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新刊︱北乔:以日常生活书写大情怀——何常在网络文学创作评论

文摘   2024-10-21 09:06   湖北  

 

 主办单位:武汉大学

 出版单位:《写作》编辑部

 出版周期:双月

 地  址:湖北省武汉市武昌区珞珈山

 邮政编码:430072

 电  话:(027)68752268

 电子信箱:writing@whu.edu.cn


摘 要

Abstract

在类型小说成熟之期,现实题材的网络小说创作呈现新的景观。网络文学与现实具有天然的亲近性,善于从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为入口,将人的情感成长、事业发展与社会生活、时代进程融为整体性的叙事。以何常在的小说为例,采取文本细读的方法,结合网络文学对话现实生活的优势特点,考察网络文学进行现实性和实时性写作的方法、路径。从文学与现实的互动图景出发,探讨网络文学以日常生活、社会变迁、时代面貌建构新叙事的价值。



何常在是网络作家中创作意识较为清醒的一位,自写作以来,在诸多题材上做过尝试和探索,但总体追求上保持了一致性,那就是在一定社会背景和生活态势中,追问人的生存与成长,在人性、情感等多重维度解析人与社会既明朗又微妙的关系。在宏大视野里灌注丰富感性的经验叙事,探察人的生活感和存在感,构建时代进程的恢宏图景。在创作内容主线上,他大体经历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初入网络文学时,挣脱文本的诸多束缚,以磅礴奇特的想象力写玄幻小说。第二阶段是重点写官场和商战题材,写陷入旋涡的人性,写人的沉浮,根本是在写人与人之间智慧、品质和利益的较量。第三个阶段,则是从《浩荡》开始,以厚实的历史观和辽阔的视野,积极介入现实生活,让创作与最真切的现实密切互动,专注于体味梦想与现实互相对话的生活,状写时代天空下人们的身影和心灵,以及那一缕缕阳光的色彩与温度。这三个阶段,虽说观察世界的视角不同,呈现的社会面各有侧重,但其里的文学情怀以及对于人生的关切,一直是他最为在意和用心的。“从本质上说,‘个人化写作’思潮试图通过探究个人世俗生活的欲求、建构个人日常生活空间的方式,突出人们对个体日常生活的关注,隐含了作家对人类身与心、人与物相统一的精神诉求。”何常在善于将历史宏大化为生活的细微,在日常人生中折射社会和时代的宏阔。在他看来,文学叙事,终究要回到大地,回到普通人的生活里。他的小说足以证明,具实可感的生活,是生活之镜,也是隐喻之境,进而还可有抽象的形而上的美感和意味。


一、厚重与轻盈

体验力和思考力,是作家基本素质,也是作家能走多远的核心素质。在网络作家中,何常在的在场意识十分浓烈。从事网络文学写作前,他当过多年的记者,这为他广泛而深入地了解社会提供了极好的机会。他持续保持对生活的高度关注,并注重在生活中寻找灵感和积累素材。他深潜于社会和生活之中,有真诚的体验和极强的洞察力,又善于进行多层次的思考,并具有一定的思想力度。因而,厚实是他之于时代的切身体会和浓郁情思,也成为他小说的重要品质。


从作品叙述的主线时间而言,何常在一般以现实大事件的某个重要节点为开端,以创作结束的时间为终端。如《浩荡》,故事开始于深圳处于发展大好时机的1997 年,直至作品完结的2020 年。他开始创作构想始于2017 年,也就是说他对这一阶段深圳的发展有了思考和判断。在长篇小说中,20年的时间跨度不算很大,但深圳所发生的巨大变化,在人类的历史上很难再有某个20年能承载。大量的内容,增强了时间的质量,也使情感、文化等多重层面的历史感更加厚重。《奔涌》聚焦2016年至2022年中国智能技术发展的机遇与挑战共存的这段岁月,正面描写了这一行业的风云变幻,承载了特殊历史记忆。更何况,何常在的小说在主体时段内,还十分着意于前伸与后延。这不是单纯的拉长作品时间,而是将书写时空内的社会和人生置于历史发展中,构成某种链接。从何处而来,又将走向哪里,他的作品既是特定的时间场,又是前观后望的立足之地。在历史天空下瞭望,本就赋予了当下以历史感。叙述与历史逻辑无缝合为一体,既是现实的,又嵌入历史的大话语中,生活与历史便互为镜像,双向讲述由此展开,小说叙述的重力感也得以加强。


具有代表性的行业发展,是何常在叙述的主体事件。近几年来,行业文是网络文学现实题材的重要选项,相继出现了不少好作品,也基本覆盖了当下主要的行业领域。何常在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他选材的行业具备历史和社会生活等多重的代表性意义。这些行业,在历史进程中具有变革的典型参照,对改革开放具有里程碑的价值,对大众生活具有直接的巨大意义。更为重要的是,这些行业在科技思维、创新理念、生活态度等方面之于中国式现代化发展走向具有至关重要的影响。《三万里河东入海》写的是2015年至2021年间关东生物公司的自我发展,既有特殊的时代背景,更有从创业至艰难行走直至基本步入正轨的全过程。小说紧贴人物的行动和情感纠葛,对公司的发展进行了全景式的细致描写,其中有关公司的运营、开发、市场定位等都有精彩的描述,并以现实主义的手法,暴露了一些存在的问题和病症,小说极具艺术的真实感和对现实的真切观照。可以说,小说是虚构的,但公司的运行等诸多程序、细节都与现实有着鲜明的对应,虽是虚构却有实在感。而且,何常在并没有简单地写一个公司的情况,而是深入其内部,探究公司成长进程与社会发展的密切关系,并以此为原点,对整个制药行业进行了扫描和概览。同时,又将这一行业置于我国全行业、全领域从惊醒到自主革新的大背景之中。比如《向上》中,集中叙写建筑和农业在新时代的巨大变化,这样的变化,既是历史规律使然,又有新时代发展理念的强力加持。同时,还在农民与建筑工人同体的特色上,进行丝丝入缕的观察,写出了新农村建设与城市发展的相生相依。在此基础上,对雄安新区建设的前世今生,他也着墨很多,且与整个时代的发展合成同一节律,还以人物的命运或相关的讨论注入了许多理性的分析、探讨和前瞻性的预测。“新时代文学中的‘向外转’并没有排斥新时期文学‘向内转’中的优秀成分。反而,他们接受了新时期文学中从人物的内部感觉和体验来观察外部世界、并由此构建作品的心理学意义的时间和空间的手法与技巧。新时代文学作家注重从时代、历史与现实的环境中来描写人物、刻画人物。他们强调作品的社会价值与使命担当,拒绝在作品中咀嚼个人的小小悲欢。其间的重要成就、经验方法,值得我们认真总结,深入分析。”何常在的小说以小切口对当代中国的经济发展进行全视野的观察,既可领略时代正在进行中的大风景,又加重了具体行业的历史感和现实感。时代气息下各行业发展的磅礴感,是何常中作品中一个特别重要的气质,这既让行业与社会发展密切互动,又加大了作品雄厚的历史感,增强了作品的气势。


何常在小说在处理题材厚重的历史感和时代感时,特别引人注意的是他运用的轻量叙述。“形式和内容在语言中得到统一,而这个语言应理解为一种社会现象;它所活动的一切方面,它的一切成素,从声音形象直至极为抽象的意义层次,都是社会性的。”语言的轻快、节奏的轻健以及阅读带来的轻爽感,灵动了故事、人物以及题材本身的厚重感。轻与重融入叙述线后,在谐振中产生了新的叙述力和审美力。


语言的网络感和生活的时代感,是何常在小说的特质之一。从语言的质地而言,何常在最初有着较扎实的传统文学语言的锻炼,收获了纪实类文章的朴实、散文的抒情以及诗歌的美感。进入网络文学创作后,他将这样的收获沉淀为其网络文学语言的底色。这是一种隐含的存在,并没有在表层带来阅读的迟滞。网络文学的语言是网络众声喧哗主要的话语范式之一,直接对应的是无边界的随意,由心而生的随性,以及群体意识之下对生活语言特别是原有书面语言的解构。从字词到句式,都显现了年轻人在网络空间中的激情冲动和标新立异。因为网络作家与网络读者的广泛互动,加之网络作家多以粉丝需求为创作动机,粉丝的言语方式和语境对网络作家的创作影响很大,因而网络文学的文本与网络上读者的点评、众议,在语言上极为相似。何常在自然也要迎合网络读者这一语言上的偏好,但他又有所坚守,对网络文学共性的腔调采取了有节制的运用,既保持了随性、共情、趣味的网络感,又保持了普遍的时代感。同时,小说中的人物多为年轻人,他们的对话以及公共性的叙述,散发着青春的激情和年轻的幽默。由于都是年轻人,读者与小说中的人物没有任何隔阂,进而增加了小说的代入感,让网络读者可以轻易或不自觉地就走进文本,走到小说人物身边。尼葛洛庞蒂指出:“我们已经进入了一个艺术表现方式得以更生动和更具参与性的新时代,我们将有机会以截然不同的方式,来传播和体验丰富的感官信号。”何常在的创作具有日常生活语言的亲和,生活气息浓郁;有多数网络小说特有的顺滑动感,带来轻松的阅读愉悦体验。因为传统文学部分语言品质的加持,他的语言增加了内在的张力和意蕴,使得叙述在推进故事的同时,有了更多心领神会的亲切和可供阐释的意味。既可以轻快地阅读,倘若停下来,又有可供细细品味的内质,这当是叙述语言俗雅合体的一种良好表现。


在叙述上,何常在以网络文学轻盈的情节和故事顺流而下的线性结构为主,人物的行动感和事情起承转合的节奏,运用了网络小说最常见的手法,但又做了迎合人物个性和事件的艺术处理。现实题材的网络文学创作,尤其是行业文,因为需要将行业的专业性特点和商业性的运营相对比较充分地表现出来,如果处理得不够好,就会淡化,行业叙述无法体现对人物对故事应有的影响;又或将行业的专业性写得过多过实,极大损伤了故事性和文学性。这对网络作家是个极大的考验,许多网络文学题材作品未见成功,往往症结也在于此。何常在的小说结构相当朴素,属于朋友间从容讲故事,所有的叙述,都紧紧跟随人物行动的节奏。有关行业的发展以及社会时事,在人物行动时及时出现,而不是有意为之。他巧妙地利用人物的争论、解读,以对话的形式,将枯燥的行业背景、理念、规划、运转等情况化为特定语境中的讲述,并赋予情感色彩。《浩荡》中,周安涌与庄能飞已进入情敌的决斗模式,可谓剑拔弩张。偏偏在这时候,何常在来了一个小插曲,借着他们二人手中的“珠江”和“蓝带”啤酒,简约介绍了两家啤酒公司的发展状况,以说明改革对企业的影响。又如《向上》中,李继业想和夏向上讨论如何在公司联手架空康小路的事情时,谈到了水货手机和单一品牌手机销售的优劣,对整个手机行业的盈利模式、销售策略、市场状况甚至行业的生态和未来发展进行了细致的解说和分析。可以说,这相当于对整个手机行业做了有重点的情况介绍,本是沉闷、无趣的专业累积,但因为李继业带着商业和处世谋略的心机在讲述,张弛有度的言说,在叙述上制造了起伏,反而提升了阅读的趣味。同时,有关行业的种种,既配合了人物状态,又是故事的一种推动力。在这一过程中,把一些知识、原理演化为细节,调节叙述的速度。在读者疾速阅读过程中,这些细节贴心地出现,既完成了必要的介绍,又让叙述的节奏得到快慢的共振。更为重要的是,何常在设置小说结构时,让行业发展与人物一样,都营建了令人好奇的命运感。这既使人物命运有某种规律可循环,又增添了许多不确定性。而仿佛有了生命的行业叙述线,变得丰富起来,灵动起来,成为整体叙事审美品格的一部分。


何常在


二、成长叙事的内在丰富性与外向的社会性

何常在的成长叙事,并没有让人物远离社会和群落,蜷缩进个体世界。他小说中的人物常常都是在小群体大人群中,友情、爱情等诸多情感交叠在一起,形成复杂的日常生活空间。人在其中闪转腾挪,一步步成长。“在这类小说中,人的成长与历史的形成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人的成长是在真实的历史时间中实现的,与历史时间的必然性、圆满性、它的未来、它的深刻的时空体性质紧紧结合在一起。”将人物的个体与众生合为一体,既饱满了人物,又回应了人当有的生命和生活的属性。


同龄人的组合,是何常在最常用的小人物群体。以主人公为核心,事业上的团队是其中心,合作伙伴是该组合的外层。在这组合之外,还有不同年龄的人,是他们经常打交道的群体。因地域、文化等的不同,这样的设定,其实精准对焦将成长的图景,同时又向有限的空间注入社会的多样性,丰富成长叙事的审美意味,并使广泛的读者产生共情。


友情,是何常在成长叙事中极为重要的话语场和独特路径。对友情的精致观察和深情表达,是何常在体味人之成长特殊又极具普遍意义的通道。某种意义上,他对友情的看重,是他对生存的外在环境与内心自我关系的深度解读,更是人与世界应如何相处的象征或期冀。在他的笔下,友情并非简单的亮色或灰色,而是与现实生活一样多彩。在何常在看来,除去亲情与爱情,其他的多数情感似乎都可纳入友情之中。情感上的大格局,意味着对观照社会时的大情怀。


何常在小说中的主人公都有一个共同点,这就是不计较性格上的差异,也不过多地求志同道合,而是看重对方有没有事业心,是不是在真做事、做真事。《三万里河东入海》中的关河与靳里小时候同住在一个弄堂,感情极好,有一份浓浓的真情。加之关河深知靳里心地善良,关河一直把他当作朋友。因为有深厚的友情,便有大度之心之行。尽管靳里有太多的毛病,包括在利益的诱惑下,有几次背叛关河的举动,但关河一直守住这份友情。靳里头脑灵活,心理素质好,做事常常不讲规矩,又对利益特别在乎。关河认为靳里可以成为他的镜子,或供其学习,或提供警示。如此,他为靳里设定的底线相当低。也就是说,他在心中是画了一个圈的,一个相当大的圈,他知道靳里的行为不会出圈。既然不会出圈,他便可以接受。他认为每个人都有其特殊性,每个人身上都会有他的影子,别人所犯的错误,他也可能犯,有时只是没遇上那个节点或犯错误的方式不同。在他看来,是朋友,就得接受其大毛病、小错误,这样的接受,归根结底是接受自己的不足。对别人宽容,根本上就是宽容自己。这是朋友间的相处之道,更是人的生活之道,还是人与社会的和解之道。靳里就像药,时常能为关河疗伤治病。这样的自我消化就是一种历练与修行,是成长的极好之课。关河的友情之道,如一缕阳光照进现实,大有点化之功。人与人、个人与群体与社会之间的关系,历来是生存和生活重要的健康指数。处理不好这些关系,孤独、焦虑、怨恨等种种不良情绪和心态便会困扰我们甚至将我们淹没。要处理好这样的关系,也并不复杂,这就是不要以自己的标准去要求别人,不要宽以待己,严于律人。当我们顺着这一思路去理解关河的友情观,小说的成长叙事便有了更为深沉的隐性诉说和更为明确的现实期待。


《浩荡》中的何潮和周安涌同样是发小,但彼此间的竞争相当激烈,多次抵达决裂的境地。这样的斗来斗去,看似损伤了两人的关系,其实更增强了他们的斗志。他们因为理念和手法的不同,拼杀得相当厉害,但也刺激了对方的心智和士气。《向上》中的夏向上、李继业、温任简同样如此。三人一起回到故乡,要为故乡做些贡献,其间你来我往的争斗可谓白热化,几分几合,最终还是好兄弟。几个年轻人是好伙伴,但感情归感情,观念归观念,路数归路数,血气方刚的争吵、比拼,以及各自奇招、险招频频出手,且许多时候就是针对对方的。每每这时候,友情似为旁观者,不动声色看着他们较量甚至是对抗。友情与事业紧紧系于一体,彼此成为对方的推动力,又推动了叙述。这使友情的叙述内容更为充盈,动作更为丰沛。而对于事业的描写,也因更有人情味,而显得生动有趣。关于友情如此这般的书写,是何常在最常用的策略,也是其叙述极为成熟之处。这让我们看到了生存之不易,竞争之激烈,当然也体会到友情的坚韧与暖意。而在这之中,人性肌理与社会风情都得到了充分的展示。好友之争,更能让人有提心吊胆的紧张感和自然心生的感动,进而增强了故事的可读性。将友情如此融进成长叙事,友情不仅是友情,而是一种文化行为,道出了成长过程中的对抗性和紧张感。何常在以友情全程参与个人事业的发展,继而让成长叙事更具现实感,更能剖解人物性情与社会生活,以很强的写实表达力,生成了文学意味醇厚的审美感。


何常在对爱情的书写,确实有与众不同之处。他尊重且主张自己的男性意识,坦荡地以男性视角切入。他并不是在宣扬应该有什么样的爱情,而是在叙写人物选择了什么样的爱情。换而言之,他是遵循人物的个性和行走姿态,给予与之匹配的爱情观以及所贴合的爱情生活。爱情是他关怀人物、凝望世界和描摹人性的叙述动作。对人物而言,所爱之人,既是所喜爱的,又是自己的复现。爱情,与心中的理想和现实的生活是一体的,并成为生存、成长以及精神灵魂的独特显影。爱情生活的唯美、清新、浪漫,在他们的生活里退至隐秘的角落。本该享受爱情的这些年轻人,大量的情感、精力和时间被拽入了跌跌撞撞的脚步和迷乱的目光中。爱情失去了独立性和私密性,只是事业中的参与者。这其实是一种被挤压的状态,被生活的快节奏所挤压,被谋生的催促所挤压。那些缠绕周身的压力,如利刃将人们的情感和生活切割成满地碎片。如果不谈何常在是否擅长写情爱,那么小说中的种种情爱就更具现实指向,又带有极其浓重的象征与隐喻意味。


在《浩荡》《奔涌》《三万里河东入海》《向上》等大时代背景的强势叙述中,各色人等的爱情,从宏观而言,都是同一种模式。何常在以此种模式的持续书写,强化现代年轻人生活中爱情日渐稀薄的状态。当然,掺杂了太多的琐事,并不等于爱情不再纯粹,而是赋予了爱情不一样的动力和情景。比如《奔涌》中的于时在工作中认识了夏常,此后也是在工作中对夏常渐生好感。时下,常有年轻人说太忙了,忙得都没有时间谈恋爱。而于时与夏常把爱情与工作无分隔地揉于一体,形成一种互动式的关系。从相识到相爱,并非一般意义上的男女相处,只是两个职业者带有爱意的交往。他们的交流、纷争甚至打情骂俏,是工作的一部分,以工作的方式在进行。从另一向度而言,这不失为爱情的另一种形态。爱情没有固定的模式,我们习以为常的爱情模式,也只应是爱情的众多模式之一。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自然也会有与传统伦理不一样的爱情。


《双赢》是何常在为数不多的以爱情为主叙述的作品,可看作是一般意义上的爱情小说,但其中真正的叙述动力依然来自事业。也就是说,这样的爱情小说最为鲜明地表达了何常在对于爱情新形态的张扬。夏陌上和何初顾,从小学到中学再到大学,都颇有水火不容之态。尤其是夏陌生一直认为何初顾是她的克星,处处和她作对。本该情窦花开,可二人都声称是单身主义者。当然,他们或许言不由衷,只是打着单身主义者的旗号拒绝受情的到来。真正交手从云上和星河两家丝绸公司的竞争开始,云上是夏陌上家的,何初顾则在星河以副总的身份迎战。他们俩心中的念头就是要打败对方,为了争口气,两人都视身边的追求者于不顾,一门心思投入一次又一次的交锋。夏陌上是真正意义上的主角,这也与何常在其他小说多是男性为主角不同。种种的遭遇战,基本上都是由夏陌上发起的,何初顾成了被动的接招者。俩人斗得不亦乐乎,似有似无的爱情呈现别样的迷人光泽。与其说俩人在这一过程中越来越了解对方,还不如说是因为你来我往的过招,愈加发现内心都很喜欢对方。争斗推动了公司的发展,俩人表面上斗来斗去,实质上起到的互帮互助的作用。所谓的双赢,就是事业与爱情的双丰收。何常在力图说明无论是男性或女性担任主角,新一代年轻人的爱情常常和事业密不可分。当我们感叹没空谈恋爱时,是对谋生的厌倦。爱情只处于工作的夹缝中,我们听到了爱情的叹息。而当我们在工作中看到了爱情的身影,会发现爱情原来还可以这样美好。关键在于,我们以何种心态和角度去看待爱情和工作。爱情既是生活,又是一种因生活而来的意象。成长途中的爱情,不再是爱情本身,还是人性的某种化身,更是成长的润滑剂和人生多种可能的试纸。当然,说到个体成长图景的内在肌理的探寻与刻画,何常在依然有很大的提升空间。


何常在著《浩荡》


三、小人物的大情怀

何常在的小说总体上有轻快之风,叙述大开大合间又不乏精致的刻画。他对生活始终保持乐观的态度,理解生存的不易与生存之法的情有可原。因此,他对人性有足够的敬畏之心和宽容之念。在叙述上,他没有过多依仗意象和隐喻来指认人性,也极少以旁白分析人性,更不会潜入人物的内心窥视人性的颤动与明暗。他的方法最为简单直接,任由人物的言行举止来自诉人性的纹理,让读者在阅读中自行审视。这是他叙述的风格,他的叙述态度也因此更加鲜明。把故事讲好,满足读者对快感的需求。某个桥段,某些遭遇,某种感觉,能让读者心头一颤,产生共情,那就更好了。至于隐于其里的人性质地等等,读者如有兴趣,可以细品。将自己的阅读能力、偏好连同人生经验作为显影剂,怎么品味都可以。这有些像网页的某种态度,网页展示最直观的内容,如读者想更深入地了解相关信息,进入超链接即可。何常在不做暗示,不设标准,这种客观的叙述之法,保证了他所需要的叙述节奏,也给予读者极高的推想和评判自由。因此种有节制的叙述,他小说中的人物也极少坦白自己的内心和解剖他人的品性,甚至对别人言行的潜在动机都不太感兴趣。他们只分析事件本身,根据事情的逻辑思考应对之策,不做人身攻击,少行针对人性弱点之事。以《向上》中的夏向上为例,他的行事准则是对事不对人。与何常在的其他小说一样,作为主人公的夏向上承担了叙事人的许多事务。小说多是以他的角度建结构故事,以他的行动串联和推动故事的发展。因此,《向上》的叙事注入了夏向上的情感特质。在夏向上看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为难之处,并以自己认为正当的方法去为人处世。他还会以自己的欲望和心机与别人换位思考,劝说自己不要对别人太苛刻,不将别人的缺点甚至是阴暗面放大。正因为如此,他身边人的那些人性之恶,并不影响他与他们的合作。人物的表现和表演,没有过多的掩饰,人性便在举手投足间外溢。面对背叛自己的人,夏向上不会去报复,只是用力使策解决因此人而生出的问题。他总是认为人没有对错,能分出对错的只是所做的事。在他的眼里,人性并不只有黑白,非黑即白,是不现实的,非得把黑白分得清清楚楚,同样也是不现实的。黑与白之间的灰,才是最为本真的人性。即使是黑至极的人性,也一定有点点星光。就像欲望,本是生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无好坏之分。把欲望之力用对方向,用在正确的事情上,欲望就不再是人性的沼泽。他自信地认为,人性是私人之事,因人性而致的行为,就是行为本身。这种将人性与行为分离的立场,可以使他更专心地做自己的事,应对各种各样的麻烦。总能看到人性之光,让他对别人总有一份善意,对生活多了许多热爱。


即使是在官场和商战小说中,何常在也不过分渲染人性之暗。因私心、利益甚至阴险之念驱动,许多行为令人不寒而栗,有些事情背后的用心可称得上歹毒。然而,对于这一切,何常在没有浓墨重彩地书写和洞察,而是引入具体的事,即做局与破局。每每这时,人性与人的形象都已隐去,我们的眼前只有高招昏招之下的刀光剑影。当然,这并不是说何常在没有是非善恶的标准,他只是采取了中立的叙述态度。作家急于标清善与恶,很多时候对叙述是一种莫大的伤害。“中立”,明确了何常在的见证人身份,是忠实于生活的真诚表现。以原生态的手法呈现生活的纷繁和人性的杂色,但不做主观的审判。这其实是在另一向度加深了叙述的深度,尽最大可能助长了叙述内在的变量和增量,也体现出何常在探索绘写人性新的可能和塑造新人性的努力。


从官场、商战到人物的创业成长,何常在一直在寻求书写当下人生存和社会现实的新动力。正如余华所说:“我一直以敌对的态度看待现实。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内心的愤怒渐渐平息,我开始意识到一位真正的作家所寻找的真理,是一种排斥道德判断的真理。作家的使命不是发泄,不是控诉或者揭露,他应该向人们展示高尚。这里说的高尚不是那种单纯的美好,而是对一切事物理解之后的超然,对善和恶一视同仁,用同情的目光看待世界”,何常在怀揣对人性的宽厚大度,以善意的眼光看待世界,在现世伦理与生活体验的互动中重建小说的现实。他追求的不是基于既定标准的是非、好坏,而是心灵与生活中本真的回声。他对每位人物都抱有足够的理解与深情的宽容,对所谓的坏人与好人都一视同仁,感同身受地体恤他们的生活。他的笔下没有大恶或大善的人物形象,有的是鲜活的生命、生动的性情,以及斑驳的身影。他无意粗暴地批判人性之恶,而是观察人性遭受挤压和异化的因素和过程,参详陷于其中之人的疯狂与失落。这让我们无法对某个人嗤之以鼻,恨之入骨,反倒感叹人生之不易。《三万里河东入海》中的万有,算得上是反面人物,但他的许多观点和主张,又值得称道。靳里父母凭运气和纯粹的政策红利积累财富,万有看不上,他认为人要凭自己的本事赚钱。他的思考能力和谋断之功,更有过人之处。狠毒之余,他也有慈心大发之时。不是故意的,也不是出于任何目的,就是情到了深处。《浩荡》中的郭林选有“深圳一哥”之称,靠混浊的娱乐业起家,调戏女性,对何潮更是阴招频发,但他与父亲的互动又透出他的善良与仁义。遇上真正有能力又一身正气的人,他又会折服。他对何潮由最初的不死不休到后来能有合作,最重要的就是他发现何潮的许多能力远在他之上。不将坏人推至大奸大恶之极端,或许并不讨巧和讨喜,但何常在一直坚守着这样的叙述理念。这不是人性本善的简单复制,而是人总有善的存在的确认。“整个人生社会唯一理想的境界就是善,自尽己性以止于至善,是中国人的最高道德信仰,与人善、为善最乐,众善奉行,是中国人的普遍宗教。中国人把一切人道中心都建立在善字上,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全只是在人圈子里尽人道。人道则只是一善字,最高道德也便是至善。”这样的善,不再是所谓的公认准则或集体性的伦理尺度,有着更宽泛且人性化的感知。他更大的意图在于自信地传达一个信息,即我们面对他人时,应发现善的暖意,我们当保持或唤醒内心的大爱与仁慈。


同样,对一般意义上的正面人物,何常在也没将他们描绘得尽善尽美,而是有意让他们回到凡人的真实。《问鼎》中的夏想官至省委书记,正面形象自然相当重要,但他依旧是肉心凡胎:面对风情万种的肖佳,他照样会心生欲念。他最终能把持住,并非是某些原则起了作用,而是权衡利弊的结果。在他一路而上的仕途上,权衡代替了许多的是非观,也遮蔽了他相当多的不正之念和不轨之心。控制住心中的坏念头,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这是一个相当有意味的问题。《三万里河东入海》的关河健康向上,有事业心和正义感,但也表现出功利主义的一面。有时重感情,有时又冷酷无情。至于《向上》的李继业,根本就无法以好坏定性。从理想主义到实用主义的蜕变,是因他的内心有太多的不满和不甘,总觉得世界亏待了他,别人陷害了他。这些人都没有绝对意义上的成功与失败,即便是收获良多的人,也失去了许多。何常在极具向善之心,这一点在《胜算》中关得的身上得到充分的展示。但向善,并不是蛮横地唾弃非善;非善,更不一定就是恶。世上没有绝对的善与恶,善恶的标准有难以界定。在善与恶之间仍有灰色地带,即善恶共存的地带。更为深入的理解是,我们期盼美好,但恶与丑一直在场。这是生活的现状,也是生活的警示。也正因为如此,我们精神之路没有尽头。“叙事伦理学不探究生命感觉的一般法则和人的生活应遵循的基本道德观念,也不制造关于生命感觉的理则,而是讲述个人经历的生命故事,通过个人经历的叙事提出关于生命感觉的问题,营构具体的道德意识和伦理诉求。叙事伦理学看起来不过在重复一个人抱着自己的膝盖伤叹遭遇的厄运时的哭泣,或者一个人在生命破碎时向友人倾诉时的呻吟,像围绕这一个人的、而非普遍的生命感觉的语言嘘气。”何常在小说中的人物都不完美,但在人性和生活的方面都具有一定的完整性。他对理想世界充满向往,但还是敬畏世俗的人性。他深知理想与现实间的差距,或者说,他在理想与现实间看到了那些为生活奔波的人们,也看到了朴素的人生和生存的平常与非凡。他不愿在善恶中纠结,没有冷漠地为道德下结论,是因为他视小说中的人物为自己或亲朋好友。对人物满怀深情,是对生活的无比热爱。不被宏大而无实的话语所迷惑,关注个体生命的感受,倾听个人的命运故事,由此抵达个体伦理和生命伦理,是文学叙事的终极追求。我们欣喜地看到了何常在在这方面的努力和令人尊敬的收获,并期待他有更好的作品面世。


网络文学的发展虽起步不久,但已初具新的文学形态。网络文学具有坚实的民间性、大众性和广泛性,作者与读者都具年轻化的特点,与当下的现实更易产生共情。有鉴于此我们对网络文学的现实题材创作更加充满期待,也坚信网络文学在书写和表达现实生活上有其独特的价值。何常在这位有情怀的网络作家,既有大文学情怀,又对网络文学怀有深切之爱。何常在将这样的情怀投入至现实生活,其创作从总体上把握时代变迁,建构基于时代生活的以点带面的整体性叙述。他的创作既有人物精神的内在呼应,又有前行轨迹的契合之处。这正是我们读者希望看到的。




责任编辑:郑宇飞



* 本文刊发于《写作》2024年第4期。目录链接:《写作》2024年第4期篇目总览

** 为适应新媒体阅读,排版时将文中注释一并删去,详见本刊原文。



作者简介

北乔,评论家、作家、诗人。出版文学评论专著《约会小说》《贴着地面的飞翔》《诗山》,长篇小说《新兵》、小说集《尖叫的河》,散文集《远道而来》,诗集《大故乡》等20多部。曾获第十届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黄河文学奖、三毛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海燕诗歌奖、刘章诗歌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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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沈钰洁

审阅:郑宇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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