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南过年的年味
阿郎/文
每到过年,远在他乡的我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在故乡崧山洋厝村儿时过过的那些难以忘怀的春节。那个偏居福建闽南的小村庄,年味是从腊月开始的,一点点酝酿,一点点浓烈,直到正月十五才缓缓散去。如今故乡渐远,触手可及的是繁忙与喧嚣,而记忆中的年味,却仿佛一盏儿时元宵十五提在手中的灯笼,回忆起来,依旧温暖明亮。
腊月间,年味便藏在母亲忙碌的脚步里。几十年前的清贫日子,似乎连空气都透着苦涩的味道,但欣喜看到母亲从镇上带回来的猪油、生香蕉(需要点香捂熟),还有新买的花布时(用来给孩子们做新衣裳),我的心也跟着暖了起来。母亲肩上的竹篮满满当当,有时她还会藏几块糖果,面带神秘地递给我和弟弟,那是儿时难得的一抹甜,而她的辛苦则被我们年少的欢笑埋藏。
过年前的大扫除,是母亲最坚定的信条。厨房的地板,要用抹布反复擦洗;墙角的蜘蛛网,要用长竹竿一点点搞干净;祖厝祠堂里的石珵天井,则要和邻里的亲戚们合力清扫,用水清洗得亮亮堂堂。小时候,我和双胞胎弟弟的固定任务,水缸要倒净再刷干净,装好从两公里外两人从后山“土头”抬来的甘泉水。忙碌的身影、清清爽爽的屋舍和天井里的笑声让人充满期待:新的一年就这样被“洗刷”得干干净净了。
除夕,我们叫“年兜”,那是一年中最幸福的日子。腊月冷风刺骨,但厨房里的热气早早弥漫开来,母亲用滚烫的猪油炸出来的肉丸、芋头片、油饺等,让平日寡淡的生活多了一份从未有过的丰盈。有时候我们趁她不注意,偷偷夹起一块油饺,噎得急忙灌凉水下肚,但内心幸福感满满。
除夕夜的年夜饭虽谈不上丰盛,但每一道菜都有些讲究。芥菜咸饭、炒菜花、萝卜排骨汤,象征着健康长寿和好彩头。饭后,父亲会把五个孩子(除了我们兄弟姐妹四人外,还有大伯的大儿子从小在我们家一起长大)叫到房里,高兴地发压岁钱。崭新的两元、五元纸币闪着光,藏在我们微凉的手心里,像是抓住了一整年的好运。我攥着小小的压岁钱,脑袋里已经开始盘算:买糖还是买一本我心心念念的小人书?
到了晚上十一二点,我们整个家族都忙着“敬天公”。祖厝祠堂里摆满了三牲、果盘和油饺,灯火通明,香火袅袅,门外鞭炮声此起彼伏,噼里啪啦震动耳膜。大人默念祈福,小孩跪下磕头许愿,那是孩子们第一次意识到,过年并不仅仅是为了玩乐和美食,更有一种对天对地、对祖宗、对神灵的敬畏和感恩。
正月初一的早晨,村子里安静得仿佛在酝酿着欢腾。我们这些孩子们往往睡得比平时晚,起得比平时晚,赖在被窝里也不想醒。真正叫醒我们的,是母亲做的一碗热腾腾的面线糊。面线糊里有海蛎、鸡蛋,还带着蒜香和香油的气息。吃上一口,胃和心都暖了起来。
穿上母亲早早给我们准备的新衣服,是大年初一最重要的时刻。小时候家贫,这样的大日子才有新衣可穿。母亲会给我和双胞胎弟弟买的衣服是一样的,有一年是白衬衫、竖条裤子、白运动鞋,我们俩兴奋得不得了,穿着去照相馆全家照了一张全家福。如今这张泛黄的照片,被我珍藏在抽屉的最深处,无数次打开看,无数次被回忆带回有母亲在的小时侯的幸福时光里。
闽南家家户户走亲戚是正月必不可少的节目。母亲总会备好糖果、油饺、蜜饯等招待客人,而最让我记忆深刻是亲戚来我家必喝的“闽南功夫茶”。小小的茶壶,几盅温热的茶,总能让来家里的客人感慨母亲的手艺,连连夸赞。母亲会笑着将茶水添满,而我和弟弟则欢欢喜喜地接过客人给的红包,揣在兜里感受那份沉甸甸的喜悦。
正月初二是女婿“回娘家”的日子。姐姐一家,妹妹一家,若带着孩子回来,家里顿时更加热闹。我记得堂屋里挤满了人,小孩跑来跑去嬉闹,大人们则围坐聊天,逗弄着小孩们表演唱首儿歌、背首唐诗。初三不串门,父母便带着我们兄弟姐妹到县城后的科山公园,或是附近的平山寺游玩。孩子们满山奔跑,只要有糖果和冰棒吃,不管风景是山是水,大家都能乐开花。
正月十五,是小孩们最后的狂欢。白日里,母亲揉着糯米面,做出一个个小小的红色、白色汤圆。早年的汤圆没有馅,但煮熟后撒点白糖,就已经甜到让人眯着眼打转。而晚饭过后,哥哥、姐姐带着我们提着灯笼,走村串巷。那些手工做的灯笼,用竹条扎成,贴上一层彩纸,蜡烛灯火在里面忽明忽暗,温暖着我们的整个童年的夜晚。村里的祠堂前,有聚集的“灯会”,大家争着看谁的灯笼最漂亮,笑声、灯影和四处炸响的烟花炮竹交织在一起,那是年味的最后一次绽放,却也最为夺目炫烂。
几十年过去了,每次回忆儿时的故乡年味,我的内心都有一种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温暖。那个年代的人们,比现在穷很多,但精神世界的富足让每一个简单的仪式、每一种质朴的习俗,都填满了我的童年。《诗经》有云,“昔我往矣,杨柳依依”,每到春节,我的思绪也依依不舍地回到了那个村庄,那些小时候“浓得化不开”的甜甜的年味里。
如今,“春节”更多地只剩一个假期的名义,年味变得沉寂,但童年里的那些爆竹声、对联的红、面线的香,还有全家的那张泛黄的全家福,始终珍藏在我心里。有父母在的家,才有幸福感满满的过年。那是无法抹去的乡愁,那是永远不会散去的年味。
(大年初二,孙朗编辑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