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金巧,纪录片《女人世界》剧照。
她们的人生在于此刻,这就是生命的精髓。
撰文 | 王淇
编辑 | 曹颖
《看天下》杂志原创出品
舞台上,一个老人身着华丽的白纱戏服,戴着精美的头饰,手拿一把红扇,在舞伴的歌声中含笑回眸,宛若一个少女。
谁也想不到她已经92岁了。
老人叫余金巧(Coby Yee),曾经是美国旧金山唐人街夜总会最受欢迎的风情舞明星。2018年,她作为特邀嘉宾登上在拉斯维加斯举办的美国风情舞名人堂舞台,主持人介绍她是“最大胆的华人舞蹈娃娃”。
2024年11月5日上映的纪录片《女人世界》将镜头对准了余金巧和一个叫都板街舞团的老年舞团。镜头里,她们在美国的老人院、各种节日庆典上进行公益演出,是一群面对衰老和死亡依然热爱和坚持跳舞的华人女性。
导演杨圆圆用长达6年的时间参与都板街舞团的巡演,拍摄记录下这群华人女性的故事,回溯了20世纪美国唐人街女性舞者的历史。
她92岁了,还在跳舞
杨圆圆第一次见到余金巧,几乎是“一见钟情”。
在拉斯维加斯的彩排现场,余金巧穿着一身翠绿色戏服,裙纱飘逸,头饰华丽精致,翩翩起舞,像蝴蝶一样。杨圆圆至今回忆起这个场景都觉得像是在做梦,余金巧在台上每转一圈,就好像变了一个时代,“我好像看到了一生中的她,一个超越时间、超越时代的她,她每转一圈,我就看到一个不同时代的她的样子。她92岁了,还在跳舞”。
彩排结束后,杨圆圆马上来到后台,跟着余金巧,问她各种问题,“她对我的好奇和我对她的好奇一样多”。得知杨圆圆特意从中国来到美国,余金巧惊呼,“You are from China, not from Chinatown(你来自中国而不是唐人街)”,余金巧想知道杨圆圆为什么来找自己,毕竟自己并非什么名人。
2018年,视觉艺术家杨圆圆受亚洲文化协会的邀请,前往美国旧金山完成驻地项目。调研过程中,她了解到“好莱坞唯一的华裔女导演”伍锦霞的故事——伍锦霞拍摄了世界上第一部全部由女性出演的电影《女人世界》,但因为电影胶卷已经遗失,伍锦霞的成就鲜为人知。这激发了杨圆圆开始探索那些20世纪演艺界没被看见的华人女性的故事,随后她了解到都板街舞团。
都板街舞团在美国旧金山,由一群70岁至90岁的老年华人女性组成,余金巧是舞团中最年长的特邀成员。
1926年,余金巧在美国俄亥俄州哥伦布小镇出生,是第二代美国移民。她的父亲从中国广东台山来到美国,是第一代移民。
都板街舞团,纪录片《女人世界》剧照。
余金巧在洗衣店长大,每天看着妈妈洗几百件衣服,手都洗破了,小时候,她就暗暗发誓:我不要洗衣服,我要成为一个踢踏舞者。
在那个时期,华人是没有办法成为踢踏舞者的。1882年,美国通过《排华法案》,禁止华人入境入籍,在美国的华人也受到各种限制,只被允许住在唐人街,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能做的工作只有开洗衣店和中餐馆。当时主流社会对华人女性的期待通常是成为一名护士、教师或者家庭主妇,跳舞并不是什么“正道”。
但是余金巧喜欢跟着邻居家的小孩练踢踏舞,在洗衣房、家门口的人行道上跳舞。后来她和父母软磨硬泡,终于拥有了每周上舞蹈课的机会。16岁时,她在华盛顿唐人街远房叔叔经营的餐厅里,第一次看到专业的演出,想要走上更大的舞台跳踢踏舞的梦想被点燃。18岁时,她收到了来自旧金山夜总会的工作邀请。
20世纪40年代,在旧金山唐人街,夜总会风行,夜幕降临时,街上张灯结彩,华人把歌舞表演带进餐厅,东方主题的风情舞吸引了一大波游客。然而在夜总会跳舞不是一件简单的事,经纪人告诉余金巧,来这里跳风情舞,就要放弃跳踢踏舞,要穿得更性感,露出大腿和肩膀。起初余金巧是拒绝的,但面对每周1000美元的薪水,也为了能继续跳舞,她开始了在夜总会的表演之路,但她仍用自己的方式抵抗着,“即便这是我作为舞者唯一的舞台,但我也不喜欢露我的肩膀,我就给自己多穿几件衣服”。
余金巧每次演出的戏服都是自己制作的,她会给每件戏服缝制一个旗袍领子,绣上摩洛哥、柬埔寨、越南风格的花纹,搭上粤剧风格的披肩……她将东西方各种风格的服装元素融入戏服,什么好看就加什么。后来,她还创立了一个名为“Oriental Occidental(东西)”的服装品牌。这一切的初衷,只是为了保护自己。
在女性主义、多元文化还没有成为社会共识的年代,余金巧似乎是一个天然的多元文化和女性主义的实践者,她充分发挥主动性,自己制作表演服装,自己决定跳舞穿什么,把每一场表演都当成一场时装秀。
“20世纪有很多女性的故事应该被看见,尤其是从事表演艺术的女性,她们在当时面临很多时代困境,余金巧跳舞这件事让我特别感动,我想拍一部关于她的纪录片。”这位从6岁一直跳到92岁的华人女性舞者,由此成为杨圆圆镜头下的女主角。
联结的桥梁
“一开始拍摄的时候,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人、一颗心。”杨圆圆现在回忆起当时决定拍摄的时刻,都会震惊于自己从零开始的孤勇,仅凭着一个念头,生长出后面长达6年的拍 摄。
这是她第一次拍纪录片,她独自拿起摄像机当起摄影师,后来去纽约参加一个教人筹钱的纪录片工作坊,结果钱没筹着,但遇到了第一个合作伙伴卡罗,卡罗和她组成了这部纪录片的全部摄影团队。
公路歌舞片的基调是他们拍摄了两三个月后才确定的。都板街舞团的方美仙(Cynthia Yee)提议,想跟着杨圆圆一起去古巴。20世纪60年代,美国禁止公民去古巴旅行或者从事商业活动。都板街舞团的奶奶们想和在全世界调研的杨圆圆一起去一次,看看那里曾经繁华的唐人街和跳舞的人。
“我当时非常激动,如果她们愿意跟我去古巴,我可以让两地的华人见面,古巴的唐人街舞台上已经很久没有人演出了。”方美仙告诉杨圆圆,半个世纪前有很多华人舞者去古巴巡演,但后来这条路断了,“我在想能不能重新连上这条线,一切都是在那个时候,我觉得这部纪录片应该去建立这样的联结”。
至此,《女人世界》的故事不仅关于余金巧,也关于都板街舞团,还关于美国旧金山与古巴哈瓦那两地的唐人街。
哈瓦那唐人街曾经是拉丁美洲最大的华人聚集地,粤剧曾在这里风行一时,古巴革命之后,华人被迫离开,这里的唐人街文化也随之消失。杨圆圆带着都板街舞团来到哈瓦那唐人街,在那个尘封了半个世纪的舞台上,古巴的华人后裔重新演起粤剧,都板街舞团也跳起美国现代舞。
台后,两地老人紧握对方的手,眼角泛起泪花,他们讲着粤语,唱着《茉莉花》,重新回忆起父辈移民的故事。
年轻时的余金巧,纪录片《女人世界》剧照。
杨圆圆有时候觉得自己像一面镜子,置身于这群华人奶奶中,唤起了她们的华人身份认同。她希望她们能够讲出更多和华人身份、父母辈、过去相关的故事,“不仅是关于她们这一代人的经历,还有关于两代人的经历,这在我看来是比较重要的”。
女人的世界
一开始,杨圆圆只是一个拿着摄像机的导演,她记录下都板街舞团在美国进行的各类慈善演出;到后来,她成了一名导游,带着奶奶们到古巴,也回到中国巡演,走向更大的华人世界。
余金巧因为身体原因一路只能坐在轮椅上,来到北京故宫时,她从轮椅上站起来,顺着台阶往下走,边走边跳起了舞,其他奶奶在前面围成一团,为她拍手鼓掌,唱响欢快的歌曲。
这一幕被杨圆圆记录下来,成为纪录片中她最喜欢的一个长镜头。她觉得这一幕特别美好,里面展现了两个画面——翩翩起舞的余金巧和女性之间的友谊。
拍摄过程中还有很多这样的时刻,不仅仅发生在镜头里,也发生在镜头外。
在长达6年的拍摄制作中,杨圆圆经历了多重的身份转变,和拍摄这部纪录片艰难的过程一样,她的人生也经历了一些艰难的时刻:患癌、父亲去世、拍摄中断、余金巧去世……其中任何一个始料未及的艰难,都会把人打倒。
“我遇到困难的时候,一直在想她们都可以,我有什么不可以的,我还那么年轻。”在最艰难的那些时刻,杨圆圆是靠着余金巧和都板街舞团给的信念熬过来的。
当年参与拍摄的奶奶们陆续去世,生死、衰老也是这部纪录片最直观的主题。“生死和衰老是事实,但这群70岁到90岁的舞者依然在跳舞,她们用最豁达和最乐观的心态去对抗最灰暗的东西,去对抗衰老与死亡,她们只想着怎么过好每一天,这就是最有力的抵抗。”
“这是一群特别可爱、特别有魅力、特别幽默、特别豁达的人。年龄对于她们来说,只是一个数字,我和她们在一起的时候,会忘了彼此的年龄,而且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就是‘女人世界’。”杨圆圆的生命线已经和这群奶奶交织在了一起,她们一直保持着亲密的关系,方美仙现在是杨圆圆的干妈。纪录片上映后,都板街舞团来中国巡演,杨圆圆觉得这像一个大家庭的旅行,“我发自内心觉得跟她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很快乐,我不觉得这些事情是工作”。
在余金巧去世一周后,杨圆圆得知自己怀孕了,她把这看成“a circle of life(生命的循环)”。杨圆圆的女儿安安今年3岁,看着女儿的时候,杨圆圆觉得老人和小孩是这个世界上最纯粹的人。“舞团里的老人到了晚年都有一种返璞归真的特质,所有的社会属性都被剥去了,所有的工作都完成了,孩子也长大了,又回归到一个人的状态。我觉得孩子也有同样的特质。”
女儿经常蹦出童言童语,比如“妈妈,一天一天一天一天就是过程中”;女儿天真、好奇、坚强、乐观,摔倒过无数次,也不会哭,发生了伤心的事,睡一觉就忘了……
“余金巧是一个活在当下的人,我的女儿也是。她们的人生在于此刻,这就是生命的精髓。”杨圆圆说,“人生更多的时刻应该是,你今天能跳舞,今天就把这场舞跳好,你今天能做这件衣服,今天就把这件衣服做好,你今天要走上旅途,就全身心投入这一切,因为没有人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活在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