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新刊︱武斌斌、张相相:残雪《激情世界》多元主题内涵探究

文摘   2024-10-27 17:06   湖北  

 

 主办单位:武汉大学

 出版单位:《写作》编辑部

 出版周期:双月

 地  址:湖北省武汉市武昌区珞珈山

 邮政编码:430072

 电  话:(027)68752268

 电子信箱:writing@whu.edu.cn


摘 要

Abstract

《激情世界》是残雪的长篇新作,小说为我们展示了一种有理想的生存意境。众多人物在文学阅读、写作和评论的过程中把艺术灵魂向前推进、突围,使得文本具有了极为丰富的主题内涵。以“书吧”为坐标原点,文学的生活化主题、爱情主题以及自我意识的他者化主题齐头并进又相互交织,共同营造了一个复杂而又诡秘的文学世界。透过此中人物命运,还可观照残雪本人的生命经历以及她对文学理想的新期待。



在被快餐文化浸染的时代语境中,在充斥着各种虚假的共名而鲜有对个体精神世界探索的创作氛围里,残雪用充满个性化的讲述方式构建了一个无关政治却有关哲学、艺术、美学的文学世界。从20 世纪90 年代后期开始,残雪的创作发生了很多新变,她不再满足于从已有的文学传统出发展开小说创作,而是通过“自动写作”的途径将“实验文学”进行到底。在疏离于中国当代主流文学创作的背景下,残雪不屑于加入当代主流创作的洪流,而是孜孜以求地去垦殖属于自己的领地。2022年,残雪出版了自己的长篇新作《激情世界》,小说一方面将故事背景架空化,另一方面又将现实与想象进行了无缝衔接,使得整个文本充满了象征意味和梦魇色彩。不仅如此,细读文本,我们可以发现文中人物的主要经历以及思想特征都与残雪本人的境遇和思维模式相似,也就是说,《激情世界》不仅建构了一个主题丰富的虚拟世界,而且因应着残雪本人的精神秘境。故此,本文一方面探究《激情世界》的多元主题内涵,另一方面借小说文本管窥此小说与残雪本人之间的精神关联。


一、文学与生活的相互交织

残雪对文学创作一直有属于自己的独特追求,她认为,真正的文学“更加关注语言与形式自身的意义,更加关注人物的内心世界”。基于此种理念,残雪的创作无论是早期的《山上的小屋》《黄泥街》,还是近期的《阿林娜》《鱼人》《西双版纳的女神》等,都特别注重文学在语义功能方面的深入挖掘以及在人性心理方面的复杂呈现。《激情世界》一如既往地继承了此种理念,但又有更为宏阔的意图追求:“可以说,我的整个世界观、文学理想和哲学理想全部包括在这部作品里面。”人近70,残雪想要通过此部长篇揭示其艺术创作的“合流”宗旨,首先即表现为她试图建构“文学与生活”的合二为一之境。在她看来,“文学”即“生活”,“生活”即“文学”,“文学”不异于“生活”,“生活”不异于“文学”,二者水乳交融、须臾不离。这在小说中,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首先,小说中的人物虽大多不是职业的文学工作者——如小桑和小麻是商场的收银员,黑石是高级电气工程师,寒马是导购员,晓越是一间大书店的市场开发部的经理——但他们对文学都有如痴如醉的爱好。例如,小桑“每天都过得这么紧凑:工作,阅读,朋友,我一点伤感的机会都没有,我每天都在往前赶”。再如,晓越“白天里忙店里的工作,每天晚上他就在自己选定的那片文学天地里耕耘。他的目标是小说鉴赏的最高层次。他如醉如痴地阅读,反反复复地深思,多年里已经写下了几大本笔记”……这种生活在一定程度上已接近于朱光潜所言的“人生的艺术化”境界:“严格地说,离开人生便无所谓艺术,因为艺术是情趣的表现,而情趣的根源就在人生;反之,离开艺术也便无所谓人生,因为凡是创造和欣赏都是艺术的活动,无创造、无欣赏的人生是一个自相矛盾的名词。”文中的人物正是以这种对于文学“无所为而为”的精神“把自己所做的学问事业当作一件艺术品看待,只求满足理想和情趣,不斤斤于利害得失”。就此而言,人物本身即为文学艺术的化身。


其次,小说故事的发生地主要聚焦于一个封闭性的场所——“鸽子书吧”,但封闭并不意味着“保守”,反而意味着人生的另一种“开放”:“外和内这两个用语在形而上学人类学的层面上所提出的问题是不对称的。把内部空间变得具体,把外部空间变得宽广,这似乎是想象力人类学的初始任务、首要问题。具体和宽广之间的对立不是直接的。不对称性在最细小的地方显现出来。情况总是这样:内部空间和外部空间并不以同样的方式获得修饰语,这些修饰语衡量着我们对事物的认识程度。我们无法以相同的方式体验附着在内部空间与外部空间上的修饰语。一切,包括巨大,都是人性价值……缩影能够积聚巨大。它以它自己的方式变得宽广。”在小说中,残雪并未对“鸽子书吧”内部进行极为详细的装饰性描写,而是将其作为跳跃式的踏板,由中心向外源源不断地发射放射性的光线:小说一开篇,即描写小桑找寻“书吧”的过程,通向书吧的那条小路每次都会变换模样,小桑寻路的过程充满了魅性色彩,但迷路的开始正意味着小桑向精神疆界探寻的起始。此后,小桑、黑石、小麻、李海、雀子等人陆续在“鸽子书吧”中登场,“书吧”作为这批文学人的集合场域,让他们在精神世界中尽情驰骋与畅快遨游。白天他们在城市各处奔波,到了夜晚,他们在“鸽子书吧”里尽情释放着内心炽热的情感,充满激情地进行文学阅读和鉴赏分享。“鸽子书吧”以其自身的力量放大了文学的现实救赎功能,一群青年人不仅通过此“书吧”聚合在一起进行一种有创造力的阅读活动和精神交流,而且还借此将自我的艺术人格、现实人生(主要是爱情话语,下文将详细谈及)发挥到了极致。正是通过这样一个人为构筑的艺术理念空间,残雪将现实人生与虚拟世界有效交织,实现了“人”与“文”交汇,“内”与“外”交杂,由有限而至于旷远。


第三,进一步言之,小说中的诸多主人公不仅爱好文学,生活在文学空间之中,而且还经由文学作品与日常生活形成了有机的“互文”效应,这主要表现在阅读《××××》事件中。小桑阅读《××××》后说:“由于这本书,我的听觉变得敏锐了。短短的三个月里面,我已经听到了很多以前听不到的声音。当我静下来时,它们就在它们一直所在的地方汇成一股一股的声浪。世上竟有这种书——不直接给你信息,却来刺激你的听觉。”寒马则觉得:“《××××》这本书对我来说像是催化剂。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我感到我里面有很多东西在变化,好像我不再是自己了一样……我是后知后觉。直到最近我才明白,好小说就是教人如何行动的啊。现在啊,只要一拿起这本书,我脑海里就会浮出一些模糊的图案。就像有个人站在我旁边催促:‘你快点成熟起来啊!’”……不仅如此,经由此书作为媒介,他们周围的朋友也进入到了《××××》中:“不知为什么,她觉得黑石和仪叔的身影渐渐进入了她读的这本书,当然不是作为角色,而是作为那些模糊的背景人物——比如黑石成了面目模糊的小贩,仪叔成了水上救护员。”面对《××××》向他们提出的挑战,他们虽曾惶惑不解:“我(黑石——笔者按)曾同费讨论了这本书的第三十六章。我将那里面的氛围称之为看不见的网状物,一种黑暗又强大的事物……那次在惠城,她也碰到了那种黑暗又温情的网,后来她哭了。她也是至今都没有挣破那种网。这就是说,有一件同样的事,在她和黑石的生活里发生了。”但“生活之网”不仅未能将其束缚,反而将其转化成为了前进的不懈动力:“加入生活之网与情感之网当中去,与网合为一体去行动,在发挥自己时慢慢地观察体验……所有的网都反过来成了我行动的动力,而不再是障碍。”由此可见,《××××》作为小说情节建构的一部分已经直接参与到主人公的日常生活中并发挥了重要的作用,这完美接洽于巴赫金所说的“对话”:“文本只是在于其他文本(语境)的相互关联中才有生命。只有在诸文本间的这一接触点上,才能迸发出火花,它会烛照过去和未来,使该文本进入对话之中。”只不过在残雪的笔下,此次对话的双方不是词与词或文本与文本,而是文学与生活,借由阅读一本小说,主人公的生活发生了无比深刻的变化,而文学本身也经由生活的反应而变灵动活泛了起来,二者形成了一种完美“互训”。至此,残雪彻底完成了文学与生活相互交织的叙事主题,她在多重意义上打破了文学与生活的界限,将文学与生活融为一体,抚平了虚构与现实的沟壑,实现了生活与文学的共融,这是残雪“新实验小说”创作的更深境界的新尝试。


残雪


二、经由文学而生发的爱情话语

《激情世界》人物众多,人与人之间的关联除表现为经由文学作品的阅读、写作与鉴赏而产生的生活交集外,还反映在几对年轻男女的爱情故事中。但有别于世俗生活之男欢女爱——他们或为外貌美丽而钟情,或为利益所驱使诱惑——《激情世界》中的男女情爱仍以文学作为情感沟通的主要桥梁。经由文学的连接,他们或追求着有理想的生存意境,或享受着两个艺术灵魂的高层次相遇,或探索人类生命之美的永恒本质。


小说中三条男女主人公交往的情感线索十分清晰,主要有小桑、黑石与雀子,寒马、费和晓越,小麻和仪叔。问题是,残雪并没有对这三段恋情做简单化和庸俗化处理,而是让这些人物的情感波折自始至终都与文学紧密关联。作家“把‘身体’叙事引向精神探寻的领域,形成两者互相纠缠而又互相推进的叙事结构”。如,小说第一部开篇即写到小桑在公交车上遇到一个男子,当时小桑心里正在想最近读的一本小说,所以并未认出那位男子是谁,下车后才忽然记起那是她的大学同学黑石。小桑回到店里后,黑石也来到店里,他递给小桑一张“鸽子书吧”的集体讨论门票。此后,两人的交流越来越频繁,两颗爱好文学的心逐渐贴近了,“小桑猛地一惊,问自己:‘这是不是爱?’好像不是,可她又觉得很接近了。当然,也有可能是她自己神经过敏。不管怎样,黑石已经是她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人了。”两人的爱情在小桑回家探亲后发生了质的飞跃,离别加深了两人对彼此的思念与牵挂,他们通过写信来倾诉相思,字里行间渗透着一种真挚的情感:“现在是深夜,我在房间里给您写信。从蒙城到京城的信走得很快,您过一天多一点就能收到。我想象着您读这封信的样子,心里特别高兴”。顺其自然,当小桑回到蒙城后,两人像一对久别重逢的恋人一样在一起了:“我那么爱你,超过任何人。这趟旅行有点漫长,但结果很好。”而不久后,小桑的怀孕则更是象征着爱情的结晶以及又一代“文学人”的出现。文学作为小桑与黑石的情感发生机制,大大提升了两人爱情的纯度与深度,这是作家对当代一种理想爱情存在形态的形而上书写,也是对当下快餐式恋爱的抵抗与反拨。


相比之下,黑石与前女友雀子的恋爱则完全是在身体欲望的牵引下发生的,这样的发生机制导致了这段恋情无疾而终。黑石喜欢雀子带给他的“火热的性爱”,在“刺激性的满足”中夹杂着“对年轻的雀子的深切的怜爱和同情”,然而彼时的雀子在思想境界上还不够成熟,她的生活是“简单的、顺利的”,“她也不可能看到生活中的某些底蕴”。于是,两人截然不同的生活惯性便形成了两股对抗性的力量。久而久之,此种冲突一次比一次激烈,终至以悲剧收场。有意味的是,即便描写这种情感冲突,残雪的立足点也与文学有关:雀子没有读书的爱好,不喜欢思考和钻研。在她看来,黑石研究文学的生活是单调无味的,是令人压抑的,“她怨他对自己的爱不够浓,怨他将他的理想看得高于一切。她认为生活才是最要紧的,人来世上走一遭,不就是应该快快乐乐地生活吗?为了一个空头理想就将生活弄得那么枯燥刻板,真的有必要吗?雀子想不清这些事”。但对黑石来说,研究文学是“自己的生命的价值所在”,“平庸会毁灭他迄今为止建立起来的一切。也许他可以迁就别人的平庸,但作为夫妻关系,这种迁就难以有效果”。在残雪的笔下,黑石与雀子的分袂是文学生活与世俗生活无法调和的典型示例,是身体叙事与精神探寻相互纠缠但终究无法实现共融的别样情爱书写。两相对比,经由文学而创生的爱情,显然更具神圣意味。


小说第二部主要叙述了寒马、费和晓越之间的情感波折。在这三人的情感关系中,残雪诠释了另一种爱情观:爱不是绑架和占有,而是始终不渝的尊重与自由。寒马是残雪笔下最为理想的作家与读者,她在第一部出场时只是一个仅有初中学历的导购员,但他天赋异禀,具有极为罕见的文学天赋与审美感悟力。寒马与费最初相识于海员俱乐部,其后不久,费就向寒马表白了,两人“昏头昏脑地就结了婚”。乍一看这场婚姻似乎十分荒诞,但实际上却有坚实的基础,即对文学艺术的共同认知,寒马“从少年时代开始读小说和诗歌,她一直都是采取将自己全身心代入的方法,如醉如痴。直到有一天遇见了费,她才发现,那些最好的小说里充满了一扇又一扇的幽暗之窗。费激起她的热情,让她去打开那些隐秘的窗户,探索窗外的陌生的天地。从那个时候起,寒马的阅读就发生了转折”。以文学为媒介,他们的爱情平等而真挚:“我爱他。这一点也不意味着他有义务时刻陪伴我。是我自己要爱他。我和他情趣相投,目标一致,这有多么难得!”故事的波折来自费的前女友悦的意外怀孕,悦在以前就对费有诸多依赖,怀孕之后,更是时时刻刻需要费的照顾。于此,费面临着艰难的抉择:一面是爱着的寒马,一面是曾经爱并且为自己孕育新生命的悦。看到费的纠结,寒马主动选择了退出,她劝解费道:“费,我感觉到悦有问题了。你快搬去同她住一段时间吧。我在这里等你做出决定。现在救人要紧,你要相信寒马。这几个月以来,在你的帮助和鼓励下,我已经变得非常坚强了,我这边一点问题都不会有。”而她之所以能够如此洒脱,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文学给予她的底气与启悟:“是因为要爱,才去写作和阅读啊。这种激情的生活的根源就在这里。在现实中,她的爱情受到了阻碍,于是爱转移到了心灵,通过写作来发挥了……她要趁自己精力充沛时更多地写和读,既充分地享受创造的自由,也为人类做些好事。”至此,寒马与费正式分手,文学让她具备了理性的力量,让她格外坚强。费之后,寒马与晓越相识并相爱,无独有偶,这也有赖于文学的力量。如若说,费是将小说当作情人,而晓越则认为:“作者只要一离开小说,就可以成为自己的小说的评论者。我认为这也是未来文学的趋势。自我要分裂才有希望发展。”如同对待文学的诚挚,在爱情方面,晓越也有自己的独特认知:“爱不是虚构,而是灵肉两方的高度一致,写作者将现实中发生的爱情或与爱情类似的情感转移到了他们的书写之中,而我们读者又以文本为依据在做同样的事情。所以我想,每一位读者其实也是写作者……最好的小说都是既写心灵也写肉体的,因为读者也需要两方面的满足。”基于此种理念,晓越对寒马的爱更慎重,也更互契。与费第一次见到寒马就轻率告白、仓促结婚不同,晓越先是对寒马格外谨慎地保持着不逾越普通朋友关系的距离,直到寒马真正从上一段情感中走出来,且认识到彼此对文学阅读与创作有更为紧密的认识机制后,两人才正式以恋人的关系相处。由此,经由文学作为认知的契机,爱与爱,超越了世俗,展现出了真正文学人的不俗向度。


最后,小说还形塑了一对勇于超越世俗,且比真挚的爱情男女形象——小麻与仪叔。仪叔是小说中唯一从事专业文学写作的人,是蒙城最具影响力的研究文学的长者。他对小说中的年轻一辈无不起到带领性的作用:正是他带领小桑进入文学之境,鼓励其不断地向有难度的文本挑战且最终成为了“鸽子书吧”的高级读者。而黑石作为他前女友的孩子,仪叔更是付出了巨大的心血对其进行启迪和训练。他先是给了黑石两篇当代小说作为范本来“磨砺他的感觉”,其后又经由多次教导让黑石逐步懂得“读者与文本要经历拉锯,这样才不会被文本踢出阅读领域”。正是在仪叔一次次的教导下,黑石增长了阅读经验,开拓了阅读视野,“他决心以仪叔为榜样,将他酷爱的文学一直钻研下去”。仪叔作为蒙城文学爱好者的精神灯塔,引领着一个个“文学人”不断前进。但在爱情生活中,仪叔却“遭受过几次重大打击,至今还是孤身一人”。跨越年龄差距的爱情发生于小麻被小桑带领着去拜访仪叔中:“直到坐在仪叔的书房里,倾听了他和小桑讨论文学,她灵魂深处的一扇窗户才被打开了。那就是她想要的!她想要像小桑一样同仪叔长谈,进入那种喜悦幸福的境界。她看到了距离,她知道自己必须付出超常的努力才能接近那种境界。”从此以后,小麻开始“忙于读书,记笔记,然后向仪叔请教”。一来二去,仪叔也渐渐对小麻心生好感,他赞赏小麻“有惊人的文学上的直觉”,并且“不缺少灵气”。他与小麻之间的这种“和谐与欢乐是一生中从未体验过的,而且充满了探索的新奇感。这种欢乐在某种程度上又是对原始风景的返回”。小麻“将文学看作仪叔”,而恰好仪叔也认为“小麻对于我来说也是文学”。最终,两个孤独的灵魂“摸到了爱的契机,被吸引过去,就开始了一段新的历程”。小说第二部写到,当小麻“成了完整的女人,同(我)最爱的人结合为一体”之后,她惊人地发现自己对于文学的感受又深了一层,“看来性生活可以促进想象力呢”,而她的出现也让仪叔突破了性格层面的障碍,使其生命再度焕发出了生机。如此,此二人的结合完美地呈现了文学与爱情之间的层层推进与步步改变,生命经由文学实现了灵魂/肉体的救赎与艺术的突围。


综上,《激情世界》中的几对终成眷属的男女,其爱情的生发皆与文学有密切的关联,文学不仅是生活的艺术,更是命运的馈赠。残雪借此段爱情话语很好地诠释了“身体”与“精神”双向互动的爱情模式:“‘身体’与‘精神’互为本质并构成艺术生存之两极的经典法则。从叙事机制来看,如果说小麻与仪叔的结合是‘精神’肉体化的体现,那么,文学阅读之所以成为主人公生活的重心,则出于把‘身体’精神化的需要。”至此,小说文本在主题表达方面由文学与生活的相互交织进一步穿透到了爱情领域,爱情作为艺术行为的结晶,是生活艺术化的进一步体现。小说对“文学人”的情感书写有别于当代爱情题材小说,作者写出了当下消费语境里一个个真挚的充满诗性的爱情故事,描摹出一种久违了的两性爱情的理想样态。残雪在这几段情感故事的塑造中剥去了世俗的考量,在她的小说话语体系中,“老少恋”“三角恋”等足以在现实社会引起轰动的爆炸性字眼,在文本中会被不知不觉遗忘。文学与爱情的结合使残雪笔下象征精神的自由之鸟有了可以随时栖息的厚土。在对爱情的追索中,人物的生命力得以彰显,爱情话语的背后是作者对早期作品中失落了的精神家园的重建,是对人性中善与爱的希冀。作者用爱情增强了文学话语的物质属性,体现了其独有的“物质美学”意蕴,正如残雪本人所说:“处处让肉体和灵魂凝成同一个事物,所以肉体才能焕发出如此生动的力量。” 


残雪著《激情世界》


三、自我意识的对象化

《激情世界》除表现了文学与生活的水乳交融、经由文学而生发的爱情话语主题外,还指向了残雪一直致力于挖掘的一个重要主题,即“自我意识”。什么是自我意识?借用有学者对黑格尔的研究,即“不只是指我之自我意识,而是指我在对象疏异中之自我认知。我必须再次在他者、疏异者、非我之中找到自己”。在《激情世界》中,作家的笔触从世俗生活的经验世界延伸到人物隐秘的精神世界,小说主人公自我意识的对象化体现在与日常生活的客观世界产生背离的陌生化事物上,比如在“情趣”咖啡馆中频繁出现却又突然消失的花豹。


小说第一部开篇即写到,小桑和小麻在“情趣”咖啡馆中聚餐,突然出现了一只神秘的花豹:“服务生离开时,豹子悄无声息地出现了。它将前爪放到桌面上,垂着头。这里的豹子怎么这样温柔?‘吻我。’小麻轻声地对它说。它象征性地吻了她一下,并没有接触她的脸颊。”结合文中语境可知,此时的小麻在小桑的影响下开始了阅读的起步阶段,并处在与男友的初步恋爱关系当中,但这个阶段他们只是为恋爱而恋爱,双方并没有建立起灵肉相谐的两性关系。小麻渴望一段不一样的爱情,所以花豹在这里出现时是温柔的,花豹亲吻小麻的动作是她希冀爱情的自我意识的对象化显现,但吻的“象征性”反映出小麻此阶段内心对爱情的困惑。小桑作为小麻的好友“感到女友的苦恼”,但是她对此并不明所以,于是,“这时那只豹子消失了,是突然消失的,化为了真空”。花豹的消失意味着好友之间无形的隔膜,小桑倍感遗憾。而当两人走出咖啡馆时,小麻“突然伤感起来。她紧紧挽住小桑的手臂”,此时“两人都看见了豹子。豹子蹲在远处的围墙上面,身后是亮闪闪的天空”。从现实时间而言,此时已是半夜,居民区里的房子都熄灯了,所以此处“亮闪闪的天空”和在围墙上出现的花豹显然都不是客观世界的真实存在,而是主人公自我意识的投射。花豹再次出现并让两人都看到的场景暗示了小麻向好友敞开了自己的内心,以及希望能从友情中得到慰藉与力量的自我意识。花豹的一次次在场与消失“让我们在残雪的文学世界中更加深切地体会那在哲学家的辞典里被反复阐释的自我意识和对象的含义及关系”。


扩而言之,除花豹外,小说中出现的所有其他人物也都可视为残雪自我意识的对象化产物。残雪在《什么是“新实验”文学》中谈到:“对于一个具有强烈的自我意识的人来说,所有的‘外界’都是他自身的镜像,只不过他自己在早期并不清楚这一点。”由此观之,一个把人的精神世界当作表现主体的作家,整部《激情世界》是残雪本人自我意识的对象化产物。小说中的每个人物都是作家自我意识的一个部分,所有人物组合起来或许可以合成残雪自我意识的完整样貌,即“当我们关注残雪笔下的每个人,会发现他们实际上都是自我的多角度外化。各种外物和各个对象都是自我意识的分别投射”。如小桑和小麻,桑和麻本为古代农业解决衣着问题的重要农事载体,在本质上具有同根性,由此,小桑和小麻的名字就具有同质性。在小说中,小桑和小麻都是“鸽子书吧”的成员,但其阅读鉴赏水平却有鲜明的差异:前者象征阅读的起步阶段,阅读感悟较为稚嫩,但是具有很大的阅读潜力,对文学世界拥有探索的激情和惊人的天赋;而后者则象征着阅读过程中较为成熟的阶段,阅读者具有深厚的文学素养、丰富的阅读经验和一定的思辨力。由小桑到小麻,正是残雪自身在文学创作、阅读、理解道路上的两种状态,如其所说:“早期的作品我自己认为也是写得非常好的,现在年纪老了以后不会再写那种东西了,因为每个年龄层次都有特点,这是青春的爆发,就像一棵树一样,假如是一棵根基很深的树的话,年轻的时候它就是那种美,那种喷发的,充满了物质欲望的那种东西。当然也稍微表层一点。但是越老还在生长的话,它就慢慢地会起变化,一个老的树和年轻的树哪个最好看,这个很难评价。” 


而黑石和李海则代表了作家本人在文学评论方面的两种视角。李海“用一名侦探的精神读书,是一位少见的读者”。他对文学作品的评论比较犀利,但常常因为没有经过深度思考而稍显粗拙,故虽为“书吧”的创办者却仍是初级会员;而黑石则代表了文学评论的一种较为纯熟的状态,他在“书吧”里的发言常常能够引起书友们的共鸣,并常常处于先觉者的状态。这两种角色的设定可理解为残雪用不同视角来丈量自己作品的体现,如其在一次采访中说过:“我常常尝试用想象中的某个朋友的眼光来看待作品中的一些章节,而且特别喜欢这种游戏。因为创作与阅读就是沟通嘛,否则为什么要读、要写?沟通发生的瞬间就是‘理想读者’产生之时,两种经验通过撞击变为一种,闪耀出火花。” 


最后,在文学写作方面,寒马可以说是残雪创作人格最为生动的体现。《激情世界》中寒马每天坚持阅读和写作,虽然只上了初中,但是通过不懈努力,最终在京城的《未来》杂志上刊登了自己的小说《远征》。这只需稍微结合残雪本人的经历——小学学历,最后却成为知名作家——即可清晰地发现寒马这一人物所具有的自我意识的对象化特征。此外,小说中寒马的创作特点也充满了残雪本人“自动写作”的风格特征,例如“她坐下来,轻轻地向它招呼一声,就开始等待。一两分钟之后,她便听到了它光临的脚步,于是她写下了一个句子。紧接着便会有另一个句子来到她的笔下,然后又是第三个、第四个……”。寒马的创作不需刻意铺排,而是“毫不费力,句子自动跳出来”。这种不预先做创作准备,不列提纲和规定故事走向,架构随意的创作习惯颇似残雪本人,表现出“实验写作”的无意识与审美原始冲动二者并存的创作特点——她们都不刻意规定创作语境,不玩弄叙事技巧,而只是凭借原始冲动让潜意识中具有梦幻色彩的场景在笔端自然流淌出来。这样的创作方法打破了语句表达的常规,表面上看起来似乎缺乏逻辑性,但实际上却意味着作者对整个当代中国文坛集体平庸创作手法的故意反抗,有学者将其概括为“梦性叙事”与“魅性抒情”的结合,很好地体现了残雪借由巫楚文化的神秘色彩对文学创作本质的终极追求。而小说结尾,寒马将自己的小说命名为《远征》,在《未来》上发表。对此,我们似乎可以联想到,残雪的创作一次次不被当代主流文坛所认可,于是她将自己的创作定位在“未来”,而通向“未来”的创作过程即为一次艰难的“远征”。这更因应了文本“内”与“外”之间的密切关联。综上,无论是“鸽子书吧”里不同层次成员们的发言,还是寒马对自己作品的评论,无一不体现了作家本人高度的理性自觉与强烈的自审意识,而这正是残雪经由创作主动追求的。


结 语

在当代文学领域,残雪及其小说创作一直被视为“异类”。无论是从小说文本强烈的实验色彩,还是从“自动写作”这种极为神秘的创作手法来看,残雪都是极具个性的存在。倘若用解读传统小说的方式来剖解她的作品,无疑会处处碰壁,最后只能是无功而返。纵观残雪的创作生涯,其小说从人物、情节到语言、叙事以及审美追求等诸多维度都呈现出对传统小说和传统创作手法的全方位挑战与彻底颠覆。20 世纪80 年代残雪带着《黄泥街》《苍老的浮云》《污水上的肥皂泡》《山上的小屋》等作品为中国当代文坛注入了一股神秘而诡丽的巫风与鬼气。梦魇般的情景构建出一个充满幻觉的抑或是潜意识的精神世界,诚如戴锦华所说:“她展示了一个怪诞而奇诡的世界,一处阴冷诡异的废墟,犹如一个被毒咒、被蛊符所诅咒的空间,突兀、魅人而狰狞可怖。”相较于此,1990 年代的残雪虽然减少了诡异恐怖的意象描写,但她却转而用一种看似写实然而更加复杂的笔调营造了一个又一个叙事迷宫:毫无逻辑关系的情节、疑窦丛生的悬念和“哑谜”般让人费解的暧昧表述,而这无疑又一次将读者拒之门外,甚至让专业的研究者都不明所以。如著名作家阎真就指出:“对残雪的小说而言,我们必须提出的一个问题是,读者是否有必要弄清这些暧昧事件的内涵?如无必要,那么阅读的动机和意义又在哪里?或者说,这些事件后面是不是有精神上的深层结构?如果有,那又是什么?或者是作家在跟读者捉迷藏,玩游戏,唱空城计?”有学者将此类作品归结为是“对博尔赫斯式仿迷宫体创作的不成功的实验品”。进入21 世纪以后,残雪的创作体现出了更深层次的转型与创新,最大的变化是她对中国传统文化态度的改变。此前残雪极力推崇西方文化,对中国传统文化持批判立场:“越比较,越觉得中国自古以来没有独立的文学艺术,没有作为‘人’站立起来的作品。大都是些文人的小感慨,小哀愁,或悲观厌世,或虚无主义那一套。从来没有真正的冲动与欲望,也没有认识这欲望的努力,充其量也就是自然主义的描绘罢了。”时至2017 年,她开始对中国传统文化表现出一定赞誉:“我通过三十多年的创作实践,发现了西方经典中文学思想与哲学思想的分歧,我又作为一名具有中国文化底蕴的作家,窥破了西方哲学的一个致命的弱点以及它的发展的瓶颈。所以在今天,我投入到了一种新的建构的事业当中。我以我三十多年的文学实践作为底蕴,在批判西方经典哲学的误区的基础上,开始一砖一瓦地建构我自己的既是艺术的又是哲学的王国。我的这种别出心裁的建构由于我自身的古老中国智慧的优势,也由于我对于西方文化的熟悉而显得特别得心应手。”基于此,她的小说创作逐渐增强了故事性与写实性,先前支离破碎的小说文本、微言大义的隐喻手法以及曲折吊诡的人性表述被一种较为明晰的叙述语言取代,呈现出一种温馨明亮的精神向度。《激情世界》即为此种转向的产物。它以较为完整的结构,较为丰富的情节以及较为鲜明的人物形象,“平易近人”地导向了纯粹文学的理想之境,为当代文学追求形上写作的精神境遇指示了一条可以触及甚至可以模仿的道路,这对残雪来说无异于是“向下超越”。我们欣喜残雪对自我如此这般的新变,也期待当代文学可以出现更多《激情世界》般的作品,毕竟入乎内者才能出乎外,残雪走出来了,但更多的当代作家首先需要走进去。就此而言,《激情世界》为他们提供了一个极为标准的“范本”。



责任编辑:邓小燕



本文刊发于《写作》2024年第4期。目录链接:《写作》2024年第4期篇目总览

** 湖南省哲学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新时代湖南长篇乡土小说新变研究”(项目编号:21JD043);

*** 为适应新媒体阅读,排版时将文中注释一并删去,详见本刊原文。




作者简介

武斌斌,太原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张相相,太原师范学院文学院本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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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沈钰洁

审阅:郑宇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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