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稿日期:2023-09-06
修回日期:2024-01-16
终审日期:2024-01-17
录用日期:2024-01-26
网络首发:2024-05-10
精英大学“小镇做题家”的生存状态与行动逻辑
摘 要:新兴弱势阶层大学生代表“小镇做题家”群体进入高等教育场域之后的发展境况受到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在参考大学生发展理论的基础上,以国内两所顶尖大学T和P作为样本选择场域,通过半结构访谈和实物资料分析的质性研究方法,对“小镇做题家”在精英大学中的学术性发展和社会性发展表现以及内在行动逻辑进行探究,呈现精英大学“小镇做题家”的生存状态。研究发现,在课堂上,“小镇做题家”认真专注,但不敢发言、不愿发言甚至不会发言,在小组合作中扮演着迎合他人意见的执行者的角色;在课堂外,他们倾向于自我埋头苦干而不寻求帮助,导致自己在新的学习场域中疲惫不堪;在校园社会活动参与方面,他们由于对社会活动的意义与价值缺乏清晰的认知,误将自身文化资本的匮乏看作胜任力不足,因此拒绝参与社会活动;在人际交往方面,他们呈现行为上被动交往、心理上主动疏离的状态,习惯通过“同类人”标准人为框定一个社交安全区。不论是在学术性发展还是社会性发展方面,精英大学中的“小镇做题家”像是一个缩在套子里的青年,他们沉默、被动和社恐的表象背后实际上是内心的自卑和不自信,而在这样的心理驱动下他们更愿意以一种“逃避”的方式来进行自我保护,通过拒绝参与群体活动的方式来掩饰自我与他人的殊异,缩进自我编织的套子之中默默挣扎、艰难前行。因此,不仅需要“小镇做题家”自身发挥最大的能动性实现与自我的和解,更需要高校管理者精准施策,助力“小镇做题家”在大学中的成长与发展。 关键词:小镇做题家;学术性发展;社会性发展;大学生发展;教育公平 基金项目:重庆市社会科学规划博士项目“高校创新创业教育质量评价体系构建研究”(2023BS093);重庆师范大学校级基金项目“家庭背景对大学生学业成就的影响效应及作用机制研究”(23XWB010);重庆市教育委员会科学技术研究项目“在线教育与高等教育变革的联动机理与样态重构”(KJQN202300530) |
一、问题提出
2020年5月10日,一个名叫“985废物引进计划”的豆瓣小组建立,组群的主要功能是给那些来自“985工程”大学和“211工程”大学的“失败学子”提供分享“失败故事”或“失意经历”的平台,从而帮助他们释放和纾解焦虑情绪,在寻找同类群体的抱团取暖中达到“自救”目的。“小镇做题家”一词正是源于这一小组的网友发帖,指那些出身村镇、埋头苦读、擅长应试,凭借刷题和超强的应试能力在高考的激烈角逐中脱离小镇成功挤入一流大学,但缺乏一定视野和资源的青年学子。这一概念一经提出,立刻引起很多大学生的共鸣,一时间“小镇做题家”成为一个青年群属标签,越来越多的名校大学生认领自己“小镇做题家”的身份,并以此作为符号来定义自身。此后,随着网络媒体的各方报道与关注,围绕“小镇做题家”所展开的话题从部分青年的自我调侃变成了社会公共议题,“小镇做题家”这一群体也开始正式进入公众视野,引发社会广泛讨论。
诚然,相较于其他小镇青年,“小镇做题家”是应试教育评价体系里的成功者,这些一路过关斩将成功进入一流学府的“小镇做题家”名义上实现了“寒门出贵子”“鲤鱼跃龙门”的愿景,但是带有传统意义上先赋性劣势的他们在大学场域中的发展就真的和同属一流大学的其他“贵子”相同吗?“鲤鱼”在奋力跃过“龙门”之后又会何去何从呢?从目前已有的与“小镇做题家”具有相似特征的弱势阶层大学生群体在高校中的发展现状来看,弱势阶层大学生在高校中处于劣势地位,与其他群体相比,弱势阶层大学生面临更高的辍学风险,且不仅在学业表现中存在问题,在校园参与等社会性融入方面也面临诸多障碍。尤其是在初入大学第一年的过渡期中,许多转变在同一时间点发生,大学阶段的学习与高中时期存在巨大的鸿沟。他们常常遭遇学业和人际关系等方面的挑战,对大学的归属感和满意度较低,极易引发焦虑、抑郁、紧张、自卑、自我怀疑、压力大等心理失衡问题。这些消极的心理特征将会导致其学业发展的失败或终止。
总体来说,目前已有的研究关注到了弱势阶层大学生在高等教育场域发展中的劣势地位和困境,但是缺乏系统全面地深入剖析,忽视了弱势阶层大学生个体的行为逻辑和情感体验。首先,既有研究主要是对弱势阶层大学生的学业表现、能力发展、生存心态、社会适应等单一维度的分析,在某一研究中,要么关注学生个体的能力发展和学业表现,要么关注他们在校园融入中的社会适应情况,而未能从整体性视角出发,对弱势阶层大学生在高等教育过程中的整体性情况进行全面考察。其次,既有研究更多的是对弱势阶层大学生外显的可操作测量的发展结果进行分析,如辍学率、学业表现、学习收获等,而忽视了对个体的行为逻辑、心理状态和情感体验的关注。仅仅对静态的结果进行探究会使得研究结论片面甚至略显绝对,真正的问题可能会被隐藏和误解。基于此,本研究运用质性研究方法,对新兴的弱势阶层大学生代表“小镇做题家”在精英大学的发展经历进行深入探究,挖掘他们在学业适应、社会融入等多维情境中的教育实践和行动逻辑,全方位描摹和展现“小镇做题家”在精英大学中的生存图景和群体画像。
二、研究设计
在此基础上,本研究遵循质性研究的分析归纳法对访谈转录稿和实物文本资料进行整理和编码,一方面参照大学生发展理论预设分析框架,一方面通过开放编码、轴心编码和选择编码的三级编码过程从已有的资料中提取概念,两相汇通,形成核心类属。如表2所示,本研究对研究的部分编码过程进行了实例展示。在编码完成之后,本研究还随机选择了3名访谈者进行理论饱和度检验,并在正式的实物分析资料收集截止日期之后又持续追踪了10天的网络发帖,未发现新的研究信息,已有的编码可以涵盖所收集的信息。
表2 三级编码过程示例
原始资料 | |||||
三、学术性发展
为了了解“小镇做题家”在精英大学中的学术性发展情况,研究者在访谈过程中询问了被访谈者的选课主导因素、课堂表现、课后学习方式等多方面与学业发展相关的问题,同时以网络论坛中所收集到的与此相关的实物资料作为补充,最终从“课堂之内”和“课堂之外”这两个维度对“小镇做题家”的学术性发展情况进行呈现。
(一)课堂之内——认真的沉默者
在课堂之内,“小镇做题家”是认真的“沉默者”。他们扮演着和高中时候一样的“乖巧的好学生”的角色,全神贯注于老师所讲的课程中,但不善于主动提问和参与讨论,大多数时候他们都不敢、不愿意似乎也不会发言。
首先,认真学习在“小镇做题家”的认知里是作为学生的首要任务和重要使命,因此在有关学习的问题上,他们不敢有丝毫马虎和懈怠。他们习惯于在课堂上认真听课、记笔记,这是他们一直以来惯用的学习方式。他们认真的态度一方面源于高中学习时养成的习惯,另一方面则来自于他们内心深处的期许与压力。他们并非毫无包袱地进入大学,有研究对象在访谈中曾说:
“刚进大学的时候我就想我一定要好好学习,即使在T大学我也要学出个样子来,不辜负父母的期望,也不辜负自己。”(A06)
由此可以看出,于“小镇做题家”而言,他们的学习目的并不单纯,甚至很多时候并不是基于增长知识、自我提升的内发型目标,而是回报父母、出人头地的外部驱动型目标,他们看重的是学习的工具性价值,而非意义性价值。因此,相比其他同辈群体,他们想要通过知识改变命运、实现阶层跃升的欲望更高。没有先赋性优势的他们习惯性地甚至是偏执地将“学习”视为唯一的救命稻草。因此,他们对待学习认真、专注,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在精英大学中也拥有傲人的成绩。
其次,“小镇做题家”在遇到困惑的时候不会去主动提问,宁愿自己课后花费更多的时间去琢磨,但也不会通过提问的方式将不懂的问题搞清楚。
事实上,“小镇做题家”们不敢提问的一个主要原因在于他们“不好意思说不会”(A10),在他们过往的教育经历中,似乎不懂或不会就是不对的事情。在他们的认知里,一个优秀的学生就应该对老师所讲的内容都能明白和领会,承认自己不会似乎就是承认自己不优秀,因此他们并不会主动表达自己的困惑。
由此可以发现,“小镇做题家”在课堂中面对困惑时表现出的沉默其实也是在高手如云的顶尖大学中所表现出的一种不自信或者说是一种自卑。再者,“小镇做题家”们一般在课堂上不会与老师主动进行互动,对于老师的提问,他们即便知道答案也会选择保持沉默。
在课堂之中,“小镇做题家”倾向于和高中时候一样被动地接受老师所讲的知识,下意识的反应会是去思考针对某一知识范畴老师会如何出题,他们不假思索地默认这些知识为真,遑论对知识本身进行质疑,也正是因为这种“做题”式的思维逻辑,让他们无问题可以问。但是,对于人文社会科学来说,大学中所讲授的知识是极具弹性的没有标准答案的知识,这种知识就是在反复地思考、争论、校正和完善中不断进步的。对于“小镇做题家”来说,他们恰恰缺少的是思考和批判的意识,被动地接受知识只能抓住其形式化的表象而不能深入到知识内核之中,这便是他们似懂非懂的原因之所在。
此外,也正是因为“小镇做题家”缺乏批判性思维导致他们不仅仅是不敢和不愿意,而是没有不同的观点去和老师或同学们进行争论。他们在课堂讨论中总是保持沉默,即使在教师硬性要求的课堂讨论中,他们也往往是别人意见的迎合者,很少有自己独到的见解。正如一位研究对象所说:“上中学的时候以为自己有另一种解法就算挑战权威了,其实还在人家出题人的套路里。到现在始终都是迎合别人,不敢也很难提出自己的思路。”(P大树洞)在小组合作的展示中,“小镇做题家”往往扮演的都是执行者的角色,“小组中的leader提出分工,我就认领其中的一部分,他们在讨论的时候我也一般不发表自己的意见”(A05)。
(二)课堂之外——疲惫的孤军奋战者
“每次汇报展示我都会准备一个逐字稿出来,然后在汇报开始前反复地练习,最起码得模拟七八遍的样子吧,基本上能把那些逐字稿背下来了,不过真正汇报的时候还是会特别紧张,有的时候说话都会有点结巴。但我舍友就不会,人家一般就只列个提纲,然后看着PPT就能自己讲出来,汇报的时候落落大方、条理清晰,和我简直形成了鲜明对比。”(A11)
四、社会性发展
“小镇做题家”的社会性发展是其大学发展历程中的重要一环,也是他们融入新的生活环境、提升自身竞争力的重要途径。在本研究中,研究者在对访谈资料和实物资料进行整理归纳之后,将“小镇做题家”在大学中的社会性发展分为在校期间参与社会活动的现状及人际交往情况两个方面。其中,“小镇做题家”在校期间的社会活动参与情况是指他们参与学生会、团委和社团等组织的现状以及对此类团体的认知;人际交往情况则主要体现“小镇做题家”在与他人互动中的行为表现和心理状态。
(一)社会活动——拒绝入场者
在大学社会活动的参与方面,“小镇做题家”整体呈现的是一种拒绝入场的态度。他们在各项活动中的参与率都很低,大部分非必要的社会性活动,他们都不会主动参加,因此在集体中的存在感也很弱。
首先,“小镇做题家”在学业适应中投入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让他们无暇参与社会活动,同时对于社会活动的意义和价值他们也缺乏清晰的认识。如前所述,“小镇做题家”在课堂之外的学习中投入了比别人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完成学业任务已经让他们疲惫不堪,且在初期的学业表现中,即使他们拼尽全力也仍与优秀者存在一定差距,这更增加了他们在学习中的压力,让他们没有时间也更加不敢去参加非必要的社会性活动。有研究对象受访时曾说:“学习不好干啥别的啊,我没那个胆量在学习不好的时候去搞别的。”(A06)一位已经毕业的研究对象也表示在初入大学的很长时间里,他都觉得参加社团和学工的学生都是不学无术的。在“小镇做题家”初入大学之时的观念里,学习仍然是第一要务,社会性活动是学业之余可有可无的消遣,即便有时间和空闲,他们也不一定会去参加社会性活动,况且面对学业上的巨大压力,他们便更加抗拒参加。很多高年级和已毕业的研究对象在被问及大学中比较遗憾的事情是什么时,大部分均表示自己将太多精力投入学习中,而错失了很多体验校园文化和参与社会活动的机会。“树洞”中有一位高年级的研究对象在对自己当初的想法进行评价时说道:
“当时太小白了,没有认识到‘社工’的重要性,我同学很早就在卷‘社工’了,但我是直到大一结束才知道‘社工’也很重要,很多资源和机会都是从‘社工’那边来的,而且没‘社工’经历简历都不好看。”(P大树洞)
所以说,一方面,“小镇做题家”的艰难学业适应过程挤压了他们参与社会性活动的时间,而另一方面,更为重要的是他们对特定社会活动的意义和价值缺乏清晰的认识,入学之初他们并不了解在大学场域中参与社会活动的必要性。对于优势阶层的大学生来说,参与社会活动不仅是其自我实现的重要平台,也是他们闲暇生活的一种方式。
其次,相较于其他学生群体,“小镇做题家”倾向于将自身建构为能力不足者,认为自己不具备有关的知识和技能,没有能力胜任学生组织或社团的相关工作。有研究对象在谈论自己没有参加学生会的原因时曾说:“听舍友参加完学生会的面试之后回来说有个副部长问他懂不懂PS,我那时候压根不知道这是啥,怎么参加嘛!”(A12)也有访谈对象表示大一时舍友想要拉她一起加入学院的文艺部,但是她当时觉得“自己也没啥特长才艺,人家肯定不会选我,选了我也肯定干不好”(A11)。而一些没有参加任何社团活动的“小镇做题家”则表示,“体育运动一个不擅长,游戏没有会玩的,音乐美术0特长”(P大树洞),“我小时候啥都没学过,压根没啥兴趣爱好呀”(A08)。
从这些研究对象的陈述和态度中可以发现:一方面,“小镇做题家”没有明确的兴趣和爱好,也没有探索兴趣和爱好的欲望;另一方面,他们实则是将自身文化资本的匮乏直接转化成对自身胜任力的判断。因为过往的家庭教育和学校教育中没有传授给他们大学学生组织所“要求”的相关技能或特长,他们就认为自己没有能力加入其中,因而在没有尝试的情况下就对自己做出定论,在一开始就退缩了。但“小镇做题家”们没有认识到这些学生组织并不是一个筛选机构,所遵循的也并不是和高考一样“优胜劣汰”的选拔机制,大多数的学生组织不会因为学生个体技能或特长的缺乏而拒绝其入场,更多的时候,这些组织是学生兴趣爱好、特长技能、非认知能力发展的培养皿,对于学生的社会性发展具有重要的促进作用。
(二)人际交往——主动疏离的“社恐”者
在人际交往中,“小镇做题家”所呈现的是一种行为上被动交往、心理上主动疏离的状态。他们不愿意主动与他人进行沟通和交流,表面上,他们与他人相处友好融洽,实则内心深处是疏离的,而这种疏离,是他们基于自己与他人“不是一类人”的判断之下所主动选择的疏离,并不是别人对他们的有意歧视或排斥。
首先,与在学术性发展中的表现相一致,不主动的个性依然体现在“小镇做题家”的人际交往中,“社恐”是“小镇做题家”在诉说人际交往时提及最多的词。一般情况下,“小镇做题家”不善于与人沟通,在人际交往中总是处于被动的地位,尤其是脱离自己熟悉的环境,在面对陌生人时,他们往往不知道如何进行交流与融入。
从研究收集到的资料来看,大部分的“小镇做题家”表示他们这种不主动的表现源于自己内向的性格,主观上不愿意进行社交,在与陌生人的互动中会显得局促和无所适从。正如有研究对象所述:“我的性格就是不会说话,不喜欢抛头露面,喜欢独处。”(T大树洞)另一方面,是因为他们缺乏一定的社交技能,不懂得如何进行交流,表达能力欠佳。“我就是不会聊天的那一种,找不到话题,我一个舍友家里父母都是公务员,他爸爸好像还都是厅局级的领导,他就特别会social,跟谁都特别聊得来,我觉得这是一种能力,而我可能就缺乏这种能力吧。”(A07)还有一部分研究对象表示,他们因为担心在一些公开场合由于不懂特定的社交礼仪或规范而做出不合时宜的举动,进而冒犯了别人,或者被他人看不起,因此选择了不会出错的沉默。如研究对象A10所说,“我可不想被别人说是KY,还是闭嘴比较安全”(A10),这也是“小镇做题家”社交技能不足的一种表现。“小镇做题家”在人际交往中的这种被动,也让他们成为集体中没有存在感的“小透明”。正如有研究对象所述的:“有一次小组合作,我们班里有个男生居然都叫不出我的名字,那会儿都大一下期了。” (A11)
其次,通过“同类人”这一标准,“小镇做题家”人为框定了一个社交安全区,由此也造成了他们内心深处的疏离感。在大学里与其他同学的交往中,“小镇做题家”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所处的劣势地位,不论是在经济上还是在文化上。“我们虽然一起打球,关系也还不错,但是我知道我们不是一路人,就比方说他们的球鞋一双都是好几千的,人家一双球鞋可能是我两个月的生活费。”(A03)这种消费能力上的不同,也会进一步反映在日常生活的话题讨论中。“当我的朋友们谈论好吃的餐厅的时候,我是唯一的局外人,我很羡慕他们。这类情况其实很多,还包括他们谈论咖啡和烘焙的时候、谈论猫猫狗狗的时候、谈论香水护肤品的时候……”(P大树洞)当“小镇做题家”没有办法融入这些话题中的时候,他们之间消费趣味上的差异则愈加凸显,而这种差异会一定程度上加剧他们的不安和自卑。有时候,他们会误将这种消费上的差异当成文化区隔。“总感觉不知道怎么喝咖啡、怎么烘焙就是很没有文化一样。”(A12)由此,“小镇做题家”内心的疏离感和格格不入便不言而喻。
在现实的经历中,“小镇做题家”也会越来越觉得自己的世界与别人不同。“有一次社团聚餐后大家去买Dairy Queen的冰淇淋,我跟着去看见一个好几十块都吓傻了,只好连忙说自己胃不舒服就没买。”(P大树洞)由此可见,消费水平的差异决定了“小镇做题家”不能和其他群体一样在金钱上游刃有余,他们内心深处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是却不能坦然承认接受,因此需要找借口来掩饰自己与他人的不同。除此之外,“小镇做题家”在生活习惯上也与其他优势阶层大学生有所差异。“我舍友有一次回来吐槽说和她一起吃饭的一个同学在聚餐时不用公筷,我当时就有点尴尬,因为我以前出去吃饭也从来不用公筷。” (A12)
在身边同学这些无意的话语和举动中,敏感的“小镇做题家”们会深切地感受到自己与他人的不同甚至有一种被冒犯的感觉,而这种不同是一种基于“别人优越而自己土渣(A11)”的判断,面对这样的不同,他们拘谨不安,有时需要刻意掩饰和逃避。他们不敢真正敞开心扉,从容自如地融入“别人的世界”,在“小镇做题家”的心里,似乎总有一堵无形的难以逾越的墙挡在自己和非同类群体中间,使得他们不敢也不能与他们亲密无间。甚至在有些情况下,敏感的“小镇做题家”会对非同类群体有一种防备心理,“像被迫害妄想症一样,其实别人并没有针对我的意思,但我就是感觉自己被针对了”(A12),而这种多疑和敏感,其实体现的就是“小镇做题家”内心的自卑。
但是,即便是“小镇做题家”在人际交往中感到自己与他人明显的差异因而倍感疏离和孤独,他们仍然可以与同学们维持友好融洽的关系,在他人需要帮助的时候伸出援手,在集体需要的时候贡献力量,他们不是同学眼中“不合群”的人。“我和舍友的关系都还可以,经常倒垃圾啥的我会顺带把她们的也拎出去,也经常帮她们带早餐,她们起床都比我晚。”(A09)“班级搞班会活动需要搬凳子桌子,女生节要拉横幅等,反正这些体力活我能干的也都会去干。”(A02)“小镇做题家”虽然不是集体中的领导者,也经常被当做“小透明”,但他们终究还是内心柔软的善良之人,他们默默地付出和行动,在日积月累中,其实已然成为集体中不可或缺的一员。只是这一点“小镇做题家”自己不曾意识到,资本匮乏的他们敏感且自卑,在内心深处,他们始终认为自己是与他人不在一个世界的“局外人”。
五、结论与建议
如图1所示,本研究通过对“小镇做题家”在学术性发展和社会性发展中的行为表现和行动逻辑进行探究,呈现出“小镇做题家”在精英大学中生存状态的显性困局和背后的核心驱动机制。显性困局集中体现在学业适应受阻和社会融入困难两个方面,其行为表象背后的核心驱动机制则是“小镇做题家”内心所沉潜的自卑。
图1 精英大学“小镇做题家”的生存状态
1.学业适应受阻
在学术性发展方面,“小镇做题家”是课堂之内认真的沉默者和课堂之外疲惫的孤军奋战者。课堂之内,“小镇做题家”是一个被动的知识接受者,他们认真专注,但是缺乏发言和提问的勇气;他们被动地记忆和接收课堂中的知识,但是缺少应有的思考和批判的能力。小组合作中,他们羡慕别人独到的见解和当众质疑的勇气,但是自己始终是一个迎合别人意见的执行者。课堂之外,个人汇报、小组展示、辩论等多样化的考核方式让“小镇做题家”手足无措,他们不得不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在自己陌生且不擅长的领域尝试和学习,而在学习的过程中,他们又倾向于自我埋头苦干而不寻求帮助,最后将自己搞得疲惫不堪。这些因素的共同作用造成了“小镇做题家”在初入大学后的学业适应困局。
2.社会融入困难
在社会性发展方面,“小镇做题家”在社会活动参与中抱有拒绝入场的态度,在人际交往中呈现行为上被动交往,心理上主动疏离的状态。在社会活动中,疲于应付学业的“小镇做题家”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用于参加社会活动,同时,他们对社会活动的意义与价值也缺乏清晰的认识,并误将自身在早期教育中文化资本方面的匮乏看作胜任力不足,因此,“小镇做题家”拒绝参加社会活动。在人际交往方面,由于内向和被动的性格,加之社交技能缺乏、表达能力欠佳,导致“小镇做题家”在社会交往中趋于被动,由此也造成了他们朋友较少、在集体中存在感较低等问题。同时,由于与其他群体在成长经历、消费趣味和生活习惯等方面的差异,导致“小镇做题家”基于与他人“不是一类人”的判断而在心理上主动疏离,其结果是造成他们的社会融入困难。
3.核心驱动——自卑心理
总体来说,不论是在学术性发展还是社会性发展方面,精英大学中的“小镇做题家”像是一个缩在套子里的青年,即便自身有强烈的上升动力,但他们依然不自觉地将自己束缚在既定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模式之中,而这些过往经历中所养成的惯习与高等教育场域之间存在的冲突让这些还没有走出出题人“套路”的“小镇做题家”沉默、疲惫、孤独、社恐。但不论是学业适应受阻,抑或社会融入困难都只是“小镇做题家”初入大学后显性的发展困局,而他们行为背后的心理状态才是他们出现大学发展困局的根源性羁绊所在。显性困局表象背后所沉潜的实则是“小镇做题家”内心的自卑和不自信。在这样的心理驱动之下,他们更愿意以一种“逃避”的方式来进行自我保护,通过拒绝卷入他人世界的方式来掩饰自我与他人的殊异,带着防备,守着内心的疏离、孤独和无助缩进自我编织的套子之中默默挣扎,艰难前行。加之先赋性资本的匮乏确实导致“小镇做题家”与其他优势阶层大学生之间存在起点差距,在面对高等教育场域中陌生的游戏规则时,他们便成为课堂上认真的沉默者、课堂外疲惫的孤军奋战者、社会活动中的拒绝入场者以及人际交往中“社恐”的局中人。
当然,并非所有的“小镇做题家”都永远是缩在套子中的状态,同为“小镇做题家”的不同个体之间,会在充满风险和不确定的大学发展历程中出现分化。有的人会囿于资源的匮乏而将外在的不利环境当作原罪,在困境和挫折中自暴自弃,逐渐堕落;有的人却可以在不利环境之中发现优势和契机进而找到破局之策。在初入大学的适应阶段,本研究所述的学术性发展和社会性发展表现及行动逻辑虽是这个群体都会面临的困境,但并非会贯穿他们整个大学生涯,“小镇做题家”群体在大学中的分化是未来研究需要持续探索的重要议题。
(二)行动策略
针对“小镇做题家”所面临的困境,不仅需要“小镇做题家”自身发挥最大的能动性实现与自我的和解,更需要高校管理者精准施策,助力“小镇做题家”在大学中的成长与发展。
1.“小镇做题家”群体本身
“小镇做题家”在大学中的生存状态与行动逻辑根植于他们的家庭出身和过往经历,从小镇进入大城市,从高中进入一流大学,在双重场域的转换中,在历史与现实的碰撞中,他们必然要经历一个阵痛期。结构性因素是加诸在“小镇做题家”身上不可逃避的宿命,但是行动者的能动性是其突围之策。因此,在困局面前,“小镇做题家”需要 “反求诸己”,意识到自身“以心化物”的自我能动性,在不利环境之中发现优势和契机进而找到破局之策。
一是悦纳自我。镌刻在德尔斐的智慧神庙上的箴言“认识你自己”告诫我们不仅要看到自己的不足,也要看到自己的优势。“小镇做题家”在看似不利的生活环境中成长起来,却能在高考制度中脱颖而出成为优胜者,这便说明他们自身也一定拥有着特殊的优势和资本。以北师大程猛等为代表的学者所关注到的底层文化资本给“小镇做题家”的突围之路提供了很好的借鉴,在看似不利的家庭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小镇做题家”也会在特定环境中形成一些内化于个人意识的良好禀性系统,例如先赋性动力、道德化思维以及学校化的心性品质等[14]。“小镇做题家”需要从全方位的视角来审视自身,在冷静沉着思索自己的短板的同时也要发现和悦纳自身的长处,最大限度地挖掘自我潜能和价值,促进正向的自我认同,利用自身优势促进学业发展与社会融入,最大程度的消解和弱化自卑心理。
二是充分借力。大学对于“小镇做题家”而言是一个挑战与机会并存的场域,他们也许会在新的场域适应中陷入困境,反复挣扎,但与此同时,这个场域中的资源和充满可能的发展空间也会带给他们不一样的际遇。美国社会学家保罗·迪马乔(Paul DiMaggio)认为学校教育在个人文化资本积累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的补偿性作用[15]。从这一角度来说,“小镇做题家”可以通过充分利用学校资源、寻求同伴支持等方式来弥补不足,削弱消极因素对于自身发展的影响,进而促进个体在大学中的学业适应于社会融入。因此,“小镇做题家”必须学会借力,充分认识到高等教育对他们在大学中发展的补偿性作用并对大学场域中所含的资源有清晰的认知,多一些主动的勇气让其进入投资过程并保证投资效益最大化,从社会连接中获取进步的力量,用大学场域中的资源来自我浇灌,弥补家庭资源匮乏对其造成的不利影响。
2.高校管理者
既然大学教育对于“小镇做题家”的发展来说具有重要的补偿性作用,那么,除却“小镇做题家”自身要自我调节,学会借力,积极主动地发现、探索和利用资源之外,高校管理者又要如何作为进一步助力“小镇做题家”的大学发展之路呢?
一是关注和认识“小镇做题家”群体。目前,我们对于高等教育过程中大学生发展状况的关注更多的还是聚焦在大学生经验数据正态分布的中间状态。但是,进入高等教育场域的学生并非白板,他们带着自己在基础教育及其与家庭和社会的互动中养成的认知和思维习惯及行为方式进入大学,在学习发展的过程中,不同背景的大学生群体面临的困难和障碍是不同的,仅对平均分值的关注势必会抹平不同先赋性资源对大学生个体发展所带来的鸿沟,高校管理者和教育工作者需要对来自不同阶层背景的大学生发展境况给予同样的关注。因此,意识到以“小镇做题家”群体为代表的弱势阶层大学生的存在,深刻了解和认识他们在大学发展中的行为表现、行动逻辑和情感体验,进而在大学教育范畴之内对其进行有针对性的指导和帮助尤为重要。不了解真实情况而施行的教育干预可能会导致政策效力减弱甚至无效。例如,当教师真正了解了“小镇做题家”在课堂中沉默现象背后的行为逻辑时,他们就可以有针对性地调整教学策略,进而帮助“小镇做题家”参与到课堂中,提高他们的学习投入水平。而这一点,也恰好说明了本研究的意义和贡献之所在。即通过对以“小镇做题家”为代表的弱势阶层大学生群体在大学的行为表现和行动逻辑进行研究,保证教育政策的制定契合学生发展的实际,进而有针对性地解决现实问题。
二是增强入学指导教育的有效性。对于“小镇做题家”来说,入学之后第一年的就读体验和适应至关重要。入学前对于大学生活和学习的各类信息和资源的了解则有助于他们快速适应新环境,顺利完成场域之间的过渡和转化。家庭背景优越的学生由于家庭的指导能及早地掌握大学中的“游戏规则”,包括大学生培养过程、评价标准、各种社会性活动的意义和价值等。但“小镇做题家”是这场游戏中的初级玩家,因此学校应主动弥补他们在这方面的欠缺和不足,引导他们对高校环境有更为全面的认知,让他们能和其他优势阶层大学生一样掌握好这场游戏的基本规则,因此开展深入有效的入学指导教育则非常必要。虽然从目前来看,大学有开展相应的指导工作,但很多研究对象反映,其更多地局限于安全教育和流于表面的学习制度宣传,对于他们真正关心和切实需要解决的问题却未予以回应。因此,学校应强化此方面的教育工作,在提前了解“小镇做题家”可能的困境之下提供有针对性的指导和帮助,进而缓释他们的适应焦虑。
三是构建多元包容的高校育人支持生态环境。麦克·杨(I.M. Yang)在分配公平的基础上提出了关系公平的新理念,提醒研究者在关注教育资源分配公平的同时,也应认识到文化影响下学生群体间互动中的关系不平等,这一理念对于高校管理者来说至关重要。基于此,大学应该营造多样、包容、开放和支持性的大学环境,给不同资源和能力禀赋的学生以广阔的发展空间,维护学生在校墙之内的平等发展,促进多元文化群体之间的积极有效互动,减少不同阶层的学生因阶层分化带来的心理偏差。特别是与学生接触较广的教师,应正视不同阶层学生的认知和人际交往特点,需要经常反思教学是否符合多元文化群体的需求,工作内容和方式是否会加重包括“小镇做题家”群体在内的弱势阶层大学生的不利处境,在交往中采取恰当方式,在答疑解惑的同时也加强情感联系,尽力改善他们的处境。通过构建真正平等、公平、开放和包容的高校育人支持生态环境,帮助包括“小镇做题家”群体在内的弱势阶层大学生用更加积极的态度去拥抱大学生活,消解他们在精英大学中的校园融入障碍,让他们真正卸下防备,摆脱窠臼,从套子中走出来,在阳光之下勇敢展现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