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妈妈!》剧照。
“生病了并不一定会如何,病人也不是只有一种样子。”
撰文 | 李昀
编辑 | 曹颖
《看天下》杂志原创出品
2018年夏天,刘绍华被诊断为淋巴癌一期。身为人类学学者,她曾经多次穿越各种“火线”——武装暴动、毒品与艾滋病重灾区、麻风村……但在得知自己患病的一刹那,她还是不由自主地从椅子上跌落下来。
在长达一年的治疗中,她成了最普通的病人,吃饭、餐后刷牙、定时消毒,已经用去了她的大部分力气。由于活动空间受限,她开始学打毛线、看植物、听楼下的小孩和保姆之间的逗趣对话。从硝烟弥漫的大世界,退守到细雨微尘的小世界,刘绍华一路摸索、适应。
然而,在她确诊之前,另一场意外已经到来——刘绍华的母亲被诊断患有阿尔茨海默症。
2017年4月,母亲开始出现嗜睡情况,走路出现了明显偏斜,入院后被诊断为“谵妄(注:一种急性脑功能障碍)”。这是刘绍华记忆里母亲的病第一次急性发作。出院后,母亲开始出现反常举动,做饭变咸、总是忘事、喜欢藏匿生活用品。2018年7月,母亲被正式确诊为阿尔茨海默症。
阿尔茨海默症,是一种中枢性神经系统退行性疾病,常见症状包括记忆力障碍、失语、人格和行为改变等。它常常被污名化为“老年痴呆症”“老糊涂”等称谓——这种认知不仅是对疾病表现和成因的误解,也对无数病人及其家属施加了隐性伤害。
在等待康复的过程中,刘绍华偶尔兼顾照护母亲。和癌症不同的是,阿尔茨海默症至今没有治愈手段,病人只能在一条幽深的隧道里兀自向前。“5年过去,我早已好转,恢复健康活力;母亲则进入疾病的中后期阶段。我们生命共同下坠的交会已然过渡。”刘绍华这样写道。
即使是短暂的交会,这对母女这一段共同的生命经验也擦亮了许多火花。刘绍华在疾病中和母亲重新相遇,在这场会面中,不仅有伤痛、挣扎,也有关照、觉察,和一些久违的浪漫,让她得以在对疾病的刻板印象之外看见生命与关系的熟成。
刘绍华将这段经历写成《病非如此:一位人类学家的母女共病絮语》一书。她想表达不论是否愿意,曾经的生活秩序都将被疾病颠覆,但我们可以自己选择在这之上如何重 建。
“写这本书的最大初衷,就是想告诉大家,生病了并不一定会如何,病人也不是只有一种样子。”刘绍华说。在她看来,她和母亲在疾病中都向曾经的某个生命阶段告别,但同时也收获了新的起点。
示弱的美德
和大多数罹患阿尔茨海默症的老人一样,刘绍华的母亲在生病初期,也经历了一段混乱的困惑期。
为家人做了半辈子“大厨”、包揽大大小小家务的母亲,性格刚强自立,因而在面对疾病时第一时间摆出否认的姿态。即使接受了社区提供的长照服务,她也时常不管不顾地出门,让居服员扑空;家人为她配上信息牌、追踪器等,她永远有办法一一甩开;她不愿意将掌厨权轻易让出,即使常常忘记菜 谱。
偶尔,家人会在黄昏的菜市场找到又一次不告而别的母亲。她在和熟悉的菜贩讲话,或许讲了好一会儿,菜贩已经不太理睬她。
在刘绍华看来,这是母亲尝试自救的方式。母亲想用原有的人事物,去拼凑起生病前牢固的生活秩序。
然而,脆弱还是在不经意间流泻出来。
一次家人聚餐时,侄子突然问刘绍华:“奶奶想知道,有没有能让脑袋变聪明的药?”刘绍华还记得那时母亲看向自己的眼神,闪烁着期待的亮光——这是她在向自己“读了很多书”的女儿要一个将自己带离脑雾的妙方。
“所有的疾病,经常都不会在你开始生病的时候,立刻将你带到对的医生面前,立刻接受对的治疗。病人通常都会有一个过渡阶段,经历巨大的迷惘,困惑自己到底怎么了、自己的亲友怎么了、自己要怎么处理,甚至有时候还会幻想也许明天就好了,也许过阵子就好了。所以疾病就是来来回回、走进走出的灰色地带。”刘绍华说。
对于刘绍华而言,一开始以病人的身份生活,也有很多放不下的东西。她的前半生以读书治学为职,视野总是和公共议题连接。而在病中,她感到自己越来越难以专注于阅读、写作、分析、发言等原本擅长的事务,曾经的“意义主导型”生活变成了某种负担。
于是,她捡起了一直喜欢的、但后来由于某种自我要求而放下的漫画和动画,重新回到简单的、轻盈的爱好中。在这种生命形态的骤变里,她尝试让自己多多聆听内在的需要,感受身体的直觉。
这种变化,后来被刘绍华归纳为“示弱的美德”。也就是说,不再拘泥于曾经的“人设”,即某种自我认知,而要对他人的协助、物质的滋养、身体的信号或敞开、或顺服。如果疾病是灰色的边缘地带,那“示弱”就是要有勇气走进这片阴影之地,将其作为生命的一部分领土予以接纳。
渐渐地,母亲也逐渐融入了“示弱”的生活,这种韧性让刘绍华时常感佩。“我常常说,母亲具有示弱的天赋,因为当她真的不行的时候,她投降了。”刘绍华说,“让病人接受有人帮他/她洗澡是一件很难的事。你想想,你愿意让你的父母或者爱人帮你洗澡吗?但母亲后来真的愿意让我姐姐帮她洗澡。”
“示弱”同样也是一种习惯,需要病人和家属时常锻炼,耐心维护。
一次,母亲再次拒绝了洗澡的要求。刘绍华没有强求,只是拉起母亲的手,两人边玩边唱,唱的是儿歌《小手拉大手》。“因为我是老幺,和母亲平时的互动很活泼。我母亲一边唱,一边吱吱咯咯地一直笑,就这样被我一路牵到浴室了。”
刮去理性的土层
“真正重要的事物,用眼睛是看不见的。”这是《小王子》中的一句话,也是刘绍华与母亲共病时的亲身感悟。
一天,刘绍华牵着母亲在新居的花园里散步。病后,刘绍华决定与治疗期间悉心呵护自己的爱人生活在一起。母亲得知后,既兴奋又释然,一再嘱托,竟说了近一个小时。虽然母亲已经忘记自己身在何处,不记得女儿生过病,也会重复刚说过的话,但在刘绍华的眼睛里和心里,两人此刻都溢满幸 福。
那时刘绍华突然发现:原来幸福是一种感受,而不是需要记住和分析的概念。
对阿尔茨海默症病人和家属来说,最受挫的感受莫过于记忆的搅动、散佚,对生活和沟通造成障碍。但很多人没有意识到的是,阿尔茨海默症病人对情感的处理、情绪的反应,由于没有理性功能的过多干预,可能会更加直接敏锐。这一点和小孩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比如,母亲向他人提及刘绍华,言必称“20年没回家了”,哪怕其实两人前一晚刚见了面。虽然记忆已经不准确,但由于刘绍华在子女中年纪最小,又常离家求学工作,一直是母亲最牵挂的孩子,即使母亲患病,这一点牵挂依然没有改变。
“所以对我来说,去攫取那些比较客观理性的信息,并没有那么重要。我比较想去听取母亲话语里情感的信息。”刘绍华说。
一次,刘绍华帮母亲洗好澡,母亲说了声“谢谢”,后面跟着刘绍华姐姐的小名。“然后我说我是绍华啊,母亲就愣了一下,问我你怎么在这里。因为每天帮她洗澡的人是我姐姐。所以她对某一件事可能不会记得很清楚,但是她可能把一系列事情的感受串联起来了。”
因此,在阿尔茨海默症病人的表达中,往往透露了指向关系实质的信息,其中包含着和某人的互动频率、互动比例,某人在其生命中的角色,以及对某人的印象等。阿尔茨海默症病人的语言,时常像镜子一样照出自我与他人。
婚庆电影《妈妈!》剧照。
“很多患有认知性疾病的长辈,他/她不会记得你说过的话,或是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但如果你的脸是凶巴巴的,他/她会立刻接收到这一讯息,他/她会感受到你这个人不好,会不喜欢你。”刘绍华提到。
因此,和刻板印象不同,阿尔茨海默症病人并不一定就会迟钝、麻木,他们往往比正常人更需要情绪的支持、反馈与互动。因此,一个有陪伴、有笑声的环境对治疗而言,是极其重要的。
疾病中的人际关系变化,不仅会对病人本人,也会对家属造成冲击乃至创伤。而如何磨合、化解,并将其转化为对治疗有利的助剂,则需要技巧和智慧,以及最重要的时间。
刘绍华讲述了一个姐姐照顾母亲时的故事。在母亲病情不稳定时,姐姐偶尔会过夜陪伴。一天,姐姐在熟睡时感觉被人盯视,惊醒后发现母亲坐在一旁,幽幽地问:“你是谁?”
“姐姐在跟我们复述这件事的时候,虽然听起来很好笑,但她也说,那种感觉很不好,当你半夜睡觉的时候被一个人这样问,而且那个人还是你的母亲的时候,内心其实是很难接受的。”刘绍华说。
后来,大家再讲起这件事情,倾向于把它当成一个笑谈。久了,甚至在母亲面前也不避讳,母亲也开始跟着大家笑。既然病症必然发展至此,逃避不如接受,“轻轻松松的,大家的日子也都好过一些”。
照护,完整人与社会
在书中,刘绍华引用人类学家凯博文的观点:人需要照顾他人,才能成为一个完整的人。
在疾病中看见他人的需求,从而调整自我进行适配,这种合作关系对于人的社会属性及伦理属性而言,极其关键。
在老龄化问题日益严重的当下,照护之于社会也逐渐从一种锦上添花的“福利”变成雪中送炭的“刚需”。
“患有阿尔茨海默症的老人具有丰富的生命经验,对他/她的照顾一定比照顾一个还没有社会化的小孩要难得多。”刘绍华说,“即使像我们家已经有这么多的人参与照顾,还是会需要喘息服务。你把病人跟一个照顾者绑在家里,那是不足的,只会让病人的失智程度越来越恶化,因为缺乏社会化的刺激。”
所谓喘息服务,是由政府或民间组织为失能、心智障碍者提供的非机构式照护服务,可供照护者休息及接受专业训练,以减缓照护者的身心压力。
一开始,刘绍华的母亲被送去一个类似日间托育的机构——专为患病老人开设互动性课程,刺激老人的认知能力,并注入正面情绪。她对这种“托管班”式的空间极为排斥,但随着在课堂上受到的正面反馈越来越多,母亲变身最积极的“小学生”,下课后把盆栽带回家培养观赏,还常向孙辈炫耀获得的“奖状”,这些都有助于阿尔茨海默症病人树立自信心和维持社会身份。
除了制度建设以外,社会需要补足的还有对疾病的认知教育。人们对疾病的态度往往是负面的,不知道如何正确谈论疾病,更不知道如何和身边的患病者交往。
在抗癌过程中,刘绍华经历了太多哭笑不得的时刻。有朋友在探病时当场哭泣,或是全程凝重一语不发,全靠病人自说自话打破尴尬;有人擅自套用他人的治疗案例,全然不顾不同病程、病情或病人处境的差异,说教意味满满。
认知障碍会让病人情绪失控,刘绍华的母亲在病情波动期曾因害怕被赶出门或被劝阻出门,向家人露过拳头。但社会不应该因为恐惧而歧视、遗弃阿尔茨海默症病人,反而应在了解的增进中,寻找最好的共处方式,释放更多包容、善意。
偶尔治愈,常常帮助,总是安慰。
也许只有放下健康的完美执念,将疾病或残缺视作人生或社会的常态,才是照护以及所有良好关系的开始。
照护、包容和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