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铁在各城市拍到的大楼
小铁说,“那时候看高楼大厦,(喜欢的)是对未来的想象。楼是陌生的,奇形怪状。未来也是不可知的。”
撰文 | 刘瀚琳
《看天下》杂志原创出品
通常,小铁只要起个头,发张图,评论区就热闹起来。
比如,他发一栋尖顶的粉色房子照片,会有人说:自己小时候的梦想,就是住在彩色城堡里当公主。
当他发一个位于大厦楼顶的旋转餐厅,会有人说,小时候家里没钱,所以一直好奇,旋转餐厅是怎么转的。
当他发一个装着蓝色玻璃的圆形阳台,会有人说,我的童年就在装着那种玻璃的房间里度过。“那时,我站在窗边,望着窗外静静地听《小鲤鱼历险记》的片尾曲,只觉得童年漫长得没有边际……”
在用废了两台相机后,这个23岁的年轻人好像有了一种魔法。他像个戴着一顶小歪帽的淘金客,穿着神秘的黑风衣,随时会钻进时间的井里。等他重新出现,脖子上挂着那部已经修了两遍的二手相机,操着浓浓的东北口音说:“给你们瞅瞅,这次我拍到啥了!”
过去两年,小铁给80余座城市的2000多栋大楼拍了“肖像照”。这些楼大多建于20世纪90年代至千禧年间,比他还要年长。他把这些照片统一放在一个叫“铁合西街东”的账号上。这里成了一座展示着“00后”“90后”建筑记忆的赛博博物馆,吸引着超过11万的年轻人与他一起怀旧。
也不止怀旧。那些照片还记录下中国城市剧烈变革的一段独特历史。人们走得太快,很多事情才过了十多年,就几乎被遗忘了。直到那些大楼再次出现,时间好像突然回到一个暖烘烘的午后,一个大雨倾盆的下午,又或是一个有火烧云的傍晚。画面笼罩着暖暖的黄色,空气里弥漫着邻居家的饭菜香……然后,一些奇妙的重逢又发生了。
摩天大楼!摩天大楼!
小铁很擅长神游。
我们聊天的间隙,他会消失一会儿,不知道精神穿越到了什么时代。在我以为对话结束的时候,他又冒出头来,然后翻出很多来自十多年前的老照片。他就这样在两个时空里遁来遁去。
他会想起小时候,卧室有块蓝色玻璃。他常透过玻璃向外看,整个世界都是蓝色的,那是他对世界最初的滤镜。
那也是20世纪90年代末到21世纪初,人们在城市最常见的窗户颜色。白色瓷砖配着蓝色玻璃,成为中国城市建筑的主流色彩。
他又想起,有一天,自己站在一栋高百米的大楼前面,抻直了脖子看天上。蓝色的玻璃一圈一圈地环绕着大楼,配合着白瓷砖,像斑马线一样,几乎铺到云里去。
大楼名叫“联通大厦”,是他的家乡吉林省吉林市的地标。大厦的形状是小铁从没见过的,一半是方正的立面,另一半又像膨出的海绵。楼顶有座尖塔,托起一颗光滑的金属球。后来小铁才知道,那里是一家旋转餐 厅。
联通大厦
那时小铁5岁,100来米高的大楼,就已经是超级巨物。“这个世界太有意思了。”小铁觉得,这么高,这么科幻的楼,只有外星人能盖。
相比之下,他的家就普通很多。在城市的最北边,有一片工业区,里面有炼油厂、石化厂、燃料厂,还有铁合金厂等。“铁合西街东”的名字就是从这儿来的。
厂区附近是家属区。小铁是子弟,祖辈都生活在这片地方。每到下班时间,穿着红色、蓝色和灰色制服的人们开始乌泱泱往家赶。红衣服代表建设、蓝衣服是生产,灰衣服是搞管理的,小铁对分工很熟悉。
这片厂区兴起于20世纪50年代,家属楼最多也只建六七层,但也就是在小铁第一次看到高百米的联通大厦前,城市开启了一场剧烈的变 革。
片区里多了3栋高楼,每栋楼16层,从地面向上伸出去50米。因为太高,它们就被叫作“16层”。即便如此,它们在雄伟的联通大厦面前也会黯然失色。而在其他城市,比联通大厦更高的大楼,也相继向着天空刺 去。
千禧年后的中国,GDP突破了10万亿元大关,步入高速增长的轨道。紧接着,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北京成功申奥……一系列的变化、大事陆续发 生。
从小铁生活的吉林市往南,一直到广州、海口……所有的城市都开始进入大拆之后大建的风潮里。河北一座城市,喊出了“三年大变样”;广州珠江新城的一座摩天大楼,4天长一层;武汉的城市广告片,登陆美国纽约时代广场喊出:“武汉,每天不一样。”
曾经令小铁震惊的100米高楼,在建筑晚辈面前也矮了好几头。小铁人生的前十来年,也是中国城市迭代、摩天大楼建设狂飙突进的时期。如同很多“00后”“90后”一样,他看着城市,越长越高。
2014年,小铁上初二,父亲给他买了一部相机,这是一款卡片机。只要出门,小铁就会带上相机,看到什么都拍一张,一周能拍200多张照片。他时常坐公交车,钻进那片高楼林立的市中心,城市最热闹的样子就在眼前。
也是在这一年的夏天,上海中心大厦封顶。至此,中国第一个、世界第二个高达600米以上的建筑问世,它的高度仅次于迪拜的哈利法塔。
小铁说,“那时候看高楼大厦,(喜欢的)是对未来的想象。楼是陌生的,奇形怪状。未来也是不可知的。”
向着天空进发
上初中时,小铁会在周末坐上公交车去市中心。那儿热闹,有人气。
吉林市碳素厂住宅楼
他从联通大厦出发,沿着河南街、上海路,经过东方商厦、百货大楼,2公里的路程是小铁的乐园。他会沿路买一杯冲泡的奶茶,在日落时一路走一路看。那些越长越高的摩天大楼被抛在脑后,他走进东市场,那是整个城市最热闹的街区。
市场里卖衣服、卖包,小店门口挂两块旧纸板,写着“全中国最便宜!”“不便宜退钱!”热闹的人群操着东北口音,争取着一二十块钱的薄利。谈不拢价格,人们惯常的策略是竖起耳朵试探着往前走两步,直到身后响起挽留的声音:“要不你回来吧,我再送你点儿啥。”
美国建筑学家雅各布斯在其经典的《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中写道,对一座城市来说,老旧的街区,是极为必要的。因为这些街区的价格低廉,能够为最普通的市民生活提供商业空间。“老建筑是城市多样性的一种必需成分。”“如果没有它们,街道和城区的发展就会失去活力”。
东市场已经成为小铁对幼年那座城市最深的记忆之一。那时他并未意识到,摩天大楼的阴影,已经投射在那些老旧街区的屋顶。
一年暑假,他随父母到北京旅游。在中国国际贸易中心,他看到了更恢宏的高楼,方的、圆的、平面、曲面的,剔透的玻璃幕墙包裹着整栋楼,高度近乎是联通大厦的两三 倍。
2019年,小铁上了大学,去北京一所重点高校学习建筑。他开始系统地学习要如何科学地设计一栋建筑,也欣赏到更多美丽的建筑作品,比如20世纪建筑大师勒·柯布西耶设计的萨伏伊别墅。这是一栋位于法国巴黎郊区普瓦西镇的现代主义风格的别墅,别墅线条极度简明,通体洁白,后花园有迷宫、喷泉和雕塑。
小铁依然保留着行走和拍照的习惯,卡片机已经换成了单反。他带着这部相机穿梭在北京城里。繁华热闹的街区不只有一处,联通大厦一样的高楼也随处可见。那是财富的高地,是建筑里的奢侈品。
在中国,高度超150米的摩天大楼从2000年的245座增长到2010年的841座,其中占比超过6成的楼都在北京、上海、广州、深圳和香港。2013年,一份《摩天城市报告》显示,全球在建的摩天大楼中有87%在中国。报告称,5年后,中国的摩天大楼总数将超过800座。
中国第一高楼,上海中心大厦,632米。(@视觉中国 图)
那时,二三线城市也开始向天空勇猛地伸出触角。这一年,长沙开建“世界第一高楼——天空城市”,项目方计划用7个月向上盖838米,但鉴于项目未批先建,打好的基坑变成了鱼塘。武汉绿地中心项目部喊出过同样的口号,他们的目标是636米,比上海中心大厦高4米,但因不符合航线限高标准,大楼建着建着又被削回了455米。
摩天大楼变成了最不匮乏的东西。当年,联通大厦带来的科幻感开始消退。小铁发现,大楼很漂亮,和那些别墅一样,迷人又遥远,是来自远方的殿堂,是从没去过的地方。
童年记忆里的蓝色窗户玻璃,早已经变成了高楼的玻璃幕墙。它们映照出天上的云,反射出城市的轮廓,却照不出地上的人——人太渺小了。小铁一次次抬头仰望,看着那些大楼离天空越来越近,离地面越来越远。小铁感到了厌倦。
“景观在时间里,可能将我们的感官归于麻木和迟钝……”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张闳曾写道:“人们要不断地更换、改变和刷新景观,甚至不惜以破坏的方式来赋予景观以革命性的意义。”
大学期间,小铁全家搬离住了十几年的老房子,那是些老旧、粗糙的混凝土建筑,它们被拆除,然后盖更新的、更高的大楼。一切发生得太快了。过去轰然倒下,就像没存在过一 样。
新楼带来了新生活,改变着人们的关系。
“在(20世纪)90年代的部分居民楼里,人们会开着门做饭,共用一个厨房,甚至帮别人家带孩子。”青年文化学者、厦门大学电影学院助理教授陈荣钢说,“可在高度城市化的环境中,城市公寓变得千篇一律,人和人各自生活在小格子里。”
城市的建筑变得像堡垒,它更安全,却也越来越冷漠。
小铁离开了市中心,潜入了再无人问津的巷子。他想用相机拍下来自上个世纪的大楼,它们是普通人生活史的一部分。
樱花香城,“午夜巴黎”
2024年的夏天,小铁大学毕业了。他没有考研,用此前省下的钱继续游历,到不同的城市,寻找那段短暂存在过的城市记忆。
他尤其喜欢河南。在漯河和许昌,很多千禧年前后贴着蓝绿玻璃的高楼还整齐地排列在街区,“有一些城中村里有很多两三层的小楼,大家在楼下排队买胡辣汤和水煎包,6个水煎包只要两块钱。”小铁觉得很亲切,“那是一种下了火车就能直接融入的感觉。”
吉林市徐州路江滨小区
最近,小铁回了一趟老家。过生日那天,父母问他想去哪儿,他说想再去樱花香城吃一顿,那是一家小饭馆,就在当年人们讨价还价的东市场。现在那条街上的店铺几乎全部关闭。市中心慢慢转移去了城市南部,樱花香城还在原来的位置,饭馆换了老板和名字,只是小铁没换口。
他说,自己一直生活在一种“过去将来时”中。他走进樱花香城,那里有过去的他对未来的向往,似乎永远热气腾腾。
他像电影《午夜巴黎》中的男主人公吉尔,在午夜的街头等钟声响起,坐上一辆老式轿车,穿越回20世纪20年代的巴黎,在那里邂逅菲茨吉拉德、海明威、艾略特、毕加索等才华横溢的大师。那里有碰撞不完的灵感,有风华绝代的女神。
一如小铁拍下的那些照片,是情感上的怀旧,是被蓝色玻璃封印的记忆,却也是一代人的建筑历史。
有粉丝看到照片,在评论区留言:“那时即将到千禧年,设计师们好像对21世纪充满幻想,总想展现一些未来的科技感。”
在陈荣钢眼里,小铁通过图像记录过去的建筑空间,像是在对现实的反叛与商榷之间,建立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建筑能够塑造人的身体感官,包括人际关系。人对过去建筑物的怀旧,更多是对一种关系的怀旧,包括人与自己、人与人,人与周遭的关系。”
陈荣钢约访了很多“00后”年轻人,他们像小铁一样,拥有电影、文学、艺术、建筑等学术背景,用影像或文字的方式记录普通人的时间。和他们聊天时,陈荣钢意识到,不少建筑蕴藏着时代生活的内涵,却很难用科学和审美的眼光来仔细推敲。它们粗糙、实用,只是短暂停留在历史的缝隙里。这些年轻人则用自己的方式,对抗这些建筑空间的消失和紧随其后的遗忘。
不久前,小铁发了一张图,那是位于辽宁省鞍山市的天河宾馆。楼顶和联通大厦很像,也有一个尖塔和锃亮的金属球。它如同小铁拍下的那些建筑,曾关乎人们的希望、梦想、雄心,如今,只代表着普通人消逝的日 子。
在那张照片下,一位陌生网友评论道:“每个城市几乎都有一个旋转餐厅,慢慢地转着,从高攀不起到高朋满座,到门可罗雀,到被遗忘。”
(文中图片除特别标注外,其余均为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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