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底层的人也可以去干所谓上层建筑的东西,这是每个人的天赋。”
撰文 | 陈雅琪
编辑 | 曹颖
《看天下》杂志原创出品
火车车厢内环境嘈杂。夜间,耳朵里充斥着车轮与铁轨摩擦的轰鸣声;白天,叫卖声、交谈声、哭闹声和鼾声交织在一起。
陈直躺在上铺,举着平板电脑阅读《拒秦兴汉和应对佛教的儒家哲学:从董仲舒到陆象山》。他从河北石家庄出发,先坐22个小时的硬卧到江西赣州,再坐2个多小时的大巴到会昌县城——他从小读书和生活的地方。
3年前,这位“90后”农民工躺在工厂8人间宿舍的上铺,阅读一本本哲学著作,并翻译了《海德格尔导论》。2024年5月,他翻译的《海德格尔导论》正式出版。
一位农民工翻译了一部哲学著作。
这件事曾在互联网上掀起热议。哲学家齐泽克称陈直是一个奇迹,“让100个陈直研究哲学——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找到摆脱我们不幸困境的出路”。
会思考的螺丝钉
哲学给陈直带来了一份新工作的机会。
6月,杭州的新书见面会后,一家上海的出版社向他抛出橄榄枝。这不是他第一次换工作,在过去十几年的人生里,他辗转于全国各地的工厂。
陈直左手虎口处有一条约两厘米长的疤痕,这是在工厂的一次意外事故中留下的烫伤烙印。劳动在工人身上留下各种印记,变形的手指、弯曲的脊背、后天性失聪……但陈直的身上还带着某种“哲学印记”。
2010年,20岁的陈直找到了人生的第一份工作,在杭州一家制作方便面桶的工厂搬运纸桶。将纸桶从传输带上取下,这个动作他一天重复几万次。
流水线上的工人被“预设程序”,每天进行重复劳动——7点起床,8点完成面部识别打卡,除了午餐和晚餐各1个小时的休息时间,连续工作的时间长达12个小时,连上厕所的时间都被压缩到近乎为0。
陈直试图做一颗会思考的螺丝钉。
他见缝插针地自学哲学,在午休的1个小时和睡觉前的4个小时里,坐在路边的凳子上,用手机阅读哲学书。
“思考哲学可以帮助我在心理上暂时逃离工作环境。”
1年后,陈直听说北京的国家图书馆很大,有很多哲学藏书,便开启北漂之旅。
北京的生活成本高昂,连阳光都被明码标价,相同面积和地段的房子,朝南通光的月租要贵几百元到几千元不等。
陈直住在北京6环外的通州,那间10平方米的地下室里,有一扇透不进阳光的窗户,房租只要四五百元。
屋里摆着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和满地的哲学书。
陈直大学没念完,只能在北京找到临时工的工作,工资日结,一天70元。他去印刷厂搬书、去垃圾处理厂搬运废材,一个月只干十天半个月的活,其余时间就钻研哲学。交完房租,剩下的工资全用于吃饭和买书。5元的面条或者盒饭就能满足他的口腹之欲,在哲学的精神食粮上他却从不吝啬,有钱就网购纸质书,钱不够了就下载免费的电子书。
随着阅读量的增加,陈直感到不少哲学著作的中译本晦涩难懂,英译本在某些地方更易于理解,英语成为辅助他自学哲学的工具。于是,除了“哲学课”,他还给自己安排了第二门“课程”,每天背诵英语单词、自学语法。
“大部分人意志力不强,需要学校约束,但是对我而言,如果不自学,就没有其他途径可以学习。”陈直对于哲学有着近乎天职般的激情。
通州距离国家图书馆30公里,通勤时间太长,陈直在离开北京前也没去过几次。最终,他因为忍受不了地下室闭塞的生活,选择了离开。那些堆积的书因为他付不起高昂的邮费,和那段没有阳光的记忆一同留在了地下室,成为他生命里延续至今的潮湿。
之后,他去过广州、深圳、江苏等地的几十个工厂,在玩具、手机、五金等各种生产流水线上思考自己的存在。
2021年,陈直读到了《海德格尔导论》的英文电子版。这本书通俗易懂,但还没有中译本,他萌生出翻译这本书的念头,希望对阅读海德格尔——这位20世纪存在主义哲学创始人的读者有些帮助。
深圳的夏夜,闷热潮湿,下班后,陈直在回宿舍的人群中逆行,去工厂附近的街道图书馆。图书馆恒温安静,有插座和免费饮水机,为他的翻译提供了舒适的环境。但大部分时间没这么幸运,他经常加班到很晚,图书馆闭馆了,就只能去附近的公园,拿着阅读器和蚊虫相伴,常被叮出一胳膊包。
陈直后来又前往厦门继续打工。尽管他的物理世界充满了变动,但他“构建”的哲学世界正在稳定地成型。
从4月到8月,陈直完成了200多页的翻译。他把译稿投递给出版社,石沉大海,但他还是继续着手下一本哲学著作的翻译。11月,他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在豆瓣发了一条帖子,询问能否出版自己翻译的《海德格尔导论》。
意外地,帖子火了,关注涌来。
陈直一下子被抛进公众的视野,被凝视、被评判、被猎奇。
有人欣赏他的勇气,但也出现大量质疑的声音,否定他作为农民工的理解和翻译能力。“农民工”和“海德格尔”的标签让赞赏与轻蔑相伴而生。
陈直(受访者供图)
孤岛与港湾
在陈直看来,孤立是一个否定性词汇——因为身份无法被群体接纳而变得独来独往;孤独则包含更多肯定性含义,是一种自由的状态——主动选择不融入群体,花时间做更多自己的事。
为了摆脱孤立的状态,陈直主动漂浮在哲学的孤岛上。
尽管现代社会的个人愈发原子化,但大部分人还保留着群居的原始基因,喜欢“抱团取暖”。陈直显得有点不同,他表示:“我从来没有融入到任何群体中。”
陈直不喜欢封闭的环境,大抵是在北京住地下室时留下的心理阴影。于是访谈地点从会昌县城广场的一家快餐店,换成了广场旁的公园,他偶尔来这里坐在草坪上阅读,望着湘江,思考哲学问题。
访谈进行到一半,接近中午12点,陈直的妻子赖芸打来电话,询问是否需要多煮点饭菜招待记者。挂掉电话后,陈直有些紧张,不知如何开口。我很好奇陈直的家庭生活究竟是怎样的,主动提出希望“蹭饭”。在去往他家的网约车里,司机和他攀谈,他在后排手足无措地愣怔着、沉默着。
县城的房子,是陈直母亲曾萍攒钱给陈直买的婚房,平时母亲带着陈直3岁的儿子住在这里。曾萍和赖芸十分热情,吃饭时,一直往我碗里添瑞金牛肉汤和陈直从石家庄带回的扒鸡。
饭桌上,他们边吃边用家乡话聊天,和普通家庭无异。此前,不少人用“异类”的眼光去解读陈直和他的家庭。有网友指责他“不关心妻儿”“不务正业、逃避现实”,也有网友因为他相亲结婚的态度认为他“不应该结婚生子”。
在陈直眼中,他的家庭生活还算和谐。但他和家庭的心理距离不算亲近,不可否认,孤独是他性格的底色。
哲学的萌芽,是陈直在10岁时,面对有家庭暴力倾向的父亲,产生了关于“生存”与“死亡”的困惑。
他的父亲曾是货车司机,心情不好时会打骂他和母亲。陈直不愿提及父亲,从精神层面断绝了父子关系。小时候的陈直无力反抗,生成了一种保护机制,把自己隐藏在环境中,变得孤僻寡言。当他困惑于自己孤独的生存状态时,偶然读到了陈景润和华罗庚的故事,他们同样不擅长人际交往,却成了伟大的数学家。他想,或许数学能解答他的困惑。
2008年,陈直考入杭州一所二本大学的数学系,进入大学后,他阅读了数学、心理学、社会学相关的书,但这些知识都不能解答他的困惑,直到他第一次摸到哲学的大门。
他偶然在书架上看到《哲学之树:西方哲学基础教程》,这本哲学入门书中关于“死亡”和“虚无”的讨论吸引了他——“假如我们将死亡视作界线,在它的另一边有我们追寻的目标或意义,那么我们面对死亡前景时所感到的焦虑,不一定会使我们放弃对无限的寻找。只有在这种意义上,将死亡视作礼物才是有意义的,才能真正肯定它是生命的自然部分。”陈直的困惑在哲学里找到了出口。
自那以后,他几乎每天去图书馆,翻阅了大部分哲学书,从黑格尔到康德,从存在主义流派到古希腊哲学,他喜欢德国古典哲学家理性的表达,认同世界是理性的,而尼采在他眼中像一个“神经病”。
几乎放弃数学学习导致他成绩不合格,频繁旷课缺考后,他在大二那年被劝退。他被抛入社会,以为离开了学校能更自由地学习哲学,却陷入一种更孤僻的状态。
在工厂里,他和工友也格格不入。
工友常和车间主任玩“猫鼠游戏”,躲着领导,用闲聊的方式抵抗重复的劳动,熬到下班后,组团去工厂附近的娱乐场所,或者在宿舍里打牌喝酒。但陈直喜欢一个人在附近公园的长椅上读书,和海德格尔、黑格尔、康德为友。工友的困惑是刚发的工资如何支配,陈直却更执着于寻找关于“人的本质”的解答。他无法理解工友,工友也不理解他。抱团的压力让他难以承受,他通过频繁换工厂,让自己始终保持环境里的新来者身份,孤独也变得合理化。
母亲和妻子给陈直提供了一个被称为家庭的港湾,陈直对此感激却充满愧疚,他游离在社会关系之外,探索一种他称之为本质性生存的状态。“人不是作为理性动物、社会性动物、基因承载者、经济动物等等的人类,而是内立于存在之真理中的此在。”陈直说。
创意图(@视觉中国 图)
寻找理想“栖息地”
陈直理想的生活,是类似于泰国苦行主义者阿姜曼的生活方式——满足基本身体的营养需求后,进行学习、“冥想”等活动。陈直说:“没有人喜欢工作,按照马克思的理论,所有的劳动都会带来异化,但是通常意义的‘工作’依然是必要的,阿姜曼也需要通过工作自食其力。”
翻译《海德格尔导论》的帖子火了后,石家庄一所职业学院找到陈直,愿意给他提供一份编辑工作。
离开工厂,他的生活和工作变得轻松许多,每天工作8个小时,学校包住宿。他还是不擅长和人打交道,与同事维持着冷淡而松散的关系,但有了更多的时间学习和阅读哲学。有时候他会沉浸在哲学的世界里长达6个小时,有时候他也会因为现实性问题而不想做任何事情。
新书见面会上,陈直与两位中国顶尖的海德格尔研究者陈嘉映和孙周兴进行了对谈。
“如何解决人生意义的困惑?”听众提问。
“这些困惑并不都是靠思考去解决的,在很大程度上要靠你用勇气承担起来。所以,别指望读本书或者听个讲座就能解决意义问题,主要靠行动,力所能及地做自己愿意去做的事情,在你的实际生活中,施展你的才能,要是仍然有意义的困惑,就先扛上一阵。”陈嘉映说。
这句话既是在回答观众,也是在回应陈直,这个凭着一腔勇气闯入哲学圈的新人。
陈直童年时困惑自己的存在和死亡,在工厂工作时困惑劳动给人的异化,在生活中困惑农民工身份让他遭受的歧视。困惑是他哲学最初启蒙的状态,也是他不断寻求哲学答案的动力。
他也曾因为失去学习哲学的意义而差点放弃哲学。2018年,快30岁的陈直感到挫败,自己读了很多书却依旧没有取得进步,很多哲学理论读不懂,也没有关于哲学的产出。有3年时间他几乎不读哲学,但始终坚持学英语,爱读历史题材的英文小说,比如《雪花秘扇》。
直到他重新找到了哲学的意义,带着复燃的热情翻译了《海德格尔导论》,这本书的高热度让初印的6000册很快售罄,现在他正在翻译《批判现象学的50个概念》,之后还计划翻译《黑格尔词典》。
“即使身处在底层,也能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就像海德格尔所言,每个人都有形而上学的思考潜能,人的本质和人的社会身份没有直接关联,最底层的人也可以去干所谓上层建筑的东西,这是每个人的天赋。”陈直说。
陈直现在仍常常感到困惑,关于自己遭遇的网暴,关于无法理解的哲学命题。他“扛”着时间、金钱、社会关系等一系列困惑,用哲学的钥匙,试图找到并打开自己理想的“栖居地”。
在他的故事里,哲学之门向所有人敞开。
《苏菲的世界》
少女苏菲不断接到奇怪的来信,看到谜团般的世界,在一位哲学导师的指引下,开始思考苏格拉底、柏拉图、笛卡尔等大师所思考的根本问题。
陈直荐语
这本书通俗易懂,用文学的方式让读者进入哲学的世界,生动的写作方式让我记忆犹深。比如,“‘你是谁?’苏菲问。镜中人也不回答。有一刹那,她觉得迷惑,弄不清刚才问问题的到底是她,还是镜中的影像。苏菲用食指点着镜中的鼻子,说:‘你是我。’对方依旧没有反应。于是她将句子颠倒过来,说:‘我是你。’ 她居然不知道自己是谁,这不是太奇怪了吗?她也没有一点权利选择自己的长相,这不是太不合理了吗?这些事情都是她不得不接受的。也许她可以选择交什么朋友,但却不能选择自己要成为什么人。她甚至不曾选择要做人。人是什么?她再度抬起头,看看镜中的女孩”。
现在主流的哲学入门书大部分在“祛魅”,而这本书相较于比较死板的哲学书更有“灵性”。
新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