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哪，这女人。
张迷，多半是中大学生、店伙、小市民，也多家庭妇女，他们她们就要这种浅浅的深度，一看就懂的幽默感，酸酸的甜味。
“时代正在破坏，更大的破坏要来”，是的是的，更大的破坏要来，为什么是“更大”，为什么要来，来的究竟是什么，不仅小市民不懂，大作家、大学者也说不明白——这里发生了一种快感，一种优越感。
蜘蛛结网，至少要有三个着点，张爱玲三点皆无，亲人、友人、傭人（办事人）。
她有林黛玉的气质，林黛玉是真正的贵族、艺术家、诗人。
艺术家与其“时”“空”是有合与不合之别，少年得志或垂暮大红特红，那是时空两合，例如毕加索、齐白石，而塞尚、梵高就时空不合，陶渊明要到死后一百年才为萧统发现___“张爱玲的时代”是二十世纪三十、四十年代，辉煌期只有两年（很长吧），上海一成“孤岛”，市面并不景气，当时上海人享受的还是战争前四年所积聚的物质奢华，正好使上海有穷有富，有忠有奸，有雅有俗——这就形成了“艺术的素材”，夏志清总是期望张爱玲来写纽约的第五大道、时代广场、林肯中心、百老汇……这可错了，第五大道等等有什么写头，可见夏老还是土哪。
就说写“上海”，也只有取20世纪二十年代末到三十年代末这十年，“上海”算一个“艺术的素材”——这一点最基本的“方法论”不懂，而以为世上千奇百怪和不奇不怪都可以交给艺术来加工出杰作，艺术是吃不消的，所以学者与艺术家就是谈不拢的，而深知艺术非万能的道理的大师，那是能“人艺术”的东西是很少很少的，《圣安尼之诱惑》，福楼拜自己以为这是他的拿手好戏，被劝道：“这不是你该写的，去看看前两天的报纸吧，本埠新闻，是你可以写的。”——这一下子就产生了《包法利夫人》。
也就是这一点点道理，《秧歌》呀，《赤地之恋》……
《红楼梦》与《海上花》不能比，《海上花》太幽僻，太私人性，何况译成英文，更不可思议。
她的几次遗失稿本也很阴森的，真像有鬼作祟。
张爱玲的文学是属于中国的，很难属于世界，就在中国的读者要剀切懂得她的作品的人也很难找。
张迷们谈论得起劲，张文自有一股小布尔乔亚的味道，这有什么好呢，但是好，好在有反讽，那是有一种反讽味道的小布尔乔亚的情调。
她也画，绘文学插图，小说人物漫画，都是不“正经”的。
也许她从来也不肯正正规规画一幅风景、静物，为《天地》期刊作的封面（一个女头像面朝天），就成了侧影，上者天下者地，整个看是无力无趣，不像一本期刊的封面设计。
《对照记》中没有胡兰成的影子，活该如此，张宣告了她的恨，她鄙视这个无耻的男人。
与王羲之同代的文士中据说精崭于书法的人颇多，皆因品格不高德行不全以致其字迹亦湮没不传。
唐朝的李林甫书法绘画都很精，明朝的严嵩，文才书道皆属一流，但不见流传，大概没有谁收藏——艺术是必以善恶论英雄的，历史是为了考据存证，可以( )，胡兰成花言巧语遗弃了张，又用文字来出卖张，暴露隐私。
张爱玲对胡兰成的深情已近乎痴，但她始终不失去自己的品格，这是非常使人敬重的，后来胡再三向张讨好，而张不动声色，“君子交绝而不出恶声”，中国传统的道德（或称“古典道德”)流续张爱玲身上，她胜了。
她不会写古代的题材，不会写纯想象的题材，更大的缺失是没有诗才。
其实她的散文、小说随时跃出诗意诗趣，但独立地写一首就不行（写过一首咏落叶的，不行）。
张爱玲之铭读“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我揣想是有偏于普通人伦感通的，甚而指男女之爱，如果正面释《论语》原旨，此二句是施政之道，治狱的理念，对于张爱玲来说，意义倒不大了，而用在情人身上，新意矍出，且是很俏皮，大有深意，而且宽慰了她，启迪了她。
也就是所谓自我救赎，张爱玲确有这份慧能，在这里贯通了儒释二道，难怪她特别欣赏这两句，恐怕旁人是不会体识这一层隐私襟怀的呵。
“我爱着人生，对文艺往往过苛”，她自己理悟的是“苛”，我的看法是“偏”，一贯过偏。
溯至人生，她也爱偏了，承认“苛”比承认“偏”容易，“苛”是深度，是高严要求，“偏”是有歧见，有不正的成见，是贬义的。
【注】本文节选自《木心遗稿》二辑，篇名为编者添加，上海三联书店出版发行，版权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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