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老郑死了。
死因是晚上起夜的时候摔了一跤,便直挺挺倒下,伏在了大地母亲的怀里。
临近中午,日头高照,老郑家的大门依旧紧闭,像极了他咬紧的牙关。
邻居透过窗户发现了趴在院子里的老郑,于是马上给村长打去电话,村长带领一群人围在老郑家门口,时而拍门,时而敲窗,焦急得没个奈何。
围观的村民,大多数上了年纪的老人,瞅了半天,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后生”,可实际上这个“后生”,也已经四十多岁了。
“后生”翻墙而入进到院子,瞥了一眼老郑,没敢动,快步走到前门。
吱呀一声响,守在门口的村民一拥而上,十几双或狐疑、或关切、或冷漠的目光齐刷刷落在他身上,一时间让他感受到巨大的压力。
他快速扫视一下众人,然后将视线坚定地投向村长,接着给出了自己的判断:
“人怕是不行了。”
02
第二天早上,老郑的两个儿子从广东回来了。
见到父亲的时候,他已经躺在板床上了,面容安详,如果不是身上穿着寿衣,他们大概会认为父亲只是睡着了。
而这一切,全是村里人的功劳。
他们褪去老郑湿漉漉的裤子,给他擦洗身子,又在衣柜角落翻出崭新的寿衣,艰难地给他穿上,这才避免了两个孩子看到父亲死去时那副狼狈又悲惨的样子。
儿子们操办了老郑的后事,两人看上去都不怎么悲伤。
席间和村里的同辈人有说有笑,分享彼此的见闻和挣钱心得,村里老人围坐一席,谈论着老郑的生前事迹。
似乎比起老郑儿子,他们跟老郑的感情更深。
料理完父亲的后事,儿子们很快就走了,远方的城里还有大把的钱等着他们去刨,根本没工夫悲伤。
又是吱呀一声,老郑家的门锁上了,至此屋里空无一人。
村东头的田里,多了一座新坟,老郑在黄土地上耕作了一辈子,这下他可以永远地睡去了。
03
这样的故事,在如今的农村早已不新鲜了,光是上半年,我就在我爸的嘴里听过不下三起。
情节大差不差,都是独居老人突发疾病,或摔上一跤,还没来得及向世界和亲友告别,就猝然离世,而且通常被发现的时候,基本上都已经僵硬。
我爸在讲这些事的时候,总会忍不住扼腕叹息,言语间掩藏着不易察觉的恐惧。
但我知道,他并不是怕死,而是怕走的不体面。
我爸没有透露过这种担忧从何而来,但根据我的推测,应该是他年轻的时候,亲眼目睹了村里某位老人以一种极不体面的方式离开世界的全过程,由此给他心里蒙上一层阴影。
“这天气,不出几日就要臭,下葬时灵车走过,血水流一路,整个村子就臭完哩。”说这话时他的语气很沉重。
他常说自己有两怕,一怕死的时候没人发现,二怕死在炎热的夏天。
可在什么季节死,人是做不了主的。
04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就特别害怕来自老家的电话,尤其是凌晨来的。
为此我和父亲约法三章:
第一,不要紧的事情尽量微信说;
第二,一般要紧的事打电话说;
第三,特别紧急的事,无论何时都打电话说;
父子俩一直默契地遵守这个约定,但我仍不放心,每周还是会给他微信打去一到两个视频。
去年8月的一天,我正在上班,他突然打来电话,一看打来的是手机号,我顿感不妙,急忙接电话询问发生何事,他说感觉左半身发麻,站立不稳,怀疑是中风。
于是我赶紧联系二叔去家里查看,接着又联系在西安的姐姐、姐夫,将他送到医院检查,果不其然是脑梗,索性发现较早,住了一个月院,最后逃过一劫。
二姐本欲让我爸住在她那儿,可他执意要回村里,说城里没乡下住着舒坦。
打那之后,我电话打得更勤了,变成一周三次。有时微信打不通,就打手机,手机打不通,心里就不免毛躁不安起来,莫不是摔倒了,还是有其他什么意外。
最后电话被接通,听到他安然无恙,这才放下心来。
05
一直以来,空巢老人和留守儿童一样,是难以解决的社会难题,随着老龄化的加剧,这一问题日益严峻。
如今在中国农村,有1.2亿独居老人,每年都会发生数以千万次的摔倒事件,因跌倒而离世的老人数不胜数。
家门口、客厅、厨房、厕所、大街、农田,他们的生命就像被装上一颗定时炸弹,不知道在何时何地就会突然爆炸。
再加上农村人的急救意识普遍较低,急救知识更是几乎没有,即便第一时间发现有人摔到,给到的帮助也非常有限。
唯一能做的就是喊人,那慌乱又急促的喊声,在空旷的村庄里,显得愈发无力且悲凉。
这些叫喊声,是属于我们这个社会的“乡下人的悲歌”。
真心建议那些在外打工的年轻人,有空多给家里打个电话,大城市的钱挣得再多,也弥补了见不上父母最后一面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