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与虚拟如同褶子的内外——专访艺术家熊佳翔、策展人李佳

文摘   2024-06-12 10:08   上海  



“ARTISTS WE LOVE”中,我们将呈现最受欢迎的艺术家、艺术家的代表作以及各时期的艺术运动等等。同时,我们还将分享国际上近期值得收藏的年轻艺术家,并分析他们获得广泛青睐的原因。通过艺术家及其作品,我们得以触碰不同时代的精神气质,与日常生活形成对话,对当下的生活与世界展开更多维度的领会。


本期介绍的艺术家是熊佳翔。他于1991年生于中国上海,2018年毕业于德国不来梅艺术学院自由艺术硕士专业,现工作于中国北京。他的创作专注于图像装置及混合媒介作品。时常与艺术史产生对话关系。与之相应地,他从平庸的日常生活中汲取媒材,特别是选取消费品生产中“过剩”的工具或资料。围绕“绘画”这一已经愈发媒介化的材质,熊佳翔以一种飘逸、动态的叙事方式描述世界,以及自我持有的虚拟主动性来创造图像,制造一种与世界的新感性联系



走入熊佳翔位于草场地的个人项目“雨水与灰尘”时,观众已经走出了细分下的艺术圈层,走入直接与艺术发生关系的周遭或“附近”。这一项目是艺术家近三年来全新创作的汇集,包括绘画、雕塑、特定场域装置,以及录像和声音。其中大多数是首次在这个空间中以展览的方式呈现。


⚫“雨水与灰尘”展览现场,《雨水,灰尘》系列作品 © 熊佳翔,摄影:孙诗


熊佳翔的作品经常以系列的方式呈现。从走入展厅的《雨水,灰尘》、到《燃烧》《折纸》《键盘》《Good Luck》,再到最后的《水滴》,水、灰尘、火焰——这些基本的元素与建筑环境(也是创作环境)互相渗透;经过屏幕、木板或薄膜等材质的多层转译,最后被削减只薄薄一层,那是艺术家/策展人和观众之间仅有的距离上罩着的灵晕。


⚫“雨水与灰尘”展览现场,《Good Luck》系列作品 © 熊佳翔,摄影:孙诗


在《燃烧》系列作品中,艺术家将关键词输入AI程序,自动生成一幅家居图像,并以热转印的方式印制在高弹布料上。四幅以化妆品绘制的画作装饰在家居环境中,以古典大师委拉斯凯兹原作、被弗朗西斯 · 培根戏仿致敬的《教皇英诺森十世肖像》为原型,使用火作为意象。这种高弹力布料作为装置,也呼应《Good Luck》中的口红作为颜料、桦木板作为展示框的设计。对于消费品生产中某一环节的“截取”和再利用使得每组作品像一个完整树形结构,包含着各种各样的分型。


⚫“雨水与灰尘”展览现场,《燃烧》系列作品 © 熊佳翔,摄影:孙诗


这些分型贯穿了整场展览,戏仿着这个极度压缩、市场化和投机的艺术生态。而在《水滴》中,艺术家将常用于化妆品广告拍摄的水溶胶滴在白色的A4纸上,再用这些纸张覆盖住墙面,如布料的拉扯、绷紧,画框的灼烧,折纸和手捏雕塑强化了这些作品中触摸的元素,可以被“触摸”但又不能被触摸)恰恰是技术魅惑力的前提。在这个愈发媒介化的当下现实中,提醒观众空间的现实感和个体与环境的交互。


⚫“雨水与灰尘”展览现场,《水滴》系列作品 © 熊佳翔,摄影:孙诗


熊佳翔的求学和生活经历都是一直处在快速变动的状态下的:从国内到国外,从南方到北方,在被问及这样的生活经历对于他的艺术创作有怎么样的影响时,他表示早已经习惯这种生活。“所以对于我来说,没有故乡这个概念,我喜欢这种每个阶段对我来说都是挑战的感觉,从小就是每三年都要面对一群不同文化说着不同方言有着不同饮食习惯的人们,你要向他们展示自己,发生交流、羁绊和联系。”


熊佳翔说,现在想来,这种快速迁移的生活和做展览是一样的,甚至要求作品变得更“迷人”或“魅惑”。“这要求你从来就是以一种开放的态度对待一切包括自己,这其实也培养了我看待世界的视角,从小到大我都在处理一个观察者、一个融入者的身份视角问题,我不觉得我到哪都是一个外来人,我想的是,作品可不可以更迷人。”


⚫“雨水与灰尘”展览现场,《键盘》系列作品 © 熊佳翔,摄影:孙诗


这种“迷人”包裹着审美与哲思之间丝丝入扣又若即若离的关系。当观众轻轻掀开薄膜,屏气凝神地捕捉镜头或笔触间具体的生命力中,熊佳翔用最传统的绘画技术(例如蛋彩画)和最当代的媒介技术两种“悬丝”织成魅惑之网,彻底网住了观者。从AI生成的家居图像到化妆品作为颜料,这些重新熔铸成的作品不仅呈现了技术与艺术的融合。他以一种迷人的再现之魔法,引发我们对现代生活和消费文化的深刻反思。



策展人李佳则过往广泛与建筑师、艺术家合作,她的策展实践关注“社会空间”中“空间的再现”和“再现的空间”。在被问及如何从空间实践的角度看待熊佳翔的艺术实践时,在她看来,不预设个人问题的视角是策展热处理艺术家空间问题的要义。策展人敏锐地指出,“熊佳翔的许多作品的确同空间有关,比如图像如何在现实空间和虚拟空间中反复流通与衍变,比如关于地缘政治的暗示,以及一种地理-心理制图学作为图像的基本构形原则等等。但这些毕竟不同于空间实践,后者更直接地干预现实,指向实际和潜在的社会关系变化。”


⚫“雨水与灰尘”展览现场,《折纸》系列作品 © 熊佳翔,摄影:孙诗


李佳解释,这次展览中有空间实践的部分,那就是展览既没有发生在机构、画廊的白盒子空间中,也没有发生在替代空间中,而是启用熊佳翔在草场地的工作室、加上同一层暂时空置的房间和同一院子中一套空置的办公室。


“这一方面是因为我们都对占领、因地制宜这些空间实践感兴趣。另一方面,像熊佳翔这样对于展览呈现方式的自我主张高度完整、不愿做无谓妥协的艺术家,在既有的展览机制中很难找到实现的机会。在机构萎缩、画廊成本收益比率下降、且审查愈发严格的当下,常规展览空间变得极度稀缺;另一方面,大量物理条件比较合适展览的空间正闲置着,比如办公室、仓库、工作室等等。” 在这种情形下,他们调转思路,想办法去调用这些资源,去“开发一种更灵活、游击同时也更有创造力的全新展览模式。”


⚫ “雨水与灰尘”展览现场,《折纸》系列作品 © 熊佳翔,摄影:孙诗


李佳说:“我们保留了很多草场地工作室/仓库的原貌,让作品看上去像是被空降到这个功能性的日常空间中。这里面就有一种展示性和功能性、意义语境和日常语境之间的张力。我们还把几个作为展厅的临时空间用类似分幕戏剧的方式串联在大的叙事线上,也是借助了建筑本身的特点来调动心理上的期待和情绪的转折。” 可见,从空间策略的角度,策展人和艺术家充分地考虑到空间的因素。


⚫ “雨水与灰尘”展览现场 © 熊佳翔


Larry’s List专访艺术家熊佳翔和策展人李佳,希望将熊佳翔的个人项目视为一面镜子,映照出我们与媒介技术交织的复杂关系、传统空间匮乏的当下另类空间实践的思路、以及对于美之悬丝本身的探索和追问。


⚫ 艺术家熊佳翔。


Larry’s List:你在工作室的一天是怎样的?


熊佳翔:早上11点到工作室,晚上1点离开,全年无休。至于每天究竟在干什么我有时候自己也不知道,如果真的有灵感这个概念的话,那我每天在做事情,就是每分每秒为它的到来做好迎接的准备。我更愿意形容其为“踩着自己的脚印往前走”的状态。


⚫ 熊佳翔在工作室 © 熊佳翔


Larry’s List:你近三年的作品中出现一种对于“绘画”这种媒介的综合考虑:被重力/错误透视扭曲的图像、被掏空使用功能的消费品组成的“组合体”,以及建筑体对于空间的干预。我好奇绘画从何种程度上依然影响着你?

熊佳翔:我作品中不存在从“绘画”到其他媒介的“转向”。但就“绘画”而言,我一直在对绘画做出我所有的努力。这里面包含着我们对于绘画悲天悯人的想象力,我们对于绘画的批判性追溯,我们对于绘画是否存在的指认等等。有的朋友很好奇我为什么要用化妆品来绘画,这些化妆品绘画又能保存多久。对于我,从概念上来说,这些化妆品并不是单纯的“色彩”,而是“信息”、是一种共识实验。我用这些化妆品涂抹在桦木板上的时候,正是用化妆品本身调和不同的油和胶。你会发现这种“绘画方式”又回到了坦培拉蛋彩画之中,所以它们的保存耐久度与我们理解古典在这里达成了吊诡的一致。


⚫ 熊佳翔,《Good Luck 7》,2023,化妆品、桦木板,122 × 122 cm © 熊佳翔


Larry’s List:这些在桦木板上的化妆品绘画作品是以绘画装置的方式呈现,你是否拒绝他们直接挂上白墙上?


熊佳翔:我一点都不拒绝,反而是更加希望和期待的。我期待这些作品就是简单的挂在某处。展览中展出作品的方式恰恰要提供更多的视角和可能性,而不是限定某一种观看的视角或理解的方式。比如,在这次木板系列绘画中有两件作品。一开始,我已经给它们装裱上了外框,但我最终还是把它们安放在地面上,这就像是一个人穿着一套量身定制的高级西装,但却趴、躺在地上一样。不过,并不是这个人的全部,他精神起来的时候依然很精神、很迷人。所以,诸如马克·罗斯科的房间那种限定性作品,我是永远不会走进去的。如果我有一幅罗斯科的作品,我会把他安装在我浴室的天花板上。


⚫“雨水与灰尘”展览现场,《Good Luck 7》,2023,化妆品、桦木板,122 × 122 cm © 熊佳翔,摄影:孙诗


Larry’s List:你的作品选择的材料和绘制方式颇耐人寻味,例如“化妆品”(对应消费品)、制图学(对应地理——心理图集),这是否跟你感兴趣的研究方向有关?平时会如何获得灵感?

熊佳翔:我对于制图逻辑很感兴趣,这是一个理解我创作和作品的一个很好的途径。但是,这些材料在我自己的创作宇宙中是不断变化的意义不会有一个具体的对应,而是暂时性的停留,它们有时候是材料本身,有时候是概念、有时候是信息、有时候是一段与历史有关的文本、有时候是形式,而有时候只是一个借口。


⚫ 策展人李佳在“雨水与灰尘”展览现场 © 熊佳翔


Larry’s List:此次为熊佳翔在策划个展的契机是什么?


李佳:大概在2022年,当下艺术中心的负责人找到我,问我有没有兴趣在他们位于顺义博乐德园区的空间策划一场展览,这就是“转角见!—— 首届当下青年艺术奖”的缘起。这个机构当时虽然很年轻,但很有决心,其项目大多专注于扶持年轻艺术家和实验性艺术项目。也是因为这个契机,我结识了当时参展艺术家熊佳翔。这次合作让我有机会比较深入地了解到他的创作想法。


他的作品有一种含蓄的幽默,背后是艺术家艰苦的、深思熟虑的过程。他一直坚持要找到一种最准确的物质性媒介来调动概念的能量。这样的工作必然要有所权衡、有所放弃、反复考量甚至推翻重来,但最后呈现出来的是一些看上去很有趣的作品,其内包含的密度、自我生成的整个过程、以及连结不同系列作品的思辨线索,往往并不总能一次性地传递给观众,特别是在群展这样一个已经预设了提问范围的语境中。


⚫ 熊佳翔,《13本书》,2022,纸质书、织物、环保树脂、环保聚氯乙烯、聚氨酯,40 × 517 cm。“转角见!—— 首届当下青年艺术奖”展览现场,当下艺术中心,2022-2023。图片致谢当下艺术中心


Larry’s List:介入到展览中后,你发现熊佳翔的作品和你的策展实践之间的哪些关联点?


李佳:作为策展人,我很希望用艺术家个展或者个人项目的方式,通过不同作品序列的并置和对照、以及空间策略的运用,把他深埋的那些东西尽可能完整地展示出来,所以后续我们有了这一次个人项目的合作。我深知坚持以这样的方法去创作并不容易:艺术家设置在作品中的意义层并不是一刺即穿的,要求观众有足够的耐心像剥洋葱一样一层一层深入。这是一次跃出现有展览空间规制的尝试,愉悦而自由,且对那些想要尝试着跳出有限的展示模式的艺术家们也带来了一定启发。


⚫ 熊佳翔,《Good Luck 8》,2023,化妆品、桦木板,122 × 122 cm © 熊佳翔


Larry’s List:这个展览在草场地257号应用技术研究所举办。展览中有哪些跟北京、跟这个场地有关的在地化设计?

李佳:我在草场地这个区域工作过五年,也拜访过多间艺术家的工作室,对于整个环境还算熟悉。在北京,绝大多数艺术家的生活和工作,都发生在草场地这样一个混杂的、某种程度上是临时的状态中。随着近年城市中心的扩张、加之政策倾斜,草场地比几年前更士绅化。但无论是过去的黑桥,现在的李桥,还是更多城/乡交界的地带,在这些地方你会看到生活包含了非常多的复杂性、流动性,会接触到各种人群,而这样一种生活也许因为不够光鲜,不太能满足消费文化塑造出来的欲望和目光,所以很大程度上被排除在可见性的界面之外,成为所谓的“低端现实”。


⚫ “雨水与灰尘”展览现场 © 熊佳翔


Larry’s List:展览体现的“原始感”或者“拙朴感”是否是有意为之的?


李佳:在这个展览中我们也想尽可能地保留这种原生的“低端”感、临时感、混杂感,所以我们几乎没有装修任何房间,仅仅做了最基本的扫除和清洁。连照明也尽量采用这里的街道经常会用到的那种便宜的广告灯。我们用最普通的塑料薄膜分割空间,它既符合“雨水与灰尘”所暗示的那种混浊、暧昧的视觉性和认知状态,同时也是城市边缘地带最常见的临时建筑材料。在别无选择,只能搭建分隔墙的情况下,我们将简易的大芯板涂白,没有做复杂的龙骨结构。这一切都是为了尽量让展览在一个既抽象又具体、被来自周边现实的衍生物所包围和暗示的复杂环境中展开,并与观众对话。


⚫ “雨水与灰尘”展览现场 © 熊佳翔,摄影:孙诗


Larry’s List:在策展过程中,对于你启发最大的某场展览、某次访谈或某篇文献是什么?


李佳:在头几次造访熊佳翔工作室的时候,我想到的是媒介研究和媒介理论中的一些论述。一方面,熊佳翔对媒介的敏锐让我印象深刻。他会选择最准确的材料——像是木板、化妆品或者纸——它们既是作为艺术媒介和创作材料的物,也是文化物、符号、意义的中介,也是指涉链条中的一环。另一方面,他对今天以计算文化为特征的技术媒介状况有很清晰的觉知和反思今天的现已经不可能在媒介——尤其是技术和数字媒介之外发生我们的感知、态度与行为,在某种程度上也为媒介反应渗透无几。熊佳翔把制图的过程和逻辑如同密码一般隐藏在最终的画面背后,用享乐主义的感性伪装将思辨内核包裹起来,而观众总是同时面临两个选择:沉浸或刺穿。


⚫ 熊佳翔,《Good Luck 4》,2023,化妆品、桦木板,200 × 135 cm © 熊佳翔


正因如此,展览呈现的这些图像平面兼有地图和屏幕的特质,通过跟踪色彩和形状的线索,我们得以瞥见这个时代的认知、欲望与心理地形同时,绘画/制图在某种程度上变成了不同图像媒介之间的迁移过程,作为“画家”的熊佳翔仅仅是来回转录这些呈现于不同界面上(镜头、计算机显示器、屏幕、投影)的踪迹,并使之混淆在画布这一最古老的界面上,在呈现给我们的可见图像和被刻意隐藏的制图逻辑之间,仿佛有一个“黑箱”分隔开了认知的边界,这也指向弗里德里希·基特勒(Friedrich Kittler)所说的“媒介黑箱”。熊佳翔还有很大一部分作品是用来自社交媒体的图像打印在可以拉伸形变的弹性布上,再将之拉扯为现实中的风景,或用于覆盖现实的某个角落。现实与虚拟如同褶子的内外被卷入同一片日常风景之中,艺术家准确地将这些在今天媒介化的景观中已经令人习焉不察的事物揭示出来


撰文:edly

排版:Larry's Li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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