而是在触摸整个人类的信用及其体系。这一人类的信用体系甚至不必写到“联合国宪章”,就已经被所有人理解并且坚定的遵守。尊重和享有这一信用,是整个人类默默享受的人权。

      人类对于货币信用的精确执行和天真信仰已经到了深入骨髓的地步,以至于它无需采用任何洗脑或控制的手段。金钱的统治是最稳固、最宽容、最仁慈的。在所有的统治类型中,唯有金钱的统治,不会因为你的批判、嘲讽和调侃而惩罚你。现代民主社会的宽容,也无非是因为它的力量基础是金钱,而不是鲜血或信仰。但这也恰恰导致了这样的后果,在所有的舆论中,人们对金钱呈现一边倒的批评之声。

      人们享受货币信用的全部好处,却从未在根本上对它有感激之情。这就是人类生活的吊诡之处。


2023.0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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