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镇的爷爷 | 文本再生随想

文摘   文化   2024-09-02 00:21   四川  

艺术是无对象的慈悲

——木心



乌镇的爷爷
——文本再生随想


这次的事出来后,我本来没想凑热闹。有一个网友说,卢女士就像是焦大看林黛玉葬花,大煞风景,而且还傻乎乎的。很多木心的诗文,比如《法兰西备忘录》,他都明明告诉她这是从梅里美等人的小说中抽出来的,抽离了文字中的“人”,只留下“景”。卢却还在为自己搜到了出处而自得不已,像是城管捉到了偷儿。 
躲在卢后、跳在卢前的好汉们,才真真让人悲哀。共和国普及教育已经有些年头了,常识在哪里?唾骂一个舌灿莲花的人,至少和他差距不要太大,才有杀伤力啊。 
其他一干文学城管说木心不注明出处,引用的规矩必须如何如何——他们大概在当今学院为毕业论文吃了太多苦,心理变态了,居然要求诗人标明出处。如果那样的话,魏晋唐宋得有多少诗人必须双规、审查、交代啊。 
至于大量的借用,木心在《遗稿》里《文学回忆录》里都有言在先,读过他的书,能听懂人话,根本不会想到抄袭上去。而卢(这大概要说是读木心最认真的人了),居然活生生给读到另一条道上去了。  
我服了,人和人的差异乃能有如此之大。 
卢当然理直气壮,独个儿站在文学法庭的原告席上,顾盼自雄,或许还因为被告的缺席而显得更其卓绝。其实木心把话已经说的明明白白,从书名,再到题目,题目底下的副标题或是小注,篇尾的说明补充,还有文学课上的私房话,真的已经说了够多了。卢即使没读过这些“文本”,也肯定考据过,但她在论文中从头到尾就是一副这样的姿态:
“我不听、我不听!” 
许多人包括随安室都称赞她的考据功夫,我对考据不感兴趣,只因从来没有做学者的念头——木心很多诗文都注明了“掠”自什么什么,因为他期待高明读者发现他的游戏,在老人自己透题的情况下,卢女士找到答案有什么值得自豪呢? 
我喜欢的是这样的一种阅读遭遇:在读木心的某些篇章前,也许是初次,也许是重读,我业已读过他借用的原文,而这时居然在木心笔下又见到了似是似非的字句。《木心遗稿》里有一篇《西伯利亚主祷文》,是取自陀思妥耶夫斯基给哥哥的信,我看到时就是这种感觉。
而我看的过程中,一边在搜寻自己的原文记忆,一边琢磨木心何以这样排布取舍,这是多么益智的阅读经验啊!要知道,那种一眼看穿的快感是双向的。如果坐在中央公园的长椅上看原稿,当即对木心指出来,他不知开心成什么样:那是他的快乐,更是你的快乐,文学的快乐。 
然而换作是卢,大概又会列表邀功道:“看呐!我这个研究生又研究出来一篇原文!”——她会的,我向上帝发誓。 
对比黄庭坚、辛弃疾他们,就知道木心的可悲。辛弃疾是化用狂魔,而宋代偏有高人能频频接住他的高招。辛词一出,方家过目,随手指点,点到的皆是稼轩的痒处。这种默契,才是诗与诗人的幸福啊! 
如果宋代读书人也像本朝的硕士博士大教授一样,那辛弃疾该多么沮丧、寂寞、没劲儿。而木心的作品偏偏落在了本朝。 
我平时写小文章,信手就会捻入鲁迅的片言只语,大多数藏在极零碎的没人会注意的小角落里,但我对那些句子太熟悉了,控制不住就笔下冒出来。这种小动作,自己当然得意,但必要是被人看出来,才真正痛快。所以有的人要我的文章看,我都不愿给他,因为他读鲁迅,没读进去,更没读出滋味。 
木心挖苦过“文学封神榜”“文学排行榜”,现在木心也被讥笑,不是有论者说他(在《文学回忆录》里)只会排座次吗,一流二流三流如何如何。随安室先生也未能免俗,给木心排了个座位,让他坐在鲁迅的后桌的后桌,他在中间安排了个谁?我倒很想知道。 
我不由得想起以前的所谓“鲁郭茅、巴老曹”,现在又有人在讲“当代四大名著”。我只看重说的人是谁,座次排出来,我就看见排座位的这个人。鲁迅曾经给他当时的作家列过一张表,小说是某几位的好,散文呢,冒号后面第一个名字是周作人。木心将福楼拜巴尔扎克视作舅舅,又高度推崇陀思妥耶夫斯基。什么意思?怎么理解? 
随安室将鲁迅列为“上之上”,将木心列为“上之下”,“鲁迅迷”或许就会来附和道:“咱迅哥儿是永远的神!”当然,也可能是另一种情况,“鲁迅黑”来反驳道:“鲁迅也配?” 
至于木心的“上之下”,在当前,已经不用加“可能”,有点教养的会说:“哎呀,还是虚高了,随安室先生请您再往下调一调吧,后面还有空座。”
我全不会去为鲁迅木心叫屈或叫好,因为我看到的只是将两个浙江人如此定位的随安室而已。 
该怎么说呢,在我心里,鲁迅、梁实秋、周作人,甚至包括陈独秀,在我心里和木心是一样的,从年龄上来说,从他们传世的照相来说,那一张张面孔都是我太爷爷辈。他们各自的影响或有大小,历史地位或有高低,但在我心里他们只有亲疏远近之分,我没有觉得他们谁高谁低,谁前谁后。 
陈独秀见了鲁迅,不会蹦到鲁迅面前说:“豫才兄,看我个子比你高哎!”鲁迅也不会说:“我的胡子可比你硬!” 
我所谓的亲疏远近是怎么回事呢?
比如说,我的性格和大先生更相投,我们都看不惯某些东西,忍不住骂几句,而且幽默得要死,我和二先生就远一点,他年轻时有金刚怒目的一面,但后面就真是一个老人了,平静的像他抿起来的那双嘴唇。
但另一方面,我又觉得大先生不可理喻(其实是可解的),他通日语,可是只知道翻译什么日本评论家的杂文,而二先生翻译了《枕草子》,这时,我又觉得跟二先生更有话说。
再到木心,我也把他当爷爷,周家的两位是绍兴爷爷,木心是乌镇爷爷,但木心给我的感觉是:他一直都是《第一个美国朋友》里的那个小男孩。 
木心不穿长袍,不留胡须,满身孩子气,所以我一见木心,就亲的不得了。他说的话,除了有些知识性的原因(不认识或没读过),其它我几乎都能听懂,听进去。相反,某类人只知道挑几个他的知识性错误,“知识”到了这种“境界”,真是可悲叹的。 
但在鲁迅面前,我和木心都是晚辈,可以妄称同学,同学之间当然比和老师之间更亲密。我感到和木心比和鲁迅更亲近的另一个原因是,好多事,鲁迅不知道,木心知道,我也知道,我只能和木心说说。 
随安室说木心有“五四遗风”,当然有,但这是一个勉为其难的说法。五四无法安放他,不是我瞧不起五四,是木心实在另类,格格不入,翻遍民国的文学,哪有《明天不散步了》那样的文章啊,怎么可以有?到了咱21世纪呢,更加格格不入。我只能借木心自己的话,把他打发到陶渊明那里去吧——塔外人。 
或许也并不必急着给他定位、定论,至少这对我来说不是一个刚需,我即使不确定他的文学史地位,我也还是可以读得下去他的书——所谓的地位有什么意义呢?
茅坤把韩愈放在八大家首席,可周作人根本不吃这一套,《红楼梦》似乎确凿已经成了汉文学的圣经,也不是仍有不少作家不认这个账嘛。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学地位高到无以复加,可随便哪个关心陀的都知道纳博科夫怎么评价他。木心就说过,“托尔斯泰说了也不算”,推一下,托尔斯泰研究专家说了也不算。 
日本人推崇王觉斯,认为“后王胜先王”。我大爱觉斯,听到这话却大为光火,简直胡言乱语,成何体统。我深知后王对先王有何等的理解和追慕,但我也知后王的手段如何了得。在木心和鲁迅的关系上,我亦作如是观。 


【注】本文作者是名,系00后读者。

 

 【相关链接】

卢虹贝 | 木心文学创作中的“文本再生”现象研究
解构 | 木心的「文本再生」与「抄袭」
随安室 | 我对《木心文学创作中的“文本再生”现象研究》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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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中之塔
纪念木心先生,展示先生的艺术世界。木心(1927年2月14日—2011年12月21日),字玉山,本名孙璞,笔名木心,中国当代作家、诗人、画家,曾旅居美国多年,晚年回到故乡乌镇,乌镇现有木心故居纪念馆和木心美术馆可以供游客参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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