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春锦 | 木心与夏承焘的“忘年交”

文摘   2024-08-26 19:25   四川  

夏承焘(1900年2月10日—1986年5月11日)

字瞿禅,瞿髯,别号梦栩生,室名月轮楼、天风阁、玉邻堂、朝阳楼,浙江温州人,中国现代词学的开拓者和奠基人。


木心与夏承焘的“忘年交”
文/夏春锦
木心十七岁离开乌镇,前往杭州报考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迈出了他“美学的流亡”第一步。
关于此次离家,木心晚年在《海峡传声》的访谈中交代了缘由:

老家静如深山古刹,书本告诉我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丰富的人生经历是我所最向往的,我知道再不闯出家门,此生必然休矣——一天比一天惶急,家庭又逼迫成婚,就像老戏文中的一段剧情,我就“人生模仿艺术”,泼出胆子逃命。此后的四十年是一天天不容易过也容易过。


归纳起来,原因有二:一是家里逼婚,二是向往丰富的人生经历。前者只是诱因外因,后者才是决定根本的内因,是少年木心毅然决然选择背井离乡的驱动力。


到杭州后,木心的生命激情和艺术潜能被这里的风物与人事所激发。
他一方面饱览杭城名胜,“时常在平湖秋月、罗苑、孤山、西泠印社那一带踽踽独行”②;另一方面穿西装革履,逛旧书店,泛览闲书,练钢琴,画油画,热衷画展,“一心要做那种知易行难的艺术家”③。
而在杭州的生涯中对木心影响最大的莫过于结识了一批志趣相投的文艺师友,这其中尤以夏承焘对他的影响最大,令他念念,难以忘怀。


木心与夏承焘的交往,起于何时,因何机缘,不得而知。
夏烈在《与木心先生的下午茶》中提及木心初次见到夏承焘时的印象,木心说:“我与夏承焘先生是忘年交,我们相差有二十几岁。初见夏先生的样子与我读他诗句中的风流潇洒状颇不相符,他黑黑又不高。”④据木心自己所说,两人成为“忘年交”大致是在抗战胜利之后。
此时的木心与夏承焘之间无论是年龄还是学识名望均悬殊巨大。
年龄上木心小夏承焘二十七岁(木心生于一九二七年,夏承焘生于一九〇〇年),因夏承焘老相,以致在木心后来的回忆里夏此时已近六十岁,其实五十岁还不到。


木心此时默默无闻,充其量是一个对艺术充满向往的热血文艺青年。
而夏承焘已是名闻知识界的浙江大学中国文学系教授,还一度出任系主任,用木心的话说夏“号称近百年第一词家”。
尽管两人有此悬殊,却并未影响彼此之间的交往和交流。


抗战胜利后,夏承焘于一九四六年元旦后,从温州回杭州继续任刚迁回的浙江大学师范学院教职。
校址设在木心常去的罗苑,夏承焘就住在学院的宿舍里。
木心之所以会流连于罗苑,还有另一个重要原因——这里曾是国立杭州艺专的校址。


罗苑又名哈同花园,是英国商人哈同建于一九一九年八月的私人别墅,后于一九二七年三月被国民革命军接收,作为第二十六军政治部留守处。
不久经浙江省政府决议没收,拨归国立第三中山大学(后更名为浙江大学)做研究院院舍。
一九二八年一月,由蔡元培创办、林风眠出任校长的国立艺术院(次年更名为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成立,经蔡元培出面协调,向国立第三中山大学租用为校址。
抗战爆发后艺专内迁,罗苑荒废,至一九四五年抗战胜利后不久被浙江大学收回。


木心与夏承焘的交往比较集中,细翻《天风阁学词日记》,提及“牧心”(木心本名)二字的地方不过三四处,且都集中在一九四七年上半年当中。
时间虽然短暂,但频繁而深入,带有鲜明的问学性质。他们时有长谈,地点多在夏承焘的家中,一次时至中午,夏承焘留饭,还特意给木心多煎了两个蛋。
据夏承焘《天风阁学词日记》记录,一九四七年四月六日与木心“讲庄子游于不得遁而皆存及佛家悲智双修”⑤。
一次交谈内容就涉及庄子和佛学这两项深奥的内容,如果时间短促,恐怕是讲不深也讲不透的吧。
日记中只说是“牧心来,与讲……”,看来还是面对面的单独授课。
日后木心在纽约为一帮中国艺术家讲世界文学史时也涉及庄子和佛教的内容,只怕还有夏承焘的影子在。
木心在《文学回忆录》中语及庄子时就说过这样的话:“我也曾在庄子的范畴里待了很久,然后才施施然走出。”⑥
此外,木心还忆及在杭州听过夏承焘专门讲《桃花扇》,详情则不得而知。


讲学之外,木心和学友们还有过陪夏承焘出游的经历。
《天风阁学词日记》一九四七年四月五日有记录:“午后,与牧心、子颐、君量游紫云洞,不到十年矣。”⑦看来和夏承焘交往的少年不只木心一人。子颐即夏子颐,木心上海美术专科学校的同学,当时是中共地下党员,解放后为浙江美院副教授。
值得一提的是,夏子颐乃夏承焘的侄子,木心与夏承焘结识很有可能是因为夏子颐的关系。
君量即郑德涵,字君量,从龙榆生学词,与夏承焘有唱和,毕生从事中学教育。
其实,夏承焘的交游甚广,除了本校师生,还有各地的文化名流,不可胜数。
而其中有一批非浙江大学的学生如木心这样的也乐于与之交往,慕名问学于他,夏承焘亦能一视同仁,诲人不倦。


夏承焘虽不是书法家,但迫于文名,时常有人索字留念,他也乐于应付。
对木心,他曾“手抄四福音书中的箴言给我,《葡萄》篇,《梁木》篇,还有‘主啊,兄弟得罪我,原谅他七次够了么……’他用来解释儒家的‘恕’道,因为夏先生准备原谅我七十七个七次,所以我一次也没有得罪他”⑧。


抗战后杭州艺专内迁,木心苦等不着。
抗战胜利后上海美专率先登报招生,木心遂去信报名,于一九四六年一月进入该校三年制西洋画专修科,成为一年级学生。
离开杭州后,木心与夏承焘仍然保持书信联系,夏承焘的日记中就有给木心发信的记录。
书信的内容仍以文事为主,据木心追忆,夏承焘在信文启首会写“木心仁兄大人阁下”,每次寄作品来都写“木心仁兄指正”。
木心则称呼夏承焘为“夏丈”,这是一个既含敬意又不失亲切的称谓。
彼此之间的交往甚为融洽而和美,亦是民国那一代文人间交往的实录。


这几年间,木心及其同学时常往来于杭州、上海之间,身影颇为活跃。
借着回杭的机会,木心常常前去探望夏承焘。
夏是词人,与之交往,不免叙及词事,甚者还有诗词间的往返唱和。
夏承焘就曾于一九四七年四月五日手书二词赠木心。
木心一九四七年八月从上海回杭州,登门拜望,“夏丈自释其‘浑脱旋如风,眼波无处逢’之句,意指二次国共谈判可堪制泪,看天已‘伶俜十年’者,亦感证时势,而非儿女伤心语焉”⑨。
当数十年后,木心漂泊海外,想起这些充满温度的如昨往事时,不由感叹“浮光世事,草草劳劳,荏苒四十年,夫子自道声犹在耳”⑩。
当他听说夏先生仍健在,“桑榆晚兴以流观蒲松龄遗篇为娱遣”⑪时,心中欣然慰藉。


木心在《西班牙三棵树》第三辑中还为夏承焘的一阙词而较过真。
他说“年前阅报,偶见有夏师女弟子追记尊长宿作者,与愚所知字句有别,旨意似舛”,遂谨就忆诵录出,以供考辨。
木心所记的是夏承焘为回复乐清人张云雷问及山居近况而作的《鹧鸪天》词:
抛却西湖有雁山,携家况复住灵岩。

不愁尽折平生福,并欲先支来世闲。

无一字,落人间,野僧诗债亦休还。

但防初写禅经了,便有龙神夜叩关。


一次,木心偶过纽约唐人街东方书店,购得一册《夏承焘诗词集》。
记起此事,抱着“窃思先生怀抱,素莫逆也,揆之或无大谬”的自信,相互比对,“愕见二句为‘携家况复往灵岩’,七句为‘野僧诗债亦慵还’,异哉。予忆诵失误邪?抑夏丈事后改定邪?然则‘住’已宁适,‘往’犹在道。‘慵’固温醇,‘休’更飒爽。”因此不禁发出“遥望云天,不复得喋喋左右矣”的喟叹。⑫


回头来看木心与夏承焘之间的交往,后者对前者的影响显得特别显著。这可从木心对夏承焘的念念不忘中看出,更为重要的是,木心自己说过是因为与夏先生的“诗词往还,我才野性稍戢”⑬。
以木心向来精粹节俭的语言,这是审视夏承焘对其影响至关重要的当事人言。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影响,还有什么比性格的同化还要来得深刻的呢?


到上海后,木心积极投身于学生运动,是上海美专的学生会骨干。

由于时代动乱,加之木心在国民党政府的追捕之列,一九四九年五月还曾一度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最终失去了与夏承焘的联系。
再往后,木心更是命途多舛,牢狱不断,人事凋零,夫复何言。

(本文选自夏春锦著《木心考索》,浙江古籍出版社2019年版。)

【注释】
1《海峡传声》,《鱼丽之宴》,木心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1月版,第21页。

2《战后嘉年华》,《鱼丽之宴》,木心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1月版,第112页。

3《战后嘉年华》,《鱼丽之宴》,木心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1月版,第113页。

4夏烈:《与木心先生的下午茶》,《出版人》2006年第4期,第58页。

5《天风阁学词日记〔二〕•一九四七年》,《夏承焘集》第六册,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年7月版,第687页。

6见《文学回忆录》,木心讲述、陈丹青记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1月版,第205页。

7《天风阁学词日记〔二〕·一九四七年》,《夏承焘集》第六册,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年7月版,第687页

8、12《海峡传声》,《鱼丽之宴》,木心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1月版,第20页。

9、10、11《西班牙三棵树》三辑·其十五,木心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1月版,第145页。

【相关链接】

夏春锦的木心研究 | 一个后知后觉的日久生情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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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木心先生,展示先生的艺术世界。木心(1927年2月14日—2011年12月21日),字玉山,本名孙璞,笔名木心,中国当代作家、诗人、画家,曾旅居美国多年,晚年回到故乡乌镇,乌镇现有木心故居纪念馆和木心美术馆可以供游客参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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