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访者供图
大自然有千万张面孔,像抛给人间的谜面,谜底要靠自己摸索,风雨雷电能冲刷出人心底最真实的渴望。
撰文 | 刘瀚琳
编辑 | 张恒
《看天下》杂志原创出品
准备登机前,户外徒步领队“夜色”收到信息:失联女孩已有线索。
信息从西藏发来,那是女孩失联的地方。“夜色”原本打算出发穿越希夏邦马无人区,他要找的是一个名叫Rocky的上海姑娘。
2024年7月19日,Rocky失联。从全网寻人到确认遇难,历时23天。前20天,Rocky杳无音信,亲友找到“夜色”,希望他能帮忙找人。徒步14年,“夜色”带领徒步的队伍走过国内大大小小的路线。最近两年,随着户外运动越来越火,他开始频繁地见证生死,Rocky是他参与搜救的第五个“驴友”。
国家体育总局体育经济司发布的《中国户外运动产业发展报告(2023—2024)》称,我国户外运动产业保持快速发展态势,户外运动消费市场繁荣活跃。
然而与2022年相比,2023年户外探险活动事故发生率也同比增长了14.2%。这些事故中的当事人,并非都是专业的户外运动人士,他们有大学生,有企业老板,有都市白领……
当户外运动受到追捧,危险也悄然而至。
冰塔林里的告别
Rocky是在冰塔林离世的,那是希夏邦马无人区最美的风景。
希夏邦马峰顶终年盖着白雪,山间风力强劲,流云会飘过头顶,但很快又会被吹走。太阳升起时,阳光点亮山头,雪山就像燃烧了起来,这是大自然的魔法。
可是徒步的旅人不会只甘心坐在营地远望,他们会想翻过大山,去北坡看一眼冰塔林。希夏邦马峰上分布着冰川,那是大山的血脉,它们一路沿着沟壑向着山下奔腾,溅落在山谷,天长日久,凝结成冰,像尖塔又像山林。
“去了希夏邦马峰,没人会不想看一眼冰塔林就走。”曾成功登顶珠穆朗玛峰的户外徒步爱好者“五不”说。他在2023年的春天穿越了希夏邦马路线。他从50岁开始徒步,接受了系统培训,又在此后两年内密集走了70多条线路。即便如此,去冰塔林的路几乎耗尽他的力气。
在上山第四天,他看到山谷中的冰塔林连着雪山,壮美至极。他想顺着坡路向山谷走,但路上的石头和土都松松垮垮,很难提供支撑,下山坡路陡峭,他索性卸掉背包,让它先顺坡往下滑。背包加速向下翻滚,重重地落在坡下。
因为没有支撑站立的地方,他只能全身靠着山体,一点一点向下挪。只挪了几米,他的身体突然失控,加速下滑。
幸运的是,滑了几米,坡上的岩体就托住了他,“我的身体刚好是直立状态,双脚同时着地,不然有可能会继续滚到山下,受伤在所难免。”“五不”说。
冰塔林就在眼前,非常震撼。那是一片冰雕雪砌的世界,但不好走,沟壑间有不少暗河和坑洞。
希夏邦马峰脚下冰塔林。(@视觉中国 图)
5月末,走在冰上,“五不”能听到冰下的水哗哗地流。“踩在上面,不知道冰的厚薄,一不留神很容易滑进暗河。”他小心翼翼地徘徊了很久才走出冰塔林。当他翻越沟壑,回到营地,感觉力气都用光了。他在探险笔记里写道:“人在冰塔林面前太渺小了”。
Rocky没那么幸运,她没能走出冰塔林。“驴友”们觉得惋惜。她徒步经验丰富,装备也很充分,曾顺利穿越极度凶险的“鳌太线”。她进入冰塔林是在7月,“夜色”怀疑,那时的冰面出现松动,冰上有很多坑洞和暗河,如果滑落其中,人体会失温。
失温又称低温症,指人体热量流失大于补给,当人体核心区温度低于 35℃,会引发器官衰竭。今年在江西武功山徒步遇难的女孩,以及2021年甘肃白银山地马拉松比赛遇难的21人,均因此丧命。
这种风险对“夜色”和“五不”都不陌生。在野外行走,身不由己,极限状态随时可能来到,挺过去就拿到了人生下一程的许可证,但不是所有人都有重新起身赶路的好运气。
大自然的谜面
“只要出发,人们面对的环境都是一样的。”“夜色”曾在同一天目睹生死。那是2023年劳动节小长假,在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康定市境内的贡嘎雪山上,他看到营地里有一顶帐篷。“帐篷紧闭着,外面的雪地上没有脚印。”“夜色”觉得不妙,他迅速拉开帐篷拉链,但发现里面的人已经遇难。
“夜色”打算翻过山头去找人,爬升到4900米的地方,他听到有人喊“救命”。顺着声音往山下走,他看到了帐篷杆,还有散落的背包和食物,直到走到4800米的地方,发现一个20多岁的男孩躺在雪里。
男孩在雪地躺了一夜,由于缺氧和寒冷,他的脸已经红肿。他是在扎帐篷时遭遇强风,风太大,只好带上背包和睡袋去山下避风,却在坡道上出现滑坠,向下翻滚近100米,所幸雪深及大腿,他没有摔伤。他将自己裹在睡袋中保存体能,直到被“夜色”发现。
“夜色”说,在涉险的人群里,有不少是普通人。他们没受过专业训练,对户外的狂热很多时候源于社交媒体。此前,短视频平台抖音曾发布报告称,2023年平台“户外生活”相关短视频月均播放量同比增长超20%;“户外运动”话题播放量超70亿次。“夜色”说,“很多视频都是关于美景,却只字不提风险。”
中国探险协会数据显示,2023年中国参与户外探险的人数已经达到3.3亿,成为全球参与人数最多的国家。
该协会主席韩勃2019年接受采访时,这个数字还是1.3亿。5年,增长了2亿。
“夜色”后来听说,帐篷里遇难的“驴友”是一个企业老板。“在户外就是这样,不管你是达官显贵还是出身贫寒,首先都要先活着,这一点人人平等。”大自然有千万张面孔,像抛给人间的谜面,谜底要靠自己摸索,风雨雷电能冲刷出人心底最真实的渴望。
有时,“驴友”之间会发生激烈争吵,有人出发时和和气气,路上突然情绪崩溃。也有人发现补给不够,就等天黑下来,跑去偷队友的东西吃。“夜色”说,如果不在极限状态下,或许看不到人的这一面。
就连已经年过半百的“五不”也不会想到,自己会在野外“使出吃奶的力气奔跑”。那是在西藏阿里,他在离公路很远的草滩上拍照。天色越来越黑,眼前突然冒出两匹狼。他怔在原地一动不动,在僵持8、9秒后,狼突然扭头走了。
短短几秒激出“五不”一身冷汗,“当你看到两匹,意味着后面可能是一群狼。”他缓了下神,转身朝着公路狂奔,“跟脚底踩了风火轮一样”。到路边,他整个身子瘫软下去,“有种死里逃生的感觉”。
徒步3年,这不是他第一次和死亡擦肩。在珠穆朗玛峰东坡,“五不”遭遇暴风雪,经历了失温。“感觉气温瞬间下降到了零下30℃至50℃,同时出现了眩晕,意识变得模糊不清,整个人随时会倒在雪地上。”他的眼前变得混沌,凛冽的冷空气从鼻腔直接撞击胸腔,胸膛好像失去了热量一样。
营地在身后不到100米的地方,他沿着雪地上的脚印返回,用冻僵的两手夹住睡袋,拼命裹在身上,才慢慢缓过劲儿来。
“绝对安全,相对危险”
“过去在中国,探险是小众的活动。从事探险的人有一些是出于科研、考古等工作需要,”韩勃曾在接受新华社采访时说。
2023年11月9日,四川成都,多人爬山后失联,消防救援人员上山搜救。(@视觉中国 图)
最初,户外运动的概念诞生于18世纪的欧洲,以科学考察等形式存在。直到第二次工业革命开始后,城市人口剧增、生产节奏加快,人们为了寻求暂时的释放进入户外。“二战”时期,登山、攀岩、野营等户外技能和装备开始在军队中流行,直到战后经济复苏,户外运动才进入民间。
这股风潮进入中国是在20世纪90年代,高校开始成立登山社团。韩勃说,近年来,涉足探险领域的中国人覆盖到了各个领域,人们经济实力更强,对精神层面的需求更加强烈。
只要出发就有风险。中国探险协会发布的一份《2023年度中国户外事故探险报告》显示,据不完全统计,2023年共发生户外探险事故425起,涉及人员1350人,受伤320人,死亡156人,失踪26人。与2022年相比,事故发生总数同比增长14.2%。
目前从涉及的领域来看,户外运动和户外探险并没有严格区分,只是探险的程度有所不同,但它们从不等同于户外旅游。
登山类项目是出事的重灾区,涉险人数占当年所有涉险人数的40.3%,其他涉险项目还包括野外游泳、野外滑冰、摩托、露营、骑行、垂钓、滑雪、自驾、攀岩、潜水等。
“驴友圈”有句话:绝对危险,相对安全;绝对安全,相对危险。这条定律几乎对一切户外运动都适用,只不过登山和徒步最具代表性。
它强调风险评估的重要性。越是艰险的情境,风险评估越充分,反而越安全。恰恰是那些看起来容易完成的活动,更容易出险情。
“有户外经验的人,都是越资深越谨慎。”曹峥是一名来自陕西的救援志愿者,常参与“鳌太线”上的搜救工作。“鳌太线”位于秦岭的鳌山和太白山之间,绵延80公里,被称为“中华龙脉”。
山体很长,气候多变。南北气团在此交汇,雨雪雷电轮流来袭,容易受伤,更易失温。
今年农历大年初五,曹峥接到任务上山救援,一群大学生相约穿越“鳌太线”,路上出现失温。“部分学生只穿着单薄的冲锋衣,连保暖的措施都没有。”
当救援队抵达时,失温已导致两人死亡,还有学生意识模糊,感觉燥热,开始脱衣服,这是一种濒死状态。“救援队的大姐抱着一个孩子就哭了,她把自己的冲锋衣脱下来,套在他身上。”
现在,“鳌太线”是国内死亡率最高的路线。根据《中国“鳌太”穿越事故调查报告》数据,2008年起,鳌太线上的事故发生率连年攀升。5年间,累计失踪、死亡人数多达50人。
10月16日,陕西省眉县、太白县联合发布公告,全面禁止“鳌太穿越”活动,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自然保护区条例》的有关规定,任何越过以上线路进入保护区其他区域的行为都是违法的。
曹峥说,户外运动的大部分功课要在出发前完成,“比如基础知识、体能训练、装备准备、地理常识、风险评估等,这是对大自然基本的敬畏”。
在Rocky离世两个月后,新的噩耗又传来。今年10月,一名22岁的男生因高原反应倒在4200米的哈巴雪山。他大学毕业不到一年,这是他人生的第一座雪山,却很遗憾变成了唯一一座。
(应受访者要求,“夜色”“五不”、曹峥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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