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中天 苍穹澄澈 几片杏黄的薄云徐徐飘过旷野 | 木心《月亮出来了》

文摘   2024-09-16 22:24   四川  

爱情是个失传的命题。爱情原本是一大学问,一大天才;得此学问者多半不具此天才,具此天才者更鲜有得此学问的。
文/木心《琼美卡随想录》
画/木心《浦东月色》

月亮出来


没料到外面早就下着大雨,既然付了账,不想再回进去。

雨势很猛,一时不可能停,我们相视而笑。

都市的尾梢,夜深沉,什么车也没有,是我们谈忘了时间,多喝了酒。

风吹雨斜,脸湿得痒痒的,两手插在大衣袋里,继而全身瑟缩。她更不幸,我说:

“再进去喝一杯?”

“一杯之后,雨不停?”

又相视而笑。

“没有车,就算雨停了,嗯?”

她皱起眉头,我答不上。

路远,没有车越想越远,夜深,天寒,雨大……

梦一般地在雨声中听出了马蹄声,而且很快近来——果然一辆马车,我俩同时大声喊叫,马车减慢,水淋淋光闪闪,停在酒店门前。

“亨利路,维克多路口,丽芒湖方向。”

“OK!”

“多少钱?”其实也不必问了。

“一百元。”马车夫报价惊人。

“五十。”

“八十。”

“六十。”

“OK”。

我们钻进车厢,车夫整严幔子,一鞭鸣响,蹄声嗒嗒。黑暗中,又听见自己的笑:

“倒像是一场私奔。”我搂抱她。

“半夜坐马车,回上个世纪了。”

那是白天在公园边兜揽游客的仿古玩意儿,竟会鬼使神差地经过市梢。车夫意外做了笔生意,我们意外地顺利回家。通宵坐酒店,除非跳舞,不然凌晨三四点钟这阵子总会恶心难受。

“是说买好新车再卖掉旧车么。”她在对自己说。

“明天,随便你什么车,开一辆回来得了。”她在对我说。

“好,准定买回来,不过,是一辆马车,公爵夫人。”

“那可得你当马车夫了,公爵大人。”

说得我不敢贸然从事。

“不怪雨,不怪你急于卖掉旧车,怪酒,那酒……”我回味无穷。

“卡洛思神父酿的也不过如此。”

“真是把西班牙的整个春天喝下去了。”

“好的酒,已不是一种物质。”她喜欢小小的思辨。

“是酒叫你说这种话的,女巫。”

“怎会知道这家店里有这种酒。”

“否则我怎能算是魔法师。三天不说话,还是破了戒。”

“三天了吗。”

“第四天了。”

“假如没有这种酒呢。”她。

“这时候我大概已经整理好两只箱子。”我。

“在酒店里谈了些什么。”

“是你啰嗦,我是忘了呵欠。”

“啰嗦什么。”她。

“一小半是吴尔芙夫人。”我。

“她也算美女?”

“智慧从来不具性感。”

“克莉奥帕屈拉?”她。

“善用香料的女政客,精于烹调术。”我。

“现在已有性感明星兼女作家的。”

“算什么智慧。”

“我呢。”她。

“谈论事物不宜插入一个‘我’。”

“真不害臊。”

“就是夏丽叶夫人,雷珈米尔夫人,也都很丑,别人以为慧中者必秀外,其实深沉的思想,无不损坏美丽的脸。”

“难怪乔艾斯说‘从未听见过有女哲学家’,他很得意。”她。

“乔艾斯得意,我不得意。出个女哲学家吧。”我。

“出了。”

“萨特太太吗。”我。

“德·波伏娃算不了,我说摩克多。”她。

“谢谢,只认同她是小说家,前世生活的回忆者之流。”

“牺牲美丽,女人肯付这个代价吗?摩克多倒不能说有多大的牺牲。”

“决定不做第一个女哲学家?”我。

“思想最初发自忧虑,到后来才不全是忧虑。”她。

“到末了,又回到忧虑。”我信口伴奏。

“但愿历史是一根弹簧,它却是链条。”她深不下去,转向广度。

“没有在酒店里谈得好了,灵感已经先我们回家了。”我宽慰她。

“都道奥斯卡的谈话使他自己的文章黯然失色?”

“全身华丽的闪光的刺。一个人如此耗尽生命?”我。

“是奥登还是艾略特?说,到了命运不要王尔德演下去的时候,王尔德还在演。”她。

“还是‘命运要他演下去的时候,他不演了’的人聪明些。”

“女人知道把宝贵的东西珍藏起来。”她。

“那么多的匣子,外面是金属,里面是天鹅绒。看了就心烦。”我。

“挥霍天才比挥霍金钱要俏皮些。还是可惜。”

“两者皆无的人,你把他放在匣子里,才冤。”

“也插进一个‘我’了,你以‘他’代‘我’。”

马车突然颠晃起来。斜侧,不动了——车夫在咒骂,我掀开幔子,不见人,声音在后面:

“不行啊,先生,陷在泥坑里啦,对不起,您能下来帮帮我吗,先生?”

我跳下,好大的雨。

“你去驾车,我推。”我命令车夫。

她也下车来了。

车夫又吼又挥鞭,我和她也像挨着鞭子一样,使劲扳转车轮,上了,又退下,再上再上,出了泥坑——人笑,马不笑,车也不笑,这样的十八十九世纪之夜。

钻进车,脱掉外衣,别的不想,都想抽烟,她的手提包内有个空烟匣,我掏衣袋,一团稀烂的烟渣。

“好夜晚,难得有助你一臂之力的机会。”

“难得有冒大雨死推轮子的公爵夫人。”

没有烟抽,醉意已退完……

马蹄声,雨声……

……

“先生,先生……”车夫又大叫。

“怎么了!”车又不动。

“先生!”

“怎么啦?”

我掀前幔,她揭侧帘——一派清辉,我们分两边跳下。

皓月中天,苍穹澄澈,几片杏黄的薄云徐徐飘过旷野,马在喘气,车夫一跃而下,摘下圆桶帽,满脸憨笑:

“月亮出来了!”

“月亮出来了。”我应该重复他的话。

这时才看清他是个漂亮的中年人,一身镶金边的古典号服,湿漉漉的浓髭,他的板烟香味,使我忍不住问道:

“您有纸烟吗?”

他点头,爬进车厢,翻起座垫,取出两包LIGHTS,分递给我和她:

“100 s,行吗?”

“很好,谢谢你。”

我和她各自一支在手,深吸,舒气,月色分外清幽,马嘶,划破夜的静空,远处的林丛絪缊着雾意,月光下的旷野有古战场的幻觉。

“迷人的夜。”我不会形容。

“迷人?”马车夫辨味这个词。

“迷人的月亮。”她向车夫解释。

他把车篷卸落,又翻开座垫,取出来的似乎是手枪,却不过是三块巧克力。

“带着什么燕麦吗?马饿了。”我不知道马是最喜欢吃什么的。

“对不起,回去再喂它。”

我走近,拍拍马的脖子,全是水,是雨也是汗,沉默的朋友,人类嚼巧克力,它挨饿。

“我们是造不完的孽,上帝不喜欢马,喜欢羊,暴君,养马是为了掠夺羊群。”她不忍看它,低头挽着我走向草地,鞋袜早已湿透,践水漫步,童心来复。

我:“这是一个古战场。”

她:“理查三世还是拿破仑。”

我:“最近拿破仑的那件灰大衣,卖到这样的高价,真没有意思。”

她:“不过,从一件穿旧的衣服上是可以想见……”

我:“拿破仑蜕变为女人,未必完全是生理的事。”

她:“不,当他在生理上趋于女性时,心理上还是男性。亚历山大则至少三分之一是女性。伟大的头脑都是半雌雄的。”

我:“你的吴尔芙夫人总是有理,举莎士比亚、托尔斯泰为例,男人女人都是半人,只有少数是全人。”

她:“他们才不像拿破仑那样挥霍精力。他一天睡三小时,尽管巧克力吃得多,内分泌哪能不混乱——你该多睡些。”

我:“怕我变成女人。”

她:“那倒也好,你可以做第一个女哲学家。”

我:“那你还担心什么。”

她:“任何一种挥霍都导致悲惨,你该为自己积积德。”

我:“少说刻薄话,多吃巧克力。”

她:“你嫌甜,就喝巧克力茶。”

我:“一天五十杯。”

她:“蒙德索是相信了巧克力会带来智慧,喝五十杯是一种疯狂,墨西哥人自己先上自己的当,才会上西班牙坏蛋的当。”

我:“这是瑞士货,马车夫也许是巧克力间谍,座垫下藏有二十张配方!”

她:“你看你……”

我:“就因为你说我的刻薄是伤心激出来的,我才约你见面的啊。”

她:“那是当初啊,但是伤心也可以使人宽厚。”

马车夫过来了……

我握住他的手:

“你担心发生了谋杀案?”我把另一只手放在他的阔肩上。

“你们谈得很快乐,马不跟我说一句话。”

“回家有说话的人吗。”

“没有……有,没有了。”

“一部最浓缩的小说。”她赞赏马车夫文笔之精炼。

“我也是:有,没有了,又有了。”我安慰他,文笔不及他。

“愿你们永远有。”他。

“快会没有的。”我。

“为什么?”他。

“‘不行啊,先生,陷在泥坑里啦’。”我学得很逼真。

“那是巧克力的泥坑。”她也不示弱。

三人相视而笑。

回吧——三人坐上自己的位置。

马的蹄声,车的轮声,他的口哨声,平时我们开车从未经过这一带,只听说是大片墓地,谅必是绕了远路了,前方黑沉沉的林子,该是宅后的小冈。

“十九世纪还没有这种纸烟。”她。

“但有你这样的女人。”我。

“有你这样的男人。”

“有他这样的马车夫。”

“有它这样的马。”

“那时候的马车可真是梦一样地豪华优雅。”她。

“还是人生与舞台分不清的时代。”我。

“今夜是一个仿古的夜。”

“说了一些仿古的话。”

“命运不要我们演下去的时候……”她。

“我们向命运鞠躬。”我。

“为什么!”

“请它走开,我们自己会演。”

近家了,忽然变得急于结束这程拙劣的仿古的夜行。

下车,给车夫一张钞票,拥抱了他。

并肩疾步上台阶,我掏钥匙,她问:

“车钱?”

“一张。”

“一百元?”

“嗯哼。”

“怎么?”

“月亮出来了!”

她双手搂住我的脖子大笑,笑得我不能用钥匙开门。


【注】本文选自木心作品集《温莎墓园日记》,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发行,版权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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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著作名录(截至2022/04)


塔中之塔
纪念木心先生,展示先生的艺术世界。木心(1927年2月14日—2011年12月21日),字玉山,本名孙璞,笔名木心,中国当代作家、诗人、画家,曾旅居美国多年,晚年回到故乡乌镇,乌镇现有木心故居纪念馆和木心美术馆可以供游客参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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