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郑胜天:罗曼·凡罗斯科(Roman Verostko)和我

文摘   2024-08-19 10:08   上海  



2024年3-8月,上海泥轩空间(MUD Gallery)为中国观众奉上两场全球早期计算机艺术系列展览:“划过的线”与“代码的诗歌”。首次将汉斯·德林格尔(Hans Dehlinger)、罗曼·凡罗斯科(Roman Verostko)、让·皮埃尔·赫伯特(Jean-Pierre Hébert)三位艺术家的原作呈现给中国观众。三位艺术家同是成立于1995年的计算机艺术小组——算法主义组织“Algorist”的代表艺术家,展出作品几乎横跨三位艺术家三十到四十年的创作生涯。


作为国内罕见的计算机艺术大师展,展览通过汉斯·德林格尔(Hans Dehlinger)、罗曼·凡罗斯科(Roman Verostko)、让·皮埃尔·赫伯特(Jean-Pierre Hébert)三位核心人物的作品,直接展示了个人计算机时代具有历史意义的生成艺术原作和中国传统文化之间的独特关系。


二战后计算机及编程技术的出现,工业化、包豪斯(工业设计)的美学为数字艺术美学体系的成熟开辟了道路。在短短不到百年的历史间,计算机艺术呈指数发散与生长。伴随互联网和科技的进一步发展,人们已经越来越发现收集早期计算机艺术作品的重要性。


⚫ “代码的诗歌”展览现场,2024年。图片致谢泥轩Mud Gallery


在三位早期计算机艺术先驱中,罗曼·凡罗斯科(Roman Verostko)和中国美院有着一段非凡的经历,这在他几乎所有的著作和个人信息中都能找到,这段经历改变了他本人对于东方文化的理解,受中国书法的启发,1987年他创作了第一件毛笔机器人绘画作品,他的到来,对于80年代之后中国艺术的发展也起到相当重要的作用。


Larry’s List有幸邀请到当年邀请罗曼·凡罗斯科(Roman Verostko)来华的郑胜天先生对谈。在其第一次中国大规模个人作品展览之际,同时也是艺术家不幸离世的特殊日子之际,这些内容对于我们在人工智能日趋成熟的今天如何重新看待当代艺术的过去和未来,具有非常特殊的意义


⚫ “代码的诗歌”展览现场,2024年。图片致谢泥轩Mud Gallery



Larry's List:“代码的诗歌”展出从罗曼·凡罗斯科(Roman Verostko)、让·皮埃尔·赫伯特(Jean-Pierre Hébert)两位“算法主义者”从70年代到2010年横跨40年的作品,是两位大师在中国的第一次展出。其中,您是罗曼·凡罗斯科一生的至交好友,今年上半年,这位大师溘然长逝,您如何看待这次回顾展,展览呈现的作品和您印象中的那个凡罗斯科又有哪些重合?


郑胜天:我对计算机艺术关注不多。罗曼是在个人开始计算机艺术实验的先驱之一。早在1985年,他在给浙江美术学院(现中国美术学院)做的系列讲座中,就以对电脑艺术的前瞻作为演讲的终章,使学员对现当代艺术的继往开来有了深一步的理解。从80年代以来,他也不时寄给我一两张他创作的作品。我虽然不明其奥妙,但非常珍惜地收藏着。


⚫ 艺术家罗曼·凡罗斯科(Roman Verostko)。图片致谢艺术家和泥轩MUD Gallery

⚫ 罗曼·凡罗斯科(Roman Verostko)用设计的程序创作作品。图片致谢艺术家和泥轩MUD Gallery


非常高兴看到凡罗斯科的回顾展能在中国举行。他的后半生与中国结下了不解之缘,他家中处处都布置着与中国相关的作品和器物。他对中国的深情是不言而喻的。而这个展览在某种意义上也表达了我们对这位“传薪者”的理解、尊敬和充分的评价。他在电脑艺术中的探索,正如他在人生其他领域的实践一样,都具有最可贵的无畏之心与开拓精神。


Larry's List:1981年,您出于什么样的原因邀请罗曼·凡罗斯科(Roman Verostko)来到中国?他在这份浙江美术学院授课的教义不仅是中国第一份美术院校间广为流传的西方艺术史讲义,更揭示了生成艺术、古典艺术与未来的关系。您的回忆中,他是如何准备这次讲学的?


郑胜天:1981年,我以访问学者(Honorary Fellow)的身份在明尼苏达大学艺术系进行两年的工作和研究。罗曼是我在明尼阿波利斯最早认识的朋友之一。我不记得从何时开始,可能是在美中友好协会的派对上被互相介绍认识的。他和夫人爱丽丝(Alice Wagstaff)对东方文化的浓厚兴趣,以及他们热情慷慨的待人之道,使我们很快就成为挚友。


1983年我回国后,被任命为浙美的油画系主任兼外办主任。我策划的项目之一就是邀请国外学者来学校讲学。在改革开放初期,国人出国的机会也非常难得。而将国外美术史学者请进来就成为最有效获得资讯的途径。我曾邀请牛津的苏立文(Michael Sullivan)和加州伯克利的彼得·塞尔兹(Peter Selz)等名教授,但他们的日程都非常忙碌,只能做一两个小时的专题演讲,而当时中国师生最缺乏的是对20世纪西方艺术的了解,中间完全是知识断层


我记得1984年我曾安排凡罗斯科夫妇来华访问过一次,期间约定,他次年会再来做一系列20世纪西方美术史讲座。他回去后不分昼夜地准备,制作了一套一千多张的幻灯片,为听众提供相关的视觉信息。他也曾与我讨论他的讲座提纲,让我们预先翻译成中文。按照中国的惯例,这次讲座的学员也来自全国各院校。


我记得,我在浙江美院还专门为他的讲座装修了一个适合幻灯放映的教室,安装了遮光窗帘、从天花板下吊的放映架等。这在当时均非易事。


⚫ 罗曼·凡罗斯科(Roman Verostko)与王冬龄在明尼苏达(80年代中 美国明尼苏达)

⚫ 罗曼·凡罗斯科(Roman Verostko)与郑胜天(1985年 上海)


Larry's List:您和罗曼·凡罗斯科(Roman Verostko)一直保持着书信往来。亚洲艺术文献库(Asia Art Archive)中至今保留着你们80年代沟通的信件。这份情谊如何持续了四十年?


郑胜天:我1983年回国后与明尼苏达大学一直保持密切联系与合作。明大Duluth分校每年都组建短训班到浙美来学习中国画与书法。浙美也根据两校合作协议,持续派遣教师到明大考察、进修和讲学。每次出行前,我都会介绍他们去访问凡罗斯科夫妇。后者的家也很自然成了中国学者艺术家在当地的“另一个家”。王冬龄教授曾回忆说:“罗曼与爱丽丝伉俪在杭州访问过我222号三楼25平方的家,他们很惊奇‘屋下如舟’的生活环境,还拍了幻灯片。89年去美国教书法,我与沈慧伟(彼时王冬龄老师的翻译)就住在他家半年多,对我们爱护有加,两位真是慈祥可敬可爱的老人。”


⚫ 1982年,郑胜天与爱丽丝在凡罗斯科夫妇家花园。图片致谢郑胜天

⚫ 1985年,凡罗斯科夫妇游西湖。图片致谢郑胜天


1985年罗曼在浙美结束讲学后,来自其他美术院校的学员相继邀请他去访问,他接着在天津、南京等地做过多次演讲,对中国的美术教育也有了比较全面的了解。他回国不久,就给我寄来一份关于中国美术学院教育的文字,我觉得对国内很有参考价值,就将其翻译成中文,本文以《一颗升起的星——关于中国美术学院的考察报告》为题,发表在1986年的《美术思潮》杂志第3期上。


⚫ 《一颗升起的星——关于中国美术学院的考察报告》简报,发表于1986年的《美术思潮》杂志第3期。


后来我有几次重返明尼阿波利斯,也都会去看望凡罗斯科夫妇。有一年,他们也曾应邀再次来华讲学,我陪同他参观了上海双年展。


⚫ 2009年,郑胜天在明尼阿波利斯护理院看望爱丽丝。图片致谢郑胜天


Larry's List:您在2009年明尼苏达大学举办的第四届国际雕塑座谈会《文化之文化:东西方的二元对立?》(The Culture of Culture: East / West a False Dichotomy?)中写,凡罗斯科对西方现代艺术的介绍,被认为对中国“'85年新潮”艺术运动的出现起到了关键的推动作用(注:引用自《第四届国际雕塑座谈会档案记录》,明尼苏达大学,2009年,郑胜天网站)。在您看来,他此番讲座在后85的中国激起了怎样的影响的余波?


郑胜天:杭州被认为是1985年前后中国艺术新潮的三大中心之一。那年在浙美举办的两个短训班应该对参与新潮艺术的艺术家和学者有一定的影响。赵无极训练班主要在绘画实践上突破了写实传统的框框;而凡罗斯科短训班则有助于构建中国当代艺术的理论支撑。从他自己保存的一幅聚精会神聆听听课的学员照片上,我们可以辨认出《艺术思潮》的重要成员严善淳、青年艺术家滕英、中青年美术史学者洪惠镇、潘耀昌、钱景长等。


2007年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费大为策划的开幕展“'85新潮:中国第一次当代艺术运动”中,凡罗斯科讲座被列入'85新潮中重要事件的年表。


⚫ 1985年凡罗斯科讲座海报。图片致谢郑胜天


Larry’s List:您如何看待罗曼·凡罗斯科(Roman Verostko)对于东方哲学、计算机艺术的观点,以及他对于东西方当代艺术交流的贡献?


郑胜天:我曾经写过:“不同文化的互动导致人类文明的发展与变化。而文化的对话都是由个体人物来促成和实现的……二十世纪以来中国艺术的进程更见证了一系列的文化对话。一代一代的中国艺术家走出国门,探求新艺术的方向和灵感。也有不少外国人来到中国,或被介绍到中国,在中国艺术的发展轨迹中留下深深的印痕。但他们的事迹未必都已载入历史。有的甚至还很少为人们所知晓。” 我觉得罗曼就是其中的一位。


我说:“他们不远万里而来,成为中国艺术家的良师和挚友……我觉得在某种意义上,他们都很像波德莱尔和本雅明笔下的‘游荡者’(Flaneur),居无定所,游走四方,但会在任何闪动着光亮、回响着诗意、跃动着生命、震颤着音乐的地方滞留到最后。正是这些敏感不安分的人物不断在文化之间碰撞。偶然擦出的火花有时却能引起不灭的野火。”(《文化交错的个体旅程》,2011年)


⚫ 郑胜天,《Roman Verostco》,2021,42 x 42 cm。图片致谢郑胜天


Larry's List:您最后一次见到罗曼·凡罗斯科(Roman Verostko)是什么时候?他于今年上半年溘然长逝,您对于他一生的创作如何评价?


郑胜天:我最后一次见到罗曼是在2016年。他再次来温哥华参加一个电脑艺术的研讨会。我约他在英吉利湾的品味长安吃了顿午餐。这是他夫人去世后我第一次见到他,明显有些苍老。但回忆往事时仍然兴致勃勃。


罗曼不仅是一位艺术家,他有文艺复兴时代人物的气质:心胸开阔,兴趣广泛,多才多艺。我觉得和许多历史上的优秀人物一样,他最重要的创作就是他的人生。


⚫ 罗曼·凡罗斯科(Roman Verostko),《龙山II Lung ShanII (Dragon MountainII)》,1989,绘图仪绘画、纸本墨 Plotter drawing, ink on paper,65 x 188 cm。



郑胜天先生的娓娓道来,复原了一个在中国当代艺术与国际当代艺术、古典与计算机之间种下种子、连起桥梁的罗曼·凡罗斯科(Roman Verostko),一位“普罗米修斯”式的人物。


⚫ 罗曼·凡罗斯科(Roman Verostko),《阿尔库俄涅 Alcyone》,1998,绘图仪绘画、纸本墨Plotter drawing, ink on paper,77 x 57 cm。


 乍看之下,罗曼·凡罗斯科(Roman Verostko)的作品元素无外乎机械引导的笔、简单线条以及生成代码。虽然,这的确是他乃至一代“算法主义者”创作的三大核心元素。但他们的线条不仅是视觉表达的媒介,更是东方与西方哲学中天与人、人类与机器关系的视觉外化,也是被让·皮埃尔·赫伯特(Jean-Pierre Hébert)称为“编舞”的工作方式。这份哲思,是他们辗转于东西方哲学之间思考人类与上帝关系的内在传承。他们的东方情结如同一滴墨水,滴入半生来对于计算机二进制中关于无穷、迭代和级数的探索中,如同阴阳五行中的无限迭代,这滴墨水晕染成一片氤氲的画卷。


⚫罗曼·凡罗斯科(Roman Verostko),《两千个即兴创作 Two Thousand Improvisations》,2000,绘图仪绘画 Plotter drawing,53 x 36 cm。

⚫ 罗曼·凡罗斯科(Roman Verostko),《草原之春 (h3c) Prairie Spring (h3c)》,2010,绘图仪绘画、纸本墨 Plotter drawing, ink on paper,75 x 56 cm。


尤其在晚年,饱读古典文学的罗曼·凡罗斯科(Roman Verostko)用代码的语言再构了文字的语言,将莎士比亚的名著或中国古诗通过他独立研究的图形逻辑编码、转译成几何形体。


⚫ 罗曼·凡罗斯科(Roman Verostko)再构文字的代表作品之一,《珍珠公园手稿- M Pearl Park Scripture – M》,2005,绘图仪绘画、纸本墨 Plotter drawing, ink on paper,50 x 76 cm。

⚫ 罗曼·凡罗斯科(Roman Verostko)再构文字的代表作品之一,《莎士比亚《皆大欢喜》选段 II Shakespeare text from “As you like it” II》,2007,绘图仪绘画、纸本墨 Plotter drawing, ink on paper,31 x 25 cm。



在过去漫长的岁月中,对于普罗大众而言,算法主义者的创作更多属于偏居一隅的高处不胜寒,但随着互联网和AI技术的突飞猛进,如今,收藏和梳理具有历史意义的计算机艺术正成为越来越多大型美术馆和艺术基金会的共识。我们会记得罗曼 · 凡罗斯科(Roman Verostko)在中国土地上的事迹,他身上既有达芬奇式的发明家精神,又有维拉斯凯支、戈雅朝向现代曙光迈进的精神


早期计算机艺术大师是计算机时代榫卯的连接者,一如历史上,艺术从制式化的中世纪向自由的文艺复兴进阶,从浪漫主义向机械化和理性主导的现代主义进阶。他们在互联网大发展之前就已经意识到计算机语言的重要性,他们的作品中与中国传统文化的链接,使得东西方更加容易增进交流,也加强了我们的东方文化自信,他们的精神对于中国乃至全球的数字与新媒体艺术有着不懈的启示意义。



撰文/编辑:ede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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